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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平原》

来源:中国作家网 | 王苏辛  2020年02月12日11:56

作者:王苏辛 出版社:人民文学出版社 出版时间:2019年08月 ISBN:9787020148516

喀尔敦大道

整个下午,罗罗一直没有停下来。她要准备宴请朋友们的食材,尤其要准备大家都在期待的手抓羊肉饭。这套一百三十平方米的公寓她刚搬进去不久,当时还是男友的索飞把她拖进卧室,然后仰躺下道:“以后我们就住这儿。”这让罗罗想起自己刚能记事的时候,父亲也是对刚带她来到卡城、正抖落大衣上烟尘的母亲说:“以后你们就住这儿了。”他说的是“你们”,不是“我们”。童年时,他们有几次争吵,母亲都提到了那句话,仿佛和父亲在西部边城生活十多年的怨念都始于那一句话。但母亲到底是克制的人,那句话说出口,她也便不再发挥了。等到寒冬的房间因为安静显得更加严酷,父亲就会主动做起饭来,直到厨房里的油烟飘进来,母亲才又站起身,投入新一场生活细节的纠葛。这种记忆中遥远而微弱的冰冷气氛让罗罗没有即刻对索飞的话起什么反应,他不满道:“怎么了?”

“挺好……不过我对房子,本来就无所谓。”她在心里想着从C 市到卡城的距离及飞机票价格,又想着如何在这座东部偏南的城市找一份不错的工作立足。她似乎直接就进入了日常状态,内心并没有什么对新生活的向往,她也并不相信这就是“新生活”。罗罗快速地打着鸡蛋,蛋液在碗里晃动的样子让她觉得有一丝经营生活的幸福感,但这感觉十分短暂。这座索飞父母购于八年前的高层公寓现已增值几倍,站在阳台能望见龙江上的巡逻舰,罗罗的几个朋友—— 宋涌、许戈、宝丁和林成下了地铁,步行七分钟就能走到这个小区。行车道两侧的积雪被踩踏成不同层次的深灰色,把宋涌前几天看见雪的愉悦感抵消干净。这是C 市十几年来第一次下大雪,有人说,是因为环境治理卓有成效,气候不再连年变暖,冬天自然也有了寒冬的味道。但宋涌不以为然。雪刚落在马路上的时候直接被烤化成水,直到次日开始雪水也逐渐攒成厚厚的一层雪冰, 棉靴踩上去时有轻轻的咯吱声。

罗罗家装了地暖,整座房子温暖干燥,如果不是一旁正在运动中的扫地机器人和餐厅内淡蓝色的灯光,宋涌会恍然觉得像提前回到故乡过年。玄关对着的客厅东侧靠墙摆着一架钢琴,翻开的琴谱上写着《小夜曲》。

“你还会弹舒伯特的小夜曲?”

“托塞里的《叹息小夜曲》。”罗罗坐下来,“索飞会,我不会。”

她们从客厅飘到厨房,又从厨房飘到餐厅,灯也一路亮过去,再从餐厅暗下来。整个公寓都是白色和灰色。如果每个房间的门都打开,会让人觉得置身一个大通间。地面铺着清一色的木地板,客厅南侧靠近阳台的地方摆着一条折起来的床垫。床垫和枕头也是灰色的,只是比沙发和餐桌的灰更浅,阳光打进来的时候,它们更接近一种用旧了的白。宋涌看向外面,仿佛房内的一切和行车道两边的积雪也连成了一体。宋涌从卧室走到洗浴室,除了自动开关灯,马桶也是自动的。她拿出带来的红酒,伴着丁香、肉桂、八角开始煮,中途又加了柠檬和脐橙。另一只锅里奶酒和羊腿的味道也加入其中,整个厨房飘满层次多元的香气—— 肉纤维、植物、奶与蜜的气息既没有一个过于凸显,也没有全然混在一起。窗户缝适时钻进一丝冷风,把气氛驱赶得更加层次分明,又弥合了某些层次之前的距离。许戈反手关上窗,但房间内似乎和冷气进来前不一样了。

“没喊索飞来吗?”

“把他驱逐出去了。” 罗罗道,“我让他来, 他不好意思。”

“索飞到底是不是满族?”林成道。

“标准汉族。”

“不是姓索吗?索额图的姓。”宝丁道。

“索额图是音译,赫舍里才是他的姓。”宋涌道,“罗罗是汉族吗?”

“标准的。”罗罗说着,又迟钝地浑身一凛。从C 市到卡城的机票她还没有订,不到最后一刻,她总不愿早早买票,好像这种延宕感可以让她更自在。尽管她其实很喜欢卡城的生活。但那毕竟不是她一个人的卡城,“回家”是一件复杂的事。罗罗掀开手抓羊肉饭的锅盖,铺好的一层米饭让羊肉的气息中混着一丝克制与清新。她关了火,把羊肉铲上来,铺在米饭上,她没有像C 市某些本地化的卡城菜馆一样,把手抓饭一碗碗端出来,而是整锅上桌。一旁的宋涌也没有按照热红酒教程把香料和水果过滤,许戈带来的高脚杯被她们抛弃,但罗罗家的碗太大,于是倒在玻璃杯里。玻璃杯内的水珠没拭干,给热腾腾的红酒降了点温,杯底是摇曳的果肉。

“我们先干个杯?” 宋涌道,“感觉像提前七天过年了。”

“这就是过年。”罗罗道,“抛弃老公的春 节……”

“这里只有你有老公吧?” 宝丁斜眼道,“你们家呢?”

“躲起来了。你可以试试用猫薄荷引诱它。”

“我和宝丁准备用‘韩总’引诱它。”林成道。

“那是什么?”

“一个恋爱游戏APP,‘韩总’是男主角。玩家可以用声音跟他交流,随便说什么都行,只要发出声音。不过‘韩总’的台词是固定的。”许戈道。

“九五后的世界我们不懂。”宋涌起哄道。

“……现在游戏除了养蛙还能养‘男朋友’?”

“确切来说是以‘男朋友’养你的方式让你养他。”

“听起来很绕,不过我知道了,就是骗钱 的……”

“……说得跟你们小时候没充过Q 币一样。”

大家闹作一团,原本松散的团体突然变得紧密,但真的紧密了,宋涌突然又觉得什么也不想说。罗罗家有种奇特的现代感,可能因为大部分家庭都布置得落后于时代,以至于罗罗家的陈设居然显得有些先进气息。餐厅和客厅的灯光随着她们笑声和说话声的大小时明时暗,宋涌瞥向一侧的钢琴,突然觉得如果音乐响起,她就真的身处多年前那个阴冷的地下室了。几个头发略显凌乱的乐手站在比她高不了多少的台子上把弄着贝斯、钟片琴、打击合成器、箫、古琴……地下室很大,传言称多年前是钢铁工厂的厂房。台下的三五十人松散地站着和坐着,每个人的右手或左手盖着代表乐队标志的红章,宋涌周身裹着军大衣,只露出半只脸半对耳朵,依然感觉瑟瑟发抖。朋友说这是国内最棒的“地下后摇乐团”。宋涌不知道什么是后摇,也不感兴趣,她以为那次听现场只是与友人聚会的项目之一,却不想整夜都蜷缩在阴冷地下室的长椅上走神。但她也没有后悔。长期以来,快乐对她而言就是不分场合地一个人待着,即使是少许亲密的时刻,她也更愿意自在地谈论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情。地下室烟雾缭绕,大家坐着或站着,不知道过了多久,有人把门打开,她才知道天亮了,呆滞地快步走着,听到某盗版音像店前的早点铺正在叫卖糍饭团,突然清醒。仿佛一晚上萦绕的那些曲子,都是雾障。

宋涌拨开抓饭中的羊肉,给自己的白碗盛上浸满汤汁的米饭和土豆、胡萝卜。其余几个人的选择和她相似。

“果然是招牌做法。”许戈道,“抓饭的精华是饭,把羊肉和胡萝卜等的香味转移到米饭上。”

“大盘鸡也是面更好吃啊。”

“……你们要不要这样。”罗罗道,“简直是史上最没有尊严的羊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