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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

来源:中国作家网 | 赵松  2020年02月11日09:31

作者:赵松 出版社:上海人民出版社 出版时间:2020年02月 ISBN:9787208161795

泛 舟

寿

动荡的淇水,在艳阳下涨满着。几天前,浑暗的水流刚漫过模糊的堤岸,连续数日的暴雨就忽然停住了。大风仍旧在持续,把天吹得碧青如洗,看不到一丝的云。上午,船升起帆,解开缆绳,乘风向北疾驰。明晚前可抵达淇口,那是淇水被黄河洪流吞没的地方。

不远处的野地里,几匹矮小的黑色公马静立在齐腿深的草丛中,浑身闪着湿漉漉的光泽,它们对面还有两匹白的公马,都低垂着头。正午的阳光下,白旄下的旗帜在风里发出猎猎响声。船帆都鼓满了,桅杆缓慢晃动,发出低沉的吱哑声。午后,船夫们唱过献鱼歌,把一大铜盆炖鲫鱼送进了主舱,献给了我。接过我的随从递过去的赏钱,他们就很开心地出去了,就坐在外面的甲板上,拿着刀子割猪腿肉吃,举着牛皮的酒囊痛饮。过了不久,他们又唱了起来。风大,声音易散,他们就放开嗓子大声唱。后来,岸上远远地就有人应和了,两边的歌声此起彼落的,但也只能听清船夫们唱的:

应和而歌,就能同醉,

这是兄弟,何必见过?

生不同地,死后相聚……

鲫鱼是在靠近卫国西北那段淇水里打到的。那里两岸多是高峻山岭,河水澄净,鲫鱼肉质极是鲜美。我感谢他们的诚意,他们又唱歌赞美我仁德。那些随从面无表情,像在看一群没心没肺只知贪吃聒噪的乌鸦,看到河湾岸上出现结满果实的桃林也要唱歌,摇晃啊,熟透了,到了采摘的时候,该冲咱们挥手才对啊,他们大笑。后来,两个年轻船夫戴上鸟首面具,赤膊跳起了祭河神舞,他们动作异常缓慢,结束时,两个人相对跪下,默默对视良久,彼此相拥,然后又分开,同时伸出右手,把大拇指摁在对方的胸口,过了一会儿,再向后仰过身去,直到后脑勺贴在甲板上。这时,歌声又骤然嘹亮,但也有些苍凉,惊飞了隐藏在树林里的鸟雀,它们纷纷鸣叫着,射入碧空,转眼又急落如雨,掠过荡动的河面,消失在不远处的杨树林里。很多肥大的杨树叶子被风吹得翻卷过来,泛出缓慢波动的银白。

那只锈迹斑斑的大提梁铜壶,在老舵手身旁黝黑发光。壶的下身隆起处饰有两只凤鸟,一大一小,彼此面对着飞舞成在最完美瞬间忽然收拢身体的姿态,线条简约的鸟身上雕刻着云朵与波浪,眼部、爪根和尾部都镶有铜钉,而平滑的壶盖上靠近右侧边缘还有只小野鸭做装饰,它昂着头,仿佛正浮游在平静的水岸边,在竹林的暗影里。此刻,放眼望去,两岸都是沼泽地,在烈日下闪耀着淡紫墨绿土黄交错的光泽,散发着浓郁的泥土混杂植物腐烂的气息。过了好半天,沼泽地的边缘才开始出现大片的黑松林。船夫们忽然惊叫起来,指着不远处,那里有只刚成年的老虎,正拖了只山羊,往松林中去。这一切,有点像幻觉。看不到羊头。老虎咬着羊脖子,看情形羊脊骨都已被咬断了。老虎似乎倒也并不急切,只是慢慢拖动羊的不时抽搐的身体,而有些僵硬的两只羊后腿还在不时突然蹬几下地面。

“明天过了淇门,”老舵手自语,“入了黄河,都得打起精神,才稳得住这船呢。”此时的船上,已没有了此前的热闹,而是在某个瞬间就忽然归于难得的宁静。只有船舱的那些紧闭的小格窗在大风里不时颤动着发出低响,左右各敞开了两扇,而舱门两边的都关得紧紧的。随从们都在舱外,我看不到他们的具体位置,没人说话,好像生怕不小心发出点声音来,会打破这宁静,影响到我休息。之前我确实跟他们说了,我要休息一下。他们中有一半是太子的人,是我要求他们跟着的,但他们并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这样做。后来,我猜他们似乎又会觉得这种宁静有些莫名地怪异,甚至希望那些船夫再唱点什么,可那些大大咧咧的汉子们好像都忽然凝固在了各自的位置上,没有了表情,也没有声音,有时似乎连呼吸都没有了。

自缢的女人是不得葬于公室墓地的。据说夷姜的尸身沐浴后,被穿上了六层华服,还包裹了厚厚的素净的麻织物,这才装入了那套厚重的梓木棺椁,还镶有刻于香樟木块上的凤鸟图,又覆以冰块,然后才星夜送往夷地。那天晚上,宫外聚集了很多人。后来他们就在那里哭号。他们备了好多鲜花和香料,可运送棺椁的车队早已远去了。父亲派人让他们散去,遭到了拒绝。有谣言说,是我母亲宣姜逼死了夷姜夫人,于是他们就高声咒骂她,说她是齐国派来祸害卫国的灾星。后来,卫兵们赶来了,试图驱逐这些人。混乱中,场面失去了控制,武器挥舞,人们用石头木棒反抗,还有人抢夺武器,甚至有人还要袭击我的车子。结果几个为首的当场被斩杀,一些人被剁了脚,一些人被砍断了手臂,还有些人被长戈开膛破肚,张着嘴巴坐在地上,看着流出的肠子。人们终于四散而去,留下血肉狼藉的空场。卫兵们继续搜寻着,又陆续抓捕了一些躲在附近巷子里的人。后来,大批的仆役赶来,拖走了尸体,用一桶桶的清水反复冲刷着青石地面。

我们坐着,在祖庙大殿的黑暗里。我跟我哥寿坐在左公子两边,在大殿的右侧,而右公子与太子急子,则坐在了我们对面。我还在先前的血腥场面造成的震惊里没回过神来,也不知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幸好母亲当时不在现场,否则真不知道那些暴民会干出什么可怕的事。现在,他们显然还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夷姜夫人的死,让他们心情沉痛。他们看到我时,眼神跟表情都有些古怪。我神情恍惚地低下了头。他们为什么要叫我来这里?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们都是一语不发。幸好,没过多久天就黑了。他们都隐入了黑暗里,不用再担心他们的眼神了。后来,只听见右公子问左公子,还记不记得,那年暮春,我们迎接齐国使臣送宣姜来卫国,临出发前,我们曾烧龟甲卜过一卦,得“未济之剥”,卦辞里说:没志向的人,带着丰厚的酒食,多次到神前祈愿,结果反获大祸。三只狐狸号哭在荒野,为孤独而伤悲,身在野外却无处可去,最后死在山洞里。但我们又用蓍草占卜,结果却是吉的。左公子点了点头:“现在看来,我们都解错了。”

寿好像感觉到我有些坐不住了,就探了一下头,朝我这边看了看。我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能看到一团暗淡的影子在那里晃了晃。这时,有人从外面悄然闪身进来,是父亲派来传旨的内侍,他的身后有四个随从手执松明走进来列在两侧,跳动的火光照亮了我们。内侍说是传主公口谕,命太子明日出使齐国,然后就把象征君命的白旄与国书都交给了急子。行过大礼,接过东西后,急子起身回到了先前的座位上,重新坐了下来。内侍带着那几簇光亮走了。这里又恢复了黑暗。右公子与左公子沉默了片刻,他们认为,按礼,太子应居家守丧的,不宜出使。然而说的同时,他们其实也清楚,这又是不可能的。他们太了解主公了。 “或者,”右公子说道,“我护送太子去齐国。”急子摇了摇头,“我毕竟不是生在无父之国。” 这时候,有人把两侧的牛油灯燃亮了起来。左公子沉默着,手里握着那个小巧的兽头形饰物,反复用拇指磨着它的额头,似乎被那里的光泽与润滑迷住了。左公子抬起眼皮,在他看我之前我就已经闭上了眼睛,做出已经睡着了的样子,身体还微微有些摇晃。左公子又转过头来,跟我哥对视了一眼。“太子去吧,”左公子说,“主公既已这样安排,我们做臣子的,还能说什么呢?唯有希望太子一路多保重。”太子起身施礼。右公子与左公子皆伏地还礼。这时候,我哥站起身来,什么都没说就走了。他好像感觉到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