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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华文学选刊》2020年第1期|葛亮:书匠(节选)

来源:《中华文学选刊》2020年第1期 | 葛亮  2020年02月13日07:17

第二章 老董

叶以补织,微相入,殆无际会,自非向明举之,略不觉补。

——北魏 贾思勰《齐民要术》

我想起了一个人,在十分久远前了。

那时候我还在南京上小学。

回头想想,那时的小学,总是有一些奇怪的要求。这些要求,会建立起一个孩子奇怪的自尊心。

在我看来,小学好像一架运转精密的机器。这架机器的内核,或者是以竞争、纪律与荣誉感作为骨架。我是那种孩子,有几分小聪明,但是天生缺乏纪律感。我后来想,很可能是来自父亲信马由缰的遗传,或者是某种天然的个人主义倾向在作怪。这是很微妙的事情。在一个集体中,我常常难以集中注意力。比如,在上课时,我会开小差。在别人朗读课文时做白日梦,诸如此类。后来,我学到了一个词,叫做“遐想”。显而易见,我在少年时期,就是很善于遐想的人。但在以纪律为先导的集体中,我并不以此为傲,甚而觉得羞愧。

所以,在新学期里,我居然获得一张“纪律标兵”的奖状。我几乎是以雀跃的步伐回家去的。然而,快到家时,同行的同学说,毛果,你的书包怎么黑掉了。

我这才发现,是上书法课的那瓶墨汁,不知什么在书包里打翻了。

那张奖状,和一本书,都被墨汁污了大半。这真是太让人沮丧了。因为这张奖状,和我来之不易的荣誉相关。

我因此闷闷不乐,在相当长的时间里。

母亲安慰说,不就是一张奖状,我儿子这么聪明,往后还多着呢。

父亲嘿嘿一笑说,可是关于纪律的奖状,怕是空前绝后了。

母亲瞪他一眼,说,你总是这么煞风景。

父亲说,这是粗心的代价。能不能请老师重新发一张?

我终于愤怒了,说,你们懂不懂,这叫荣誉。荣誉怎么能再做一张呢。

我的父母,似乎被一个孩子离奇的荣誉感震慑住了,久久没有声音。

忽然,父亲说,也不是没有办法。

母亲说,什么?

他说,你记不记得,西桥那边,有个老董。

母亲犹豫了一下,很久后,说,想起来了,你是说那个修鞋师傅吗?

父亲说,正是。

母亲说,他修鞋的技术是不错。上次你给我在上海买的那双皮鞋,他给换了个跟儿,居然一点都看不出。可这跟他有啥关系?

我也想起来了。我们搬家前,在西桥那一带住过。在我放学路上,有个修鞋摊子,有个佝偻的老人,总是风雨无阻地坐在那儿。除了修鞋的动作外,不见他有其他表情,像是一尊塑像,也不和人打招呼。

父亲说,老董有办法。

母亲叹口气说,你就故弄玄虚吧。这孩子可不好搞,弄不好又是一通闹。

父亲说,毛毛,咱们走一趟。

我们来到西桥,看到了那个叫老董的师傅。

以前,我从未这样认真地看过他。他埋着头,正在给一只鞋打掌。旁边是个肥胖的中年女人,坐在近旁的小竹凳子上,嗑着瓜子。嗑一下,就把瓜子皮噗地吐出去,一边说,师傅,给我打牢靠点。

老董把头埋得很低,正全神贯注地用一个小锤子敲鞋掌,一点点地,功夫极其细致。可能是因为视力不好,他戴着厚底的眼镜,眼镜腿用白色的胶布缠起来。胶布有些脏污了。但你又会觉得,他是个极爱洁净的人。他穿着中山装式样的外套,旧得发白,是勤洗的痕迹。围裙上除了作业沾上的鞋油,并没有别的脏污,套袖也干干净净的。

我们在旁边站着,等那女人修完了鞋,试了试走了。女人离开前,对我们一竖大拇指,说,董师傅的手艺,来斯(南京话,形容人有本领)。

老董没有抬头,口中说,补鞋一块,打掌三角。

声音机械而麻木。

父亲稍弯下腰,说,董哥,我是毛羽。

老董慢慢抬起头,我见他眼睛眯着,看一看,额上很深的皱纹,跳动了一下。他说,哦,毛羽。

爸把我拉过来,说,这是我儿子,还记得哦,毛果。

老董看看我,说,哦,长这么大了。

这时我才意识到,父亲和老董,是认识的。而且,应该是很久前就认识。

父亲捧出那张奖状,对他说明了来意。

老董站起身来,把手在围裙上擦一擦,接过来,说,奖状,好。

他又坐下来。认真地看,沉吟了一下,对父亲说,毛羽,给我买个西瓜来。

父亲说,什么?

老董说,半熟半生的西瓜,不要大,三斤上下。

我听着,觉得很蹊跷。半熟的瓜,谁会好这一口呢。

父亲倒很干脆地回答,好!

这时候早过了立秋了。南京人好“啃秋”,这也是市面上,西瓜最后一波的销售大潮。此后,路边到处都是的卖瓜人就陆陆续续回乡下老家去了。

我和父亲,在西桥附近的菜市场兜兜转转,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卖瓜的。

是个小伙子。他说,师傅,哈密一号,包甜。

他竟然徒手把一个大瓜给掰开了,鲜红的瓤儿。他看一眼我说,尝尝甜不甜,不甜不要钱。

父亲问,有生的没有?

小伙子一拍胸脯说,我这儿哪有生的,个个包甜。你要给你便宜点。卖完这一拨,我就回老家去了。

父亲说,嗨,就是要半生的,三斤上下。

小伙子愣一愣,一刀狠狠劈在一只瓜上,说,师傅,干哪行也不容易,可不兴这么消遣人的。

父亲看他厉言厉色,知道他是误会了,说,不开玩笑,我真是要个生瓜。你给找找,价钱好说。

小伙子见父亲是认真的模样,也平静下来,说,看你是当真派用场的,我给你找找。

小伙子就在瓜堆里,左翻翻,右敲敲。许久,才翻出一个。不放心,又在耳朵边上屈着中指,敲一敲,听听,这才说,师傅,这个瓜生。将将好。

父亲让我把瓜捧好了,掏出钱来。

小伙子一顿推辞,师傅,你可别骂我了。一个生瓜蛋子,收你钱。旁人知道不是说我黑心肠,就要笑你二五郎当。这瓜送你了。

父亲坚决留了钱给他,说,小伙子,你是帮了个大忙给我呢。

我们把瓜留在老董的摊子上。

老董问,生的?

父亲点点头。老董将瓜捧起来,放在耳边敲敲,眯起眼睛笑了,说,下礼拜五下午,来找我。

父亲说,毛毛,谢谢董老伯。

我对老董鞠了一躬。

回到家,我和母亲说了。母亲对父亲说,你还真认识这个董师傅?

父亲笑笑,老相识啰。

就回书房看书去了。

可我只想着,这么大个生瓜可怎么吃,得拌多少白糖进去啊。

一个星期后,傍晚,父亲对我说,毛毛,走,瞧瞧你董老伯去。

我一听,就弹了起来。我记挂着奖状的事儿。

我们爷儿俩往西桥那边走,走着走着,下起了雨。

莫名地,雨越下越大。父亲把外套脱下来,蒙到我头上,找了个近旁的小卖部避雨。

外头的雨像帘幕一样,街上的人和景,都看不清楚了。

我说,爸,董老伯收摊儿回家了吧。

父亲摇摇头,说,不会。

待雨小些了,我们才又走出去。远远地就看见,老董站在路沿儿上,仍旧佝偻着,看见他花白的头发,湿漉漉地搭在前额上。身上的中山装都湿了。他修鞋的家当,用塑料布盖着,严严实实的。他摆摊儿的地方,是天文所后院的围墙,也没有遮挡的屋檐儿。他刚才,就一直站在雨里头。

看见我们,他这才从那塑料布底下,摸了又摸,掏出一个塑料袋。交到爸爸手上,说,怕你们来了找不见我。拿好。

说完,便从地上拎起小马扎,摆到修鞋的小车上,慢慢地推着走了。

父亲一下把住了车头,说,董哥,我送你回去。

老董一愣,使了些力气,拨开父亲的手,说,不体面,不体面。

他摆摆手,说,回吧。别让孩子冻着了。

我们回到家。母亲火烧火燎,说,你们这爷儿俩,都不让我省心。今天天气预报有雨,就不知出去带把伞。

母亲一边给我擦头、换衣服,一边埋怨,说,非要今天去。这么大的雨,谁还杵在那里,等你们不成。

父亲从怀里掏出那个塑料袋,用毛巾擦了擦上面的水珠。他解开封口的葱皮绳,一圈圈地拆了。里面是一个卷好的油纸筒。打开一层,里面还有一层。

父亲喃喃道,真讲究,都和以往一样。

最后铺开的,是我的奖状。

奖状干干净净的,那块巴掌大的墨迹,奇迹般地消失了。

母亲也惊奇极了。她拿起那面奖状,迎着灯光,看了又看,说,怎么搞的这是,魔术一样。

桌上放着母亲为父子俩熬的姜汤。父亲说,桢儿,找个保温桶,把姜汤给我打一桶。

母亲张了张口。这时候是饭点儿,但她并没有说什么,利索地把姜汤打好了,又将在街口卤味店刚斩的半只盐水鸭,也用保鲜盒装上,一并给爸爸放在马甲袋里。

我知道爸爸要去找老董,便又要跟着去。母亲说,你安生一点儿。出去再感冒了,明天就不用上学了。

父亲摸摸我头,说,让他去吧。哈哈,董老伯为他挽回了荣誉啊。人要知恩,得当面谢谢。

原来老董住的地方,和他摆摊的地点,并不近。

父亲带我从金大的后门进去,穿过了整个校园,才看到在西门的角落里,坐落着两排平房。辅佐路建起了几座新楼,靠着马路,很排场,将校园都遮挡住了。从外面可是看不见这些平房的。看得出,都是老房子了。房顶上盖着防漏的石棉瓦。瓦楞上生着不知过了多少季枯荣的杂草。南京城里,这样的平房越来越少了。以往,我的同学程洪才家住过。他们全家从六合来南京接他舅爷爷工厂里的班,后来也都搬到楼房去了。

一头巨大的黑狗,带着几只狗崽,正欢快地在雨后积聚的水洼中踩水嬉戏。看见我们,一阵狂吠。一个胖胖的大婶,喝止住了它,对我们说,别见怪,我们这里偏僻,就指望它看家了。

我看到大婶,将一块内脏一样的赤红的肉,用草绳拴在水龙头上,很仔细地冲刷。空气里弥漫着很清冽的土腥气。我很好奇地问她是什么。

大婶说,这是猪肺,以形补形呢,对肺好,治咳嗽。可是里头脏东西多,要好好洗一洗。嗯,你们是要找谁?

父亲说,董师傅。

大婶说,哦,紧里头那一间。

门开着,里面闪着昏黄的光。走进去,看一个小女孩,正靠在一张桌上,手里握着毛笔。这桌子很大,雕着花,又很高。女孩跪在一把椅子上,椅子很气派,我在电视上看过,叫太师椅。可是一侧的把手已经坏了,用一个布带子裹了好几圈。

爸爸问,是董师傅家吗?

小女孩从椅子上爬下来说,是,我爸出去了。请等一等。

她从靠门的长凳上,小心地捧下两摞迭好的衣服,请我们坐。然后将衣服抱着,拉开一个布帘,放到里屋去了。

我们坐下来,觉得已经将这个屋子占满了。这屋子小,并没有什么东西。一张床,一个立柜,还有这张大桌子。人已经没有什么可以腾挪的地方。有一只煤气炉,上面炖着一个砂锅,咕嘟咕嘟地响。

父亲终于站起来,看那个女孩子写字,忽然惊叹说,哎呀,写得真好啊。

我凑过去看,也觉得写得很好。说不出哪里好,但比我们书法老师写得还顺眼。

父亲说,毛毛你看看,小姐姐临的是《玄秘塔碑》呢。

看我茫然的样子,父亲有些失望,但他显然对面前的神童更感兴趣。他问,你还临什么?

小女孩说,还临《李晟碑》。有时也临欧阳询。

父亲说,这个“归”字写得好。

女孩说,我爸说不够好。他让我要多临柳公权,说还差几分“骨气”。

我对这个梳着童花头,满口大人话的小姑娘,也有些好奇了。

这时候,看着老董进来了,手里拎着一只菜篮子。他的中山装换下来了,穿了一件纺绸的夹克衫,那时是中年男人的标配。可他这件过于大了,整个人显得更瘦小。见到我们,他好像有一些吃惊。

父亲沉浸在刚才的兴奋里,说,董哥,你这闺女写得很好啊。

老董愣一愣,淡淡地说,小孩子,瞎写罢了。

父亲将马甲袋里的保温桶拿出来,说,刚才你淋了雨,不放心。家里熬的姜汤。我爱人给你带了一盒鸭子。

老董点点头道,费心了。

老董从菜篮里拿出一捆青菜,说,元子,把菜择了,蒜蓉清炒。

小姑娘应了一声,从椅子上下来,从桌子底下拿出一只米箩,出去了。

老董将那桌上的笔墨纸砚,收拾了,铺上了一张塑料布。又打开碗橱,拿出一瓶“洋河”大曲,搁在了桌上。

父亲站起来,说,我们不打扰,回去了。

老董说,吃了再走。饭点留人,规矩。

父亲说,真不客气。家里那口子等着吃饭,改日我再来看你。

老董闭了一下眼睛,说,毛羽,咱们上次同桌吃饭,毛教授还在吧。

爸爸听到这里,犹豫了一下,看看我,说,好,董哥,我们坐下喝两盅。

外头“滋啦”一声,我望出去,原来那叫元子的小姑娘,将拾掇好的青菜下了锅。那只煤油炉子,不声不响地,被她端到外面去了。她的动作利落得很,一招一式,像是做惯了饭的人。这时迎着光,我才打量清她。样子很清秀,但是脸上并没有很多孩童的神气和活泛,平和沉静。

父亲感叹,闺女这么小,真能干啊。

老董也望向外头,说,能干不能干,也长这么大了。

这时候,看见有人走进来,是刚才的那个大婶,手里端了个钵,说,董师傅,家里来客了吧,我肚肺汤做多了,给你端了一钵来。

老董谢过了她。大婶说,留客吃饭,好事,缺什么跟我说。临走又转过头来,说,你胃不好,少喝点酒啊。

看她走远了,父亲说,这里的邻居不错,像一家子人。

老董说,风里雨里,也都几十年了。

元子将菜汤都盛出来,砂锅里的饭也端上了桌。老董自己又开了火,炸了一碟子花生米,下酒。加上那一大盘盐水鸭,倒也挺丰盛。元子将碗筷用开水烫了,给我们一一搁好,开口说,爸,叔叔,你们好好吃。我做功课去了。

老董点点头。她这才给自己盛了一小碗饭菜,回里屋了。

父亲说,这是什么规矩,让孩子一起吃。

老董说,小门小户,认生啊。由她自在去吧。

老董给父亲倒上酒。

董哥,我敬你一杯。父亲说完,一饮而尽。这些年,都还好吧?

老董也喝了,说,好不好,都那样吧。

他又给父亲满上,说,这酒一般,将就着喝。我记得毛教授爱喝花雕。爱请学生喝,也请过我。

父亲说,是啊,喝了就爱吟诗作词。家里如今还有两首他作的《满江红》。难得喝醉,写得也狂放。一直留着。

老董看看我,搛了块鸭子放到我碗里,问,叫毛毛?

父亲应道,大名毛果。

老董感叹道,眼眉真像他爷爷啊。教授要是看到这小小子长得这么好,不知该多欢喜。

父亲道,有时也厌得很,主要是没有定力。要像你们家元子,我也不操心了。我也想教他书法,一点都坐不住。得一张纪律的奖状,自然宝贝得要死。哈哈。

老董说,要不,让他和元子搭伴儿学吧。两个孩子,也好教些。我来教。

父亲说,那怎么好,各人都要忙一摊子事儿。

老董袖了手,说,我这手柳体,当年也是教授指点的,如今传给他后人,也是应当。这欠你家的,还多呢。

父亲愣一愣,说,董哥,过去的事,就过去吧。

他们两个,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了许多我不懂的事情。我能听出来的,是关于爷爷当年教书的事。

我东张西望。

一只猫不知是什么时候,从桌子底下钻了出来。橘色的皮毛,很瘦。它将身体张成了弓形,伸了个懒腰,然后蹭一蹭我的腿。我把盘子里的鸭脖子夹过来,喂它。但是它似乎没什么兴趣,摇摇头,噌的一下跳到了窗台上。

我这才看到,窗台上悬着一只西瓜,已经干瘪了。瓜上还有一层白毛,是长霉了吧。我心想,怎么还不摔掉。

老董问,毛毛,还认得这只瓜吗?

我想一想,恍然大悟。

老董说,来,老伯给你表演个戏法。

他把桌子收拾了。然后铺开一张纸,将毛笔蘸饱了墨,递给我,说,写个字,越大越浓越好。

我攥起笔,一笔一画,使劲写下我的名字。

又粗又黑,我自己得意得很。

爸爸看了,哈哈大笑,有些嫌弃地说,这笔字写得,真是张飞拿起了绣花针啊。

老董也笑,大度地说,骨架是有的,这孩子内里有把力气。

老董将那只干瘪的西瓜抱过来。我才看清楚,西瓜皮上并不是长霉了,而是铺了一层霜。老董拿出一只鸡毛掸子,摘下一根鸡毛。从中间摘断,独留下近根儿细绒一般的羽翎子。他用翎子,轻轻地在瓜皮上扫,一边用只小汤勺接着。那霜慢慢落满了半汤勺。

老董便将这白霜,一点点均匀地倒在纸上,我的字迹被盖住了。

我看见他手在瓜上晃了晃,竟捉住瓜蒂提起了一个小盖。一边嘴里说,硼砂三钱砒三钱,硇砂四钱贵金线。

我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手。父亲笑说,好个障眼法。

老董也笑了,笑得很松弛,额头上紧巴巴的皱纹也舒展开了。他对着手上的翎毛吹一下,然后轻轻地在纸上扫。我的眼睛渐渐地睁大了。

纸上那又黑又大的“毛果”两个字,竟然消失了。

我赶忙举起那张纸,雪白的一张。对着灯光仔细地看了又看,真的,什么也没有。

父亲和老董相视而笑,说,这孩子,可给戏法唬住了。

我用很崇拜的眼神看老董,学着电视里《射雕英雄传》,郭靖对洪七公的手势,说,大侠,请受我一拜。

父亲说,得得,就这么会儿,师父就拜上了。

回到家里,已经是十点多了。我找出那张奖状,自然知道是施过同样的咒语。我不顾母亲虎着脸,将刚才的情形,添油加醋地说了一番。

母亲冷冷地说,叫爷儿俩疯的,都不回来吃饭。这修鞋的老董好本事。

父亲嘻嘻一笑,收获不小。我儿子还拜上了个师父。

母亲更不解了,说,跟他学什么?学补鞋打掌?

父亲说,他可不止会补鞋。

母亲似乎气不打一处来,抢白说,你一身的酒气,别故弄玄虚了。就这张奖状,说到底,也就是一瓶“消字灵”的本事。大半夜的去拜师父?这也是我的儿子,交给个陌生人,你也不问我放不放心?我倒要听听他的底细。

父亲这才沉默了。许久后,他说,你记不记得毛毛外公,上次拿来的那本《康熙字典》?是他修好的。

母亲也沉默了一下,眼里有惊奇的神色,说,就是那本给虫子蛀得稀烂的字典?

父亲说,嗯。

这事我知道。这本《康熙字典》,是外婆的陪嫁。据说是她爸爸的爸爸的爸爸传下来的。压在箱子底,到有一天找见了,才发现给虫啃得散了架,成了一堆破烂儿。外婆舍不得扔掉,她和太外祖的感情很好,睹物思人,心里头那叫一个伤感。竟然经常流眼泪,好像自己辜负了先祖。叫外公想办法,外公能有什么办法,还不是找母亲这个长女出主意。结果父亲拍了胸脯,一来二去,居然找人给修得看不出痕迹来。外婆大为罕异,说,若见了这高人,她得要好好地谢一谢。

妈妈说,老董就是那个高人?

爸爸点点头。

妈妈眼睛一失神,又有些惭愧地说,真是,人不可貌相。

父亲的酒也醒了,正色道,得亏毛毛外婆的这本宝贝字典,十多年来,我才和老董说上话。你既想知道他的底细,那我就说说吧。

说实在的,那次父亲跟母亲说老董的事情。我因为小,并没有听懂。但看母亲听着听着,眼神黯然,后来竟然有些唏嘘。到我长大了后,有次提起了老董,父亲才又讲给了我听。我才明白,老董的确是个有本事的人。

老董什么时候开始修鞋,好像没什么人记得了。他以前不是做这个的,他年轻时,在肄雅堂做学徒。肄雅堂在哪儿,在琉璃厂的沙土园啊。毛毛,还记得你小时候,每到礼拜天,你大伯领着你去逛旧书店。以前琉璃厂的书店,数肄雅堂装裱功夫一流,修书也最有名气。据说几个当家的老师傅曾为清宫修过四库。一九五六年公私合营,给并到中国书店了,书肆的修书师傅也一起来到店里工作。你爷爷那时在艺术系,还兼了金陵大学图书馆的馆长。那次到北京出差,逛琉璃厂,正看见老董埋头修一本嘉靖年间的《初学记》。你爷爷说,那本书的书口,已经磨损得不成样子。边角的地方一碰就掉渣。他就看那年轻人,小心翼翼地用裱纸将边角环衬起来,行话叫“溜书口”。每片纸渣都安放得恰到好处。他修了一个多小时,你爷爷就看了一个多小时。你爷爷看上了他,要把他带回南京。那时金大的古藏部刚刚成立,接了好多老中央大学留下的古籍。天灾加上人祸,许多善本珍本书,都毁得不成样子。好的修书师傅,多数去了台湾。留下有经验的,大多又老了,要带个徒弟谈何容易。这行孤清,可也要靠祖师爷赏饭。人得灵,还得有恒心和耐心。那时候调动个人,已没这么容易。即使老董是孤儿,上下无牵挂,人也已经满师,也还是费了许多的周折。你爷爷对他说,我让古藏部的主任亲自带你。

这年轻人看着善本室里一箱箱旧书,眼睛亮一亮。你爷爷就放心了。

老董人好学,聪明,没一个月已经把善本室的古籍熟悉了。他灵在过目不忘,举一反三。那时候修复古书,可没现在这么好的条件,有什么扫描、电脑归档之类。老董就靠自己一个记性,修过的书,哪一朝什么类、哪个作者、几卷几章,甚至哪一页有缺损,都能记得个大概。他还自己做了一套卡片检索系统。主任也说:“这个年轻人,有股子钻劲,好用。”老董呢,也是真爱书。除了修书,就是看书,没别的爱好。有次你爷爷去馆里,大中午的,人都吃饭去了。就剩了他一个,埋头看一本书。问他看什么,他回说,《病榻梦痕录》。你爷爷说,嗯,师爷写的书,说了不少乾隆年的腐败事儿。老董合上书,说,知世道污浊,才有个出淤泥而不染。你爷爷接过来,问,你修的?老董点点头。你爷爷打开细细看了,又问,修了多久?老董答,一个月,二修了。原来用了“死衬”,可惜了书。我拆开重新修了。你爷爷说,一个月算快了,补得不错。这书糟朽了,“肉”缺了不少。老董说,以往在琉璃厂,老师傅们都能补字。我字写得不好,唯有先空着。你爷爷就说,不妨事,我教你写。

以后,老董在修书看书外,多了一个事,练习书法。你爷爷教他的法子,是临帖。颜柳欧赵,二王二严。与常人习字不同,你爷爷要他琢磨的,是字的间架与笔画。再补他人的字,便都有迹可循。

再后几年,老董渐渐在馆里有了声名,任了二修组的组长。一次,他拿着两本《杜诗镜铨》,找到古藏部的夏主任,说,好好的书,怎么就做成了“金镶玉”?主任说,跟我打过报告的。脆化得厉害,除了酸,还是救不过来。老董沉吟了一下,慢慢地说,这是毁书。

哦,你问这“金镶玉”啊?顾名思义,是在古书页下衬入一张手工纸,用糨糊粘好,让衬纸长度宽于书页,三面加宽古籍的天头、地脚和书脑,好像加了一道玉白边。你可记得家里头,有本你太舅爷留下的《如意函》,就是这么修的。老董对主任说,我们这一行老祖宗立下的规矩,是“整旧如旧”。这书破损得是厉害,可纸张还不算失去机械强度。不到不得已,是断不用“金镶玉”的法子。在我们那儿,这可叫“绝户活儿”。

主任愣一愣,脸色沉下来,不好看了。他说,这馆里的古籍这么多,怎么才叫个好法子?这在你们北方叫“金镶玉”,在我们这儿可叫“惜古衬”。

老董站起来,说,我去重修。

因为这件事,但凡外头的人提起老董,夏主任就说,业务是好的,可是为人太傲慢,还不是有馆长撑着腰。

又过了几年,家里的事你都知道了。你爷爷被人写了黑材料,交给了革委会。爷爷自然被撤了馆长的职。这他倒无所谓,都是身外物,只要还能教书。后来的苦头,大概又是咱们全家都想不到的了。还波及了你北京的大伯伯。但你爷爷的冷清性子,抄几回家,铺天盖地的大字报,竟也都扛下来了。再后来,渐渐都传出来,这些检举材料,里头有夏主任的,居然也有老董的。老董是被人踩着手,写下那封信。信里说,毛教授的私藏里,有多少封建遗毒,他清清楚楚。革委会的人说,那你就编个目,这不是你最在行的吗?不老实,就踩断你的手,让你下半辈子再修不了书。

你爷爷,这才落下了病,从此再没好过。谈起老董这名字,是家里的忌讳。再后来,善本室被封了,改成了革委会的档案室。老董被赶出了图书馆。事没做绝,他检举有功,金大的宿舍还是给他留下了。

老董是什么时候修上鞋的,谁也不记得了。我只记得你爷爷出殡那天,下着小雨。不知怎么,我们三兄弟,都哭不出来,也不敢哭。回家的时候,远远地,我看见一个人,佝偻着身体,袖着手,朝这边张望。好像已经跟了我们很久。是老董。他发现我看他,这才回转身,急急忙忙地走了。我眼底一麻,这才哭了出来。哭得越来越大声。你大伯慌了,说,老三,你哭什么。我没有答他,只是不管不顾地哭下去。

好多年后,我调回了南京。家里也落实了政策。路过了西桥,老董还在那里修鞋。有一次彼此都望见了。他张张嘴,说不出话。我也说不出。

直到那一回,你妈妈带来了外婆的《康熙字典》,唉声叹气的,要我想办法。我心一横,去鞋摊找到了老董。我问他,手艺都还在吧?他说,嗯。

父亲的讲述,在这里停住。此时的他,也是一个老人了。对于老董这个人,除了为我唤起记忆,似乎再没有余力去做任何的评价。但是,我却清晰地记得,在他带我去见老董的那个夜晚,回来后,对母亲讲了一个漫长的故事。而后,两个人都出现了漫长的沉默。后来,我记得母亲站起身,深深叹了一口气,对父亲说,你该帮帮他。

因为这句话,父亲找了祖父当年的同事,这些人也都上了年纪。一些已经不太记得这么个人。但有一个,是老董当年带过的徒弟小龙。因为老董当年的所为,明面上也已没有了来往。我爸就讲了自己的想法,说,您如今是古藏部的主任了。馆里也是用人的时候,还是将他请回去吧。

小龙就说,哪怕现在,我们都替老馆长冤屈得慌。

父亲叹口气,事情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他那一手手艺,是没有犯过错的。

小龙便说,我也不是没动过念头。如今的这些小年轻,缺的是老人儿手把手地带。可是,老董这人你知道,倔得很。给他台阶也未必下。

父亲说,或许让他家属配合做做工作。他爱人是什么来历?我上次见到了他女儿,还小得很。

小龙四下望望,说,他没成家,哪有什么家属?那孩子是他捡的。也不算是捡的。有天他出摊儿,去上厕所,回来就看车把上挂着个婴儿包袱。

父亲说,啊,那这么多年,都他一个人带?也真不容易。

小龙说,是不容易。可谁容易?他当年那封信,这些年可让你们家容易了?

因为小龙出面,金大图书馆给了老董一个临时工的差事,又聘他兼职培训馆里新来的年轻人。

老董对父亲说,不愿意去。

父亲说,你的手艺丢了,不可惜?

老董一边擦洗家什,一边说,我得出摊儿,修鞋也是我的手艺。

父亲摇摇头,说,董哥,我知道你挂着以前的事儿。如今我放下了,馆里放下了,你自己还放不下?

老董没有再吭声。

他答应了下来,但是还是坚持要每天出摊儿。晚上开夜校,给图书馆的青年员工作培训。还从馆里领了一些活儿,带到家里来做。

旁人问他。他说,我没脸跟那些老相识一块儿待着。

这时候,我已经跟着老董学书法。老董和学校里的书法老师不一样。不描红,也不用双钩,就是给我一本帖。这帖上,一页一字,是从各家的法帖上,集聚来的。从“一”字练起,日日不断。母亲听说了,就说,这是野路子啊,别把孩子的字给练杂了。父亲便说:“练得百家好,方知字中字。”这就是当年他爷爷教老董的法子。母亲就不再说话了。

老董家的那张花梨大桌,腾出来给我和元子练字。老董对我不多言语,一招一式,倒多是元子从旁指点。他自己呢,让图书馆搬来了一张小书桌。桌上多了许多古书。他仍然是修鞋的打扮,围裙套袖,可手上多了一副白手套。拿起书来,小心翼翼的。桌上呢,也都像是修鞋的家什,针锥、挑针、排刷、木尺、大小起子、张小泉的剪刀。眼见着,都是老物。榔头有三把,分别是木榔头、铁榔头、橡胶榔头。还有一把镰刀,是真的镰刀,亮闪闪的,用来裁纸。我说,董伯,这可够威风的。他就笑笑,说,这比起肄雅堂老汪家八斤重的大长刀,可远了去了。

这时的老董,说话也活泼了一些。他手里总不闲着。我呢,生性好奇,练着手里的字,便想去看看他在忙活什么。我问,董伯,你在做什么?他没有抬眼睛,只是答说,伯伯在给书医病。他埋着头,手用一把竹起子,在书上动作着。一盏小灯,光浅浅地打在书上。他仔细地用竹起子揭开粘连在一起的书页,用小毛刷细细刷去页面上的浮尘。那架势,真像极了做手术的大夫。手边的起子,约有七八把,大小厚薄各不同,如一排手术刀各有其用。他手里的这把竹起子,很轻薄,颜色较其他几把更深,末端还挂了红色吊坠。久了,我自然看出老董对它的偏爱。这起子由扇柄改制的,刚入行就开始用,据说是当年他师傅传下来的。如今不知经了多少年,已用得发亮,像包了层浆。我便也知道这竹起子的讲究:头部要留竹节,不容易裂开;竹起子要带竹皮,韧性好。

这时,老董略抬一抬头,说,元子,打糨糊。

元子便很利落地,将面粉倒在一大一小两只碗里,一点点加水,用力搅拌。一边搅,一边往里头加上些粉末。待看糨糊黏稠了,她又用竹扦子,往外挑东西。我问,这是什么?她说,是面筋。

搅拌到最后,两边的糨糊,一干一稀。那只叫麻团的猫,噌的一下蹦到了桌上,趁人不注意,吧唧吧唧,就着糨糊碗舔起来。元子赶紧走过去,在那猫脑袋上磕了一记,说,哪儿都馋得你。我很惊奇,问元子说,这糨糊能吃啊。元子哈哈笑,说,好吃,高营养。这挑出的面筋,姐回头给你拌疙瘩汤。我又问,麻团为什么不吃旁边那碗啊?元子说,麻团精着呢。那碗里加了黄柏水和澄粉,防虫。它不爱吃。

我于是很佩服元子的见识,也让老董教我。老董说,这都是江湖上混饭吃的手艺。毛毛好好读书,将来要做大事的。学这个没用。

我一边缠他。老董又说,你可知道学这个,先要有个什么?

我说不上来。

他对我招招手,说,你来看看伯伯在做什么。

我走过去,看他手里的书,是破旧的焦黄色。纸页上被虫蛀得厉害,布满或小或大的虫眼儿。老董说,你看着。

他用一支毛笔,蘸上元子打的糨糊,将一个虫眼儿润湿,然后覆上了同样焦黄的宣纸。后来我知道,那是他存了许多年的毛太纸,用红茶水染过。他用毛笔蘸水沿着虫眼边缘画水纹,再将多余的毛太纸捻断。大点的虫眼儿,浆糊润湿后,边修补,边用镊子或针锥小心地挑干净毛边儿,然后用个小木槌轻轻地把虫眼儿捶平整。他让我迎着光看看,竟然一点都看不出补过的痕迹。老董的动作十分利落,可我看了将近十分钟,他才补了一页虫眼儿。这些眼儿有的豆大,有的小似针眼。我的眼睛,已经有些看花了。心里叹一口气,这整一本书,每页都有虫眼儿,得要补到什么时候。

老董又问我,现在你说说,这行得有个什么?

我想想说,好眼力。

老董摇摇头,只说对了一半。你可知道,修一本书,从溜口、闷水、倒页、订纸捻、齐栏、修剪、锤平、下捻、上皮、打眼穿线,得二十多道工序。当年我师傅,教我第一步,就是学这补虫眼儿。那是没日没夜地补,看着小半人高的书,一本又一本。吃过晚饭,给我两升绿豆,到门廊外头,就着月光,用根筷子,一粒一粒地捡进一个窄口葫芦。第二天天亮,师傅倒出来,晚上再接着捡进去。就这么着整整半年。我看针鼻大的眼儿,也像个巴掌。当年梅博士养鸽子,见天儿盯着看,练那眼神的活泛劲儿。这是一行练就一行的金刚钻。我师傅要我学的,不只是眼力,还有冬三九、夏三伏坐定了板凳不挪窝的耐力。

我不吱声儿了。老董又问,今天伯伯让你临的“来”字,临完了?

我心里一阵惭愧,乖乖地伏在大桌子上,继续写字。

我的书法,在老董的教导下,的确是进步了很多。母亲有些奇怪,说,这孩子,跟了老董脱胎换骨了。我也要跟着看看去。

便备了糕点,到老董家去。

老董见一家三口都来了,有些欣喜,也有些慌得不知说什么。

母亲一时脱口而出,老董师傅,咱们见过的。我在您那儿修过鞋,好手艺。

话接不下。父亲忙说,老董哥干什么,都是好手艺。

母亲又说,我这个儿子,多亏您教上了道。

老董说,是孩子自己灵。到底是毛教授的后人,一点就透。

老董说完就沉默了。母亲因为知道了这人和爷爷的过往,也竟然不知怎么应对。这时候,她看到门口的炉子上,坐着一口大蒸锅,正有些水汽渗出来。于是找话,这是蒸包子?

刚才还袖着手的老董,听到忽然笑了,说,不是,我在“蒸书”。

蒸书?母亲一愣神儿。

此时老董迟钝的眼神,也有些生动起来。

他说,今天去馆里,见着小龙。说福建省图送来了一批出土古书,能修的都修了。还有几本老大难,再修不好,就送去报废了。有本《八闽通志》,已经硬成了“板砖”。小龙说这书已经洗了两次,可是因为酸性太高,纸页都粘连上了。无论怎么都揭不开。我就说,我带回去试试看。

父亲说,这法子能成吗?

老董转向母亲,问,弟妹,你说,蒸包子,这包子膨胀松软,靠的是什么?

母亲想了想,是靠了水汽。

老董说,对,就是这个道理。这古籍就好比一只包子,要靠着这股水汽给它松松骨头。

父亲说,那还得加上点儿小苏打,至少也得加上个酵母头。

大人们就哈哈笑了起来,小屋里的空气,变得轻松与快活起来。

聊了好一会儿,老董站起身,取出竹起子和镊子,揭开了蒸锅。

锅里的水汽漫溢出来。还有一股子酸腐的气味,着实不好闻。父亲说,是出土文物的味儿。

老董用镊子在锅里揭了一下,又盖上了锅盖,笑笑说,包子还生,火候未到。

说话间,父亲问,和馆里的人相处得都好?

老董收敛了笑容,终于说,实在的,那些小年轻的做派,我不是很看得惯。仪器什么的,他们是用得很溜,张口闭口“科学”。祖宗传下来马裱褙的老法子,哪是“科学”们比得了的。

爸爸想想说,你做好自己的本分。不该你管的,就随他去吧。

老董点点头,说,我有数的。不然白活一把年纪了。

又过了一会儿,老董站起身,说,成了。

他戴起手套,打开蒸锅,从里头取出那本古书。黑黢黢的书,此时像块刚出炉的蛋糕,散发着水汽。

老董轻轻将它放在一块准备好的棉布上,又拿着一个小喷壶,在书口均匀地喷上水。这才拿起一只小镊子,小心地一点点地伸进书页。

我们一家人都屏住了呼吸,看老董暗暗地使了一下气力。那书页终于被揭开了。我至今记得,那一刻的欣喜,在心中响起了“咔”的一声。如同人生的某个机关,被打开了。

书页的正反面剥离了,完好无缺的字迹。再揭开一页,依然完好。

父亲激动地说,这真是叫个,“大功告成”。

老董也很高兴,搓一搓手,说,这么着,馆里其他几本书,也都有着落了。《齐民要术》里写着呢,没有老法子办不成的事。

这时候,我看见元子挎着篮子走进来。老董说,闺女,去买瓶洋河。毛叔叔来看咱们了。

元子脆脆地应了一声。爸爸止住她,说,今天你爸攻坚成功,理应庆贺一下。走走,咱们下馆子。

分手的时候,老董喝得晃晃荡荡的,紧紧握住爸爸的手不肯撒。他说,毛羽,老哥谢谢你。我是以为自己再也回不来了。

元子搀扶着他,抱歉地看父亲一眼,说,叔叔对不起,爸喝多了。

父亲也微醺了,他说,没事,你爸是高兴的。董哥,你有元子这件小棉袄,归根儿还是有福气的。

以后的日子,与老董走得便近了。家里的一些藏书,祖父在世时被毁过一些,失散过一些。但老家陆续又寄来了,皖南的梅雨天漫长,虫蛀水浸了,品相就不是很好。父亲就都送到老董那去。我呢,喜欢的小人书,《铁臂阿童木》《森林大帝》《聪明的一休》,翻看久了,也送到董老伯那儿去。老董一视同仁,都给修得好好的。

做活的时候,他的话其实很少。少到你屏住呼吸,只能听到房间里翻动纸页的沙沙声,还有裁纸的声音以及木锤落在书页上的钝响。当这声音在你耳畔放大,减慢,即便是一个儿童,也会体会到其中的一种神圣感。

这房间里的气息,其实也是不新鲜的。因为这些古书经年的老旧,以及潮湿霉变的纸张、寒暑历练的油墨混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种浑然而醒神的味道。长了,你会对这种味道产生依赖,甚至在呼吸间上了瘾。许多年之后,我仍然还回忆得起,这是存储在时间中的书的气味。

有时,他会经过我身边,看着我习练书法,不发一言。有时他会俯下身,握住我的手连同手中的笔,很慢地,导引我写下刚才临写的笔画,作为演示与勘误。这一切,都在安静中进行。

唯有一次,我听见他在身后深深叹了口气,说,毛毛,读书的人,要爱惜书啊。

我回过头,看见他手中是我那本散了架的《森林大帝》,他正在一页一页地将书页的折角捋平,然后小心地放在那只里面灌满铅的木头书压底下。那神色的郑重,如同对待任何一本珍贵的古籍。

有一天,元子对我说,毛毛,来帮姐姐一个忙。

她手里握着两卷黄澄澄的线。她把线绕到我的双手上,问我,帮妈妈缠过毛线吧?

我说,嗯,你要打毛衣吗?

她呵呵地笑了,择出了一个线头,密密地缠在小竹筒上,说,这是蚕丝线,是给线装书缝线用的。

我问,这线怎么这么旧啊。

她手里熟练地动作着,一边说,旧就对啦,修古书,就是要用旧线。这线是做旧的呢。

我又问,是怎么做旧的呢?

她说,都是我爸染的啊。这种古铜色,可不好染呢。你闻闻,是不是有股中药味儿?这里头啊。有红茶、红藤、苏木、关紫草、秦皮、槐花、毛冬青、熟地、洋葱皮。要防虫呢,还得放上黄檗树皮、百部根和花椒种子。一起煮成水,把丝线泡上两天,晾干了,才能派用场。

我说,那纸呢?伯伯修书用的纸,也要染吗?

她笑笑说,可不!纸那就更讲究啦。一书一纸,百纸百色,都得能对得上才行。爸说,以前老行当修书,都是买那些残旧的古书,裁了天头、地脚、书脑来用。但这法子,是拆东墙补西墙啊。他修书,全靠自己染。他喜欢用的是楮皮纸。楮树皮制成的纯皮纸,韧又轻薄。这颜色要染得准,得一点点地调,还得一回回地试。要黄一点儿呢,就加黄柏;要红一点儿加朱砂;要黑一点儿加烟墨。

我说,这个我也知道。我爸画画的时候,也用调色板。

元子又笑起来,毛毛真聪明,就是这个道理。不过画画,是跟着自己的心。染纸啊,可得紧跟着人家的书喽。

这说话间,一卷线也轴完了。我看着她还稚嫩的脸,很叹服地说,元子,你怎么知道得这么多。

元子说,我爸天天都在修书。见来的,听来的啊。

说完这句话,她眼里头有憧憬。摩挲了手中的线,轻轻对我讲,毛毛,我长大了,也要和爸一样,把全天下的书都修好。

回到家,我和父亲说了元子的话。父亲也感慨,好孩子,有志气。老董这一手好活儿,算是有个传人了。

秋天时候,父亲接到了小龙的电话。

小龙说,毛羽,这个老董,差点没把我气死。

父亲问他怎么回事。

他说,馆里昨天开了一个古籍修复的研讨会,请了业界许多有声望的学者。我好心让老董列席,介绍业务经验。结果,他竟然和那些权威叫起了板。说起来,还是因为省里来了本清雍正国子监刊本《论语》,很稀见。可是书皮烧毁了一多半。那书皮用的是清宫内府蓝绢,给修复带来很大难度。本来想染上一块颜色相近的,用镶拼织补的法子。也不知怎的,那蓝色怎么都调不出来,把我们急得得团团转。省外的专家,都主张整页将书皮换掉。没承想老董跟人家轴上了,说什么“不遇良工,宁存故物”,还是修旧如旧那套陈词滥调。弄得几个专家都下不了台。其中一个,当时就站起身要走,说,我倒要看看,到哪里找这么个“良工”。老董也站起来,说,好,给我一个月,我把这书皮补上。不然,我就从馆里走人,永远离开修书行。

你说说看,仪器作了电子配比都没辙,你一个肉眼凡胎,却要跟自己过不去,还立了军令状。毛羽,再想保他,我怕是有心无力了。

父亲找到老董,说,董哥,你怎么应承我的?

老董不说话,闷着头,不吱声。

父亲说,你回头想想,当年你和夏主任那梁子,是怎么结下的。你能回来不容易,为了一本书,值得吗?

老董将手中那把乌黑发亮的竹起子,用一块绒布擦了擦,说,值得。

后来,父亲托了丝绸研究所的朋友,在库房里搜寻,找到了一块绢。以往江南织造府裁撤解散时,各地都托号家纺织贡缎,所以民间还留有许多旧存。这块绢的质地和经纬,都很接近内府绢。但可惜的是,绢是米色的。

老董摸一摸说,毛羽,你是帮了我大忙。剩下的交给我,我把这蓝绢染出来。

父亲说,谈何容易,这染蓝的工艺已经失传了。

老董笑笑,凡蓝五种,皆可为靛。《本草纲目》里写着呢,无非“菘、蓼、马、木、苋”。这造靛的老法子,是师父教会的。我总能将它试出来。

此后很久,没见着老董,听说这蓝染得并不顺利。白天他照旧出摊儿修鞋。馆里的人都奇怪着,毕竟一个月也快到了,他就是不愿意停。他获得了小龙的允许,夜里待在图书馆里。傍晚时也跑染厂,听说是在和工人请教定色的工艺。听父亲说,染出来看还行,可是一氧化,颜色就都全变了。

老董家里,沙发套和桌布、窗帘,都变成了靛蓝色。这是让老董拿去当了实验品。

中秋后,我照旧去老董家练书法。父亲拎了一笼螃蟹给他家。看老董和元子正要出去。老董说,毛羽,今天放个假。我带两个孩子出去玩玩。

老董穿了一件卡其布的工作服,肩膀上挎了个军挎。元子手上端着一只小筐。父亲笑笑,也没有多问,只是让我听伯伯的话。

老董就踩着一辆二十八号的自行车,前面大杠上坐着我,后座上是元子,穿过了整个金大的校园。老董踩得不快不慢,中间经过了夫子庙。停下来,给我和元子一人买了一串糖葫芦。我问老董,伯伯,我们去哪里啊?

老董说,咱们看秋去。

这时候的南京,是很美的。沿着大街两边,是遮天的梧桐。阳光洒到梧桐叶子上,穿透下来,在人们身上跳动着星星点点的光斑。隔了一条街区,就是整条街的银杏。黄蝴蝶一般的叶子风中飘落,在地上堆积。自行车辗过,发出沙沙的声响。也不知骑了多久,我们在东郊一处颓败的城墙处停住了。

这里是我所不熟悉的南京。萧瑟、空阔,人烟稀少,但是似乎充满了野趣。因为我听到了不知名的鸟响亮的鸣叫,是从远处的山那边传过来的。山脚一棵红得像血一样的枫树,簌簌响了一阵,就见鸟群扑啦啦地飞了出来,在空中盘旋,将蓝色的天空裁切成了不同的形状。老董长满皱纹的脸上,有了一丝笑意。他对我们说,真是个好天啊。

我们沿着一条弯折的小路,向山的方向走。元子折了路边的花草,编成了一个花环,戴在了头顶上。这让她有了明媚的孩童样子。

我们渐渐走近了一个水塘,清冽的腐败的气息,来自浮上水面经年积累的落叶。看得出这是一处死水,水是山上落雨时流下来的,就积成了水塘。沿着水塘,生着许多高大的树。树干在很低处,已经开始分杈。枝叶生长蔓延,彼此相接,树冠于是像伞一样张开来。我问,这是什么树?

老董抬着头,也静静地看着,说,橡树。

老董说,这么多年了。这是寿数长的树啊。

老董说,我刚刚到南京的时候,老师傅们就带我到这里来。后来,我每年都来,有时候自己来,有时和人结伴。有一次,我和你爷爷一起来。

你爷爷那次带了画架,就支在那里。老董抬起胳膊,指了指一个地方。那里是一人高的芦苇丛,在微风中摇荡。

你爷爷说,这是个好地方,有难得的风景啊。

他说这个话,已经是三十年前了。

老董的目光,渐渐变得肃穆。他抬起头,喃喃说,老馆长,我带了您的后人来了。

我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什么也没有看见,只看到密匝匝的叶子。那叶子的边缘,像是锯齿一样。一片片小巴掌似的,层层地堆栈在一起。我问,伯伯,我们来做什么呢?

老董俯下身,从地上捡起一个东西,放在我手里。那东西浑身毛刺刺的,像个海胆。老董说,收橡碗啊。

我问,橡碗是什么呢?

老董用大拇指,在手里揉捏一下,说,你瞧,橡树结的橡子。熟透了,就掉到地上,壳也爆开了。这壳子就是橡碗。

我也从地上捡起了一个还没爆开的橡碗,里面有一粒果实。我问,橡子能不能吃?

冷不防地,元子嘻嘻笑着,将一颗东西塞到我嘴里。我嚼了嚼,开始有些涩,但嚼开了,才有膏腴的香气在嘴里漫溢开来。很好吃。

元子说,要是像栗子那样,用铁砂和糖炒一炒,更好吃呢。

老董说,毛毛,你看这橡树,树干呢,能盖房子、打家具;橡子能吃,还能入药;橡碗啊……

这时候,忽然从树上跳下来个毛茸茸的东西。定睛一看,原来是一只松鼠。它落到了地上,竟像人一样站起了身,前爪紧紧擒着一颗橡子。看到我们,慌慌张张地跑远了。

老董说,它也识得宝呢。

我问,橡碗有什么用呢?

老董这才回过神,说,哦,这橡碗对我们这些修书的人,可派得大用场。捡回去洗洗干净,在锅里煮到咕嘟响,那汤就是好染料啊。无论是宣纸还是皮纸,用刷子染了,晾干。哪朝哪代的旧书,可都补得赢喽。我们这些人啊,一年也盼中秋,不求分月饼吃螃蟹,就盼橡碗熟呢。

我听了恍然大悟,忙蹲下身来,说,原来是为了修书啊,那咱们赶快捡吧。

老董到底把那块蓝绢染出来了。据说送去做光谱检测,色温、光泽度与成分配比率,和古书的原书皮相似度接近百分之九十。也就是说,基本完美地将雍正年间的官刻品复制了出来。

因为本地一家媒体的报道,老董成了修书界的英雄。邻近省市的图书馆和古籍修复中心,纷纷来取经,还有的请老董去做报告。

图书馆要给老董转正,请他参与主持修复文澜阁《四库全书》的工作。

老董摇摇头,说,不了。还是原来那样吧,挺好。

他白天还是要去出摊儿修鞋,晚上去馆里教夜校,周末教我和元子写书法。

他家里呢,也没变,还总是弥漫着一股子旧书的味道。还有些涩涩的丰熟的香,那是没用完的橡碗。元子用铁砂和糖炒了许多橡子,封在了一个很大的玻璃罐里。我写得好了,就奖励给我吃一颗。

可是,有一天周末,老董不在家。家里没人。也没在馆里。

父亲带我去邻近的澡堂洗了个澡。

傍晚时,再来老董家。门开着,老董坐在黑黢黢的屋子里,也不开灯。

父亲说,董哥,没做饭啊?

老董没应他,面对着那张花梨大桌案,一动不动。桌上有一本字帖,几张报纸。报纸上是清秀的字迹,柳体书法。有风吹进来,报纸被吹得卷起来,荡一荡又落了下来。

父亲又喊了他一声。

老董这才抬起了脸,定定地看着我们,眼里有些混浊的光。

父亲四顾,问,元子呢?

老董很勉强地笑了一下,说,送走了。给她妈带走了。

我吃惊得说不出话来。元子何时有了一个妈呢?

老董摸摸我的头,轻轻说,是她亲妈。当年把她用个婴娃包裹卷了,放在我的车把上。我寻思着,她有一天总会找回来的。她要是找来了,我恰巧那天没出摊儿,可怎么办?十二年了,她总算找回来了。

父亲愣一愣,终于也忍不住,说,你养她这么多年,说送就送走了?

老董沉默了一会儿,说,我去那人家里看了,是个好人家。比我这儿好,那是孩子的亲妈。人啊,谁都有后悔的时候。知道后悔,要回头,还能找见我在这儿,就算帮了她一把。

老董起身,从碗橱里拿出一瓶“洋河”,倒上一杯,放在了眼前。停一停,一口抿个干净。又倒了一杯,递给父亲。他说,我该歇歇了。

老董没有再出摊儿修鞋。图书馆里的工作,也辞去了。

后来,他搬家了。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跟我父亲也没说。

来年春节前,我们家收到了一只包裹,北京寄来的。

打开来,里头是我的一本小人书,《森林大帝》。开裂的书脊补得妥妥当当,书页的折角,也平整了。

包裹里,还有一把竹起子,上面吊着个扇坠子。竹起子黑得发亮,像包了一层浆。

全文见《中华文学选刊》2020年1期

选自《人民文学》2019年12期

葛亮,1978年生,原籍南京。香港大学中文系博士。著有长篇小说《朱雀》《北鸢》,小说集《七声》《谜鸦》《相忘江湖的鱼》《浣熊》《戏年》《问米》,文化随笔集《绘色》,学术论著《此心安处亦吾乡》等。曾获香港艺术发展奖、香港书奖、联合文学小说奖首奖、梁实秋文学奖等奖项。《朱雀》《北鸢》先后入选“亚洲周刊年度十大小说”。现为香港浸会大学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