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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河》杂志2020年第2期|刘国欣:我贫乏而繁茂的小村庄(节选)

来源:《延河》杂志2020年第2期 | 刘国欣  2020年02月13日08: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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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家焉不是金庸武侠小说里塑造的美女王语嫣,而是我的故乡,一个不起眼的小村庄。王家焉本名为王家墕,可是电脑时代来临之后,王家墕的“墕”字不能在电脑上用拼音打出。于是,王家墕就很简单的被规划者又一次规划,去掉了“土”字旁,失去了土地的王家墕成了王家焉,大多数时候以无土的王家焉形式存在着。这时代,有土和没土简直不一样,虽然人们常常笑话一些人乡土气息很浓,形容一些人“土里土气”,但老祖宗就教给我们“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有没有土关系很大。

完整地说,我在王家墕待过十二年。我开锁之后离开王家墕的,小学毕业。王家墕就如所有陕北的乡村一样,习俗是儿童到了十二岁要开锁,由德高望重的人来主持仪式,一般是家中年龄最长的女性,系了红绳在颈子上,十二根,一把锁,一根绳子开一次锁一次,共开十二次。开锁之后,儿童从此魂魄就全了,鬼魂不再轻易能上身,而且儿童也不会再看见鬼,不然,十二岁之前儿童的魂不全,鬼魂易侵身。不知道什么时代留下来的传统,每个儿童都得如此。过了十二岁,才算长大。再做任性的事,就会被教训:“都开过锁的人,还这样不懂事?”十二岁生日开锁,是隆重的事情,孩子们觉得严肃觉得兴奋又觉得忐忑,当然,忐忑是不能表露的,每个小孩都迫不及待地想长大,兴冲冲地一头往前撞。

我从十二岁后到另一个乡镇读初中,每周回一次王家墕;三年之后上高中,每两三个月回一次王家墕;再之后读大学,每年回一次王家墕;又五年,我祖母去世了,那之后,我几年回一次王家墕。

在我上高中的时候,村子里接到乡镇的规划书,乡镇接到县上的,县上接到市里的,市里接到省里的,省里接到国家的,我们的村子,就是这个叫作王家墕的村子,被规划搬到新疆去。记得我三爹告诉我的时候,显得有点兴奋,我心里想他真是大不孝,搬家后这里离祖坟啊现在生活的土地啊都远了。重要的是我那时候已经学了一点地理知识,知道新疆冷得很,我们的寒冷期是二百六十七天,他们应该比我们多多了,虽然哈密瓜葡萄干好吃,但我还是不情愿到那地方去,听到消息只觉得心里有点悲伤。好在国家的政策总是变来变去,还没有搬迁到我们村子,就已经停止了,改了计划。不过我们的村子还是未能免除变迁的命运,在我大学毕业之后,被迁址到了新农村。新农村的建设和汶川大地震震后建筑差不多,不过我们的都是平房,没有高楼。我村的房子差不多是房子挤房子,像城里一排商品房似的,倒是一间房子里面两三个卧室,但是完全没有了前院后院。正门前是一条大马路,一天到晚车子乱跑,后门便是沟渠。

不过,开初的那几年是新鲜的,然而很快问题就来了。牛没有圈,羊没有窝,鸡养不成,猫进不了家门,倒是一条长沟狗多,一窝又一窝的下,饿死的,车碾死的,时有发生。我家就被碾死了五条,还是我知道的,我不知道的没有算进去。不过上帝保佑,我家那条喂养了多年的老狗倒是还活着,从旧村到新村,它一直跟着,它是村里唯一一条存活了超过五年的老狗,因此很多人说它成了狗精了。感谢上帝,给它长命。

年轻的人到城里去了,年老的,子女缘薄的,没有子女的,都还在旧村住着,国家没有给他们规划,庄稼一样,他们这一茬死了,就结束了,不必考虑后续发展。没有子女的五保户,没人理他们,本就挺着等死;子女缘薄的,到了新村没吃的,而且新村的房子子女还想拿来出租,就是放着,也不想他们住旧。新村相当于城里,进入房间需要抖落尘土,需要经常洗脚洗衣;旧村的都是庄户人,筛糠喂猪上山掏药下沟倒灰总是有尘土,脏兮兮的,新村的人不待见。有的即使是一家人,赵混牛老婆住在新村,赵混牛就住旧村,他们都三四十年夫妻了,但她就是觉得他脏,现在有了新旧村了,正好可以把他隔离在旧村。他偶尔来新村,也是送钱送土豆黄米的,不到主卧室和客厅去,只在后门的厨房边站着,吃点剩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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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能从地理上接受王家墕而不再是纯情感上,是在祖母去世以后。那之后,夏秋季节,我会带着第三者的眼光回到王家墕的旧村和新村。我看它的破败,村子的日渐凋零,同时也看望那些坟墓。我站在旧村的坡顶,暮色四合,经常,我会有一种富足感,我才知道我有这么多的记忆,条条大道都通向前品(王家墕墓地)。王家墕,是我的个人博物馆,城里的孩子没有,乡村的孩子不会享受,这是我个人的博物馆。

我从一粒胚胎到十二岁,一直在这里,此后六年,我就像不断扑腾想要钻出水面的鱼一样,做着逃离这里的梦。在我近二十岁的时候,成功脱逃,成了大地上随风飘的蒲公英,再无根系,任谁都无法将我绑缚。如今,我已经三十多岁了。

我至今还记得我的少女时代。九十年代的一个九月,我读了初一,不在家住了,每周回一次,拿干粮和酸菜。用大罐头瓶装一大罐头瓶泡菜,压的严严实实的,不然不够吃。我们从星期一到星期五,早上山药粥,或者只有米粥,中午白菜山药,加黄米饭,晚上黄米稀饭。如是吃了三年,基本没变过。过节的时候,我们中午可能吃到猪肉菜,一个人能打到一片猪肉就很幸运了。我们用大勺子打饭,一个班级的人,轮流分配两个人杅一个大铁盆,然后选个人来分饭。山药粥有时是夹生的,但也得吃,很多人初中还没有毕业就吃出了胃病。我姐姐就是,高中毕业后,她看见土豆和白菜就想吐,瘦成了一把毛。对于我们来说,如果可以选择,土豆和白菜是永生都不要吃的,陕北方言把土豆叫山药。山药山药,简直就是毒药,我现在都能想起白菜煮山药那种让人呕吐的味道。但是,非常饥饿的时候,我们还是会吃这两种混合的食物,它们是生命里最后的粮食,不需要多么艰难,就可以获得,而其他则太奢侈了,从这点上看,山药和白菜又是恩人。山药书生,白菜美人,尤其是酸白菜,童年一路打马而过,它几乎算是最美味的佳肴。

腊月十八,风嗖嗖的刮着,年前的村庄已是黄昏。我穿着大褂在院子干枯的枣树下站着,听见村人说大堂嫂病了,已经看过县里医生,无效,要去太原的大医院看了。因为秋天剪海红子的时候,大堂嫂才和二堂嫂为一棵海红树打过一架,以失败而告终。根源在于二堂哥有本事,在刘家院子有地位,家里谁要出去打工,走的都是他的路子,他当个小厂长,所以大家都巴结,做父母的在他面前都矮几分。实际那棵树是大堂嫂栽下的,只是栽在了二堂嫂新建的房子的院墙外而已,树已经好几年了,房子才两三年。但是人争一口气,大堂嫂总觉得那树是自己的,去摘剪海红子,两个妯娌就打了起来。三堂嫂观战,觉得打得好,她笑嘻嘻的一边嗑瓜子一边说与众人听。大伯父大伯母认为这是大堂嫂在寻气,故意装病,那年月农村人舍不得钱,大病不看,小病挺着。十冬腊月待在家,什么都不做,能有什么病,所以就觉得装,所以还把大堂哥骂了一顿,不支持他去看病。然而那天还是连夜到了街上,第二天走了太原。隔了几天,回来的是装在棺材里的人,年都没过。可惜了三个孩子,嗷嗷待哺,最小的叫敏敏,七岁半。

我一直记得那天堂嫂离开村庄时刮的阴恻恻的风,不大,但冷,夜里下了雪。祖母说大约是大病,天都如此,恐怕回不来了。想不到再也没有回来。据说是心脏病,先天性的,做闺女的时代发作过一次,然而农村里,这些病都是不确切的,确切的是人死了。老坟地里,多了个新墓,夏天时芳草萋萋,完全看不出是冬日葬下的样子,只墓堆还大,依稀可辨。她死前两年她家才新修的房子,是三间房,两间给两个儿子娶媳妇的,一间用来老两口住。两间里面房子套房子,属于现在城市人修建的那种公寓,就是两室一厅,加厨房。

在陕北,农村卫生间是小茅厕,即便是现在,都还在室外,房间里几乎没有,至少迄今为止我没有看到,大家用的都是痰盂,现在新村里倒是一些人家安了太阳能热水器,室内可以洗澡。大约大堂嫂盖房子的时候,做梦也没想到自己栽树后人乘凉吧,她的一生就如那棵她栽下的海红树一样。

那棵海红树现在二十多年了,长成了大树,但海红树不是杨树那种笔直往上长的树,海红树是花果树,枝干四处膨胀。春来开花,花是白中带红,像少女红腮。花开时节,海红花下少女最美。可惜我有十多个年头不见海红花开花落了,亦不见海红红。我回去时节,它是青色的小果子;我一般住十天左右,枣子都还没红就走,所以更等不到海红果红。海红果呈带彩的暗红色,有光,农历九月底熟,十一月落完叶子开始冬眠。海红果于我是一种有缘的树。我读五年级的时候,攒不够学费,先欠着。最后是把脑畔上我们家那苗大海红树的海红果子剪了,晾晒,然后卖了钱交的学费。书是哥哥姐姐留下的旧书。感谢祖国的教育啊,好多年不变课本,让买不起书的孩子借着还有书可读。

我小学的同学,现在都已经结婚有两个或者三个孩子了,他们男的打工,女的带孩子。他们都是小学毕业还没有念完初中,就有的出去学开车,有的出去当保姆了。我之所以一直读书,拼命读,考第一名,是因为怕家人把我卖了,给哥哥换亲。他们是有这想法的。我小时候,家里大人就当着我面说,要把我换亲换掉,给哥哥换个老婆做媳妇,问我愿意不愿意,还说不愿意也没办法,到时把你用绳子一捆。村子里有个叫作美俊的女孩子,就是如此被换掉的。我从地里回来,经过她家,美俊在炕上躺着,哭,说不愿意嫁给那个傻子,她已经三天都没有吃饭了,但最后还是被逼着抓上了车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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