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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2020年第2期|袁永苹:漂浮的岛屿(节选)

来源:《青春》2020年第2期 | 袁永苹  2020年02月11日09: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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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西蒙说,我十二月要回北京一趟。是的,中国北京,那里是我的家,曾经的家。那里到处都是我的记忆,像落叶一样铺满了我脑中的小径,一切都已变得无比模糊,就像是多年未被擦拭的镜子。跟西蒙说,我要去做一次新书推广活动,出版社要我提前一天到,我想顺便去看望几个多年未见的老朋友。西蒙在我的额头上吻了吻,把行李箱拎到那辆老式雪佛兰上面,关上车门,摇起车窗跟我高声说:“我爱你,玛姬,我会想你的,我们圣诞节见。”他开着车扬长而去,像一个没长大的男孩儿。他要去巴黎做一个医疗产品的推介会,这是他的日常工作。虽然已经快六十岁了,但是,西蒙却一直像一个没长大的男孩儿。

看着他的背影,我想起我们在布朗克斯区的中国城第一次见面的情形。那个时候,我在位于布朗克斯区的中国人聚居区的一家餐厅当服务生,西蒙刚刚离婚又因为心情无法集中而被解雇,生活一团糟。“要点什么?”我的英文还不太好。坐在我面前的西蒙是一个中年男人,四十岁上下,他用手痛苦地摩挲着脸,我发现他的眼睛很红很红而且有些肿,显然他有些喝多了。“先生,请问您想吃点什么?我们这里是中餐馆,有……水煎包和饺子。”西蒙用山羊般忧伤的眼神望着我,我见过那样的眼神,来自于另外一个男人。“先生,您要不要先喝杯水?”我问道。

那个时候我才二十出头,虽然来纽约已经一年多了,但样子像个留学生。“陪陪我吧,你能……坐下来……陪陪我吗?”看着他祈求的眼神,我有点恐慌,身子僵住了,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办?正在我犹豫着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时候,西蒙慌张地拉住了我的手。我试着将手缩回来,可是西蒙的劲有点大,我挣脱了两下,没能成功。厨房的吴哥冲了出来。

“你这样的美国佬我见多了,一大早,就想在中国餐馆撒野吗?小子?”吴哥没来美国之前,曾经是一名散打教练,他抡起拳头砸向了西蒙。那时候饭店刚开张,还没什么人。西蒙被吴哥的拳头重重地打倒在地,蜷成一团,像一只无家可归的狗,身体瑟缩颤抖着,他没做任何反抗,只是蜷缩着哭泣。这让吴哥和我有些无所适从,我们面面相觑,停滞了半晌。我搀扶起他,给他倒了一杯热水,让他坐在桌边,痛痛快快地哭了好一会儿……

那个时候,西蒙刚刚跟太太离婚,他太太也是一位中国移民,他很爱他太太,可是她却抛下他跟一个有钱的越南人私奔了。从那以后,西蒙总来我们店里,通常都是早上,他会点一份煎饺,再喝一杯咖啡。一来二去,我们和西蒙也熟悉了起来,慢慢地竟然成了朋友。圣诞节,西蒙约我去看电影,那一次,他吻了我。又过了一个月,他向我求婚,但我拒绝了他。我承认我也爱上他了,他是那种天真有趣的大男孩性格,有时候,让人觉得他的心智和他的年龄并不相符。但是,我不想做他太太的替代品,虽然我很想堂堂正正地留在纽约。

我跟西蒙坦白说自己不想做他太太的替代品。西蒙很吃惊,赶紧说着没有没有,你误会了,我真的爱你,你不是什么替代品。他向我发誓,自己绝对不是因为我是和她太太一样是亚洲人所以才爱我,“你们两个差别太大了!”他拿出照片,照片上是一个梳着短发,样子像个男孩的女人。西蒙信誓旦旦地说我比他太太温柔一千倍。他说话时候的样子焦急又夸张,引人发笑。我相信他说的话。但我说我不是他想象的样子,事实上我根本不是他想象的样子——我离开了西蒙,切断了和他的联系,实际上我想让自己有更多的时间来恢复,我想和我的迅儿相伴度过一生。

迅儿是个漂亮的男孩儿,不满一岁,还不会走路,我们住在中餐馆附近的一家合租公寓里,我白天必须往返三次去给迅儿送奶。迅儿看见我会手舞足蹈地从婴儿床上站起来,他手扶着栏杆,用不清晰的声音喊着:“母妈,恩妈”。我是那么爱迅儿,如果没有他我不会在“金色城邦”上捱过那些痛苦的日子,如果没有他我不会努力在这个偌大的纽约留下来……如果没有他,可能今天的我已经不复存在。我对西蒙说出了那些,我的心里突然轻松了很多,我想像我这样的女人配不上西蒙。

我从西蒙影院跑回到公寓,迅正在吃着奶粉,我回来晚了,英迪拉有些不耐烦,因为耽误了她下一家的看护时间。她是从印度来的,一直在给我们小区附近的人看孩子。我跟英迪拉道歉,她离开了。我抱起迅儿,“母妈,恩妈”,迅儿见到妈妈开心极了,躺在我怀里,如同一个饥渴的小羊羔一样用小嘴拱着我的乳房,我解开扣子,让他吃个够。吃完奶,他满意地看着我,眼神里像是在说,“妈妈你怎么才回家啊,你终于回来了。”看着迅儿,我的眼泪像决堤的水坝一样滚滚地流淌下来。迅儿,是妈妈对不起你,都是妈妈的不是,迅儿你能原谅妈妈吗?

接下来的一周,我辗转于餐馆和家之间,西蒙有几天没有过来了,有时候我会看看他常坐的座位。我想他不会再来了,这样也挺好的。我的心没那么难受了,我的生活会好起来的,虽然目前没有什么好转的迹象。

一个周末,迅儿有点发烧,吴哥说他会替我看着店,让我回去照顾迅儿。我给迅儿吃了退烧药,又弄了湿毛巾给他擦了周身,等着他退烧。突然门铃响了,是西蒙。他给迅儿带来了很多好吃的,有尿不湿,还有奶粉,西蒙热烈地拥抱和亲吻我,他说无论如何要接受他,他会让我和迅儿拥有在美国正常的生活。迅儿似乎也很喜欢西蒙,烧还没退,看着西蒙咯咯笑了起来。

不久之后,我和迅儿搬出了阴冷潮湿到处跑蟑螂的布朗克斯区的合租公寓,搬进了西蒙位于下城区的一处两室一厅里。这里宽敞又明亮,我和迅儿有一个单独的房间,西蒙一个房间。我们有一个很大的厨房,还有漂亮的餐桌。我们的客厅有二十多平米,有一个大电视,还有一个非常漂亮的怀旧款式的英式沙发。一个月后,我和西蒙在附近的社区教堂举行了一个简单的婚礼。不久之后,西蒙在一家药厂找到了一份推销员的工作,我则辞掉了中餐馆的工作,一边照顾迅儿,一边继续写我的小说。我打算给国内的一家稿费不菲的杂志投稿,一切都充满了希望。迅儿长得比以前更快了,我也变漂亮了。西蒙爱吃中餐,我会给他做粉肠蒸肉,还会做饺子和馅饼。我会做的也不多,但是足够令西蒙满意的。迅儿有了一个新名字,叫罗伯特·金斯伯格,金斯伯格是西蒙的姓,罗伯特是西蒙喜欢的男孩名。小罗伯特长得很快,没过多久上了幼儿园,接着又上了小学、中学……如今他已经是一名英俊的高中生了。

一晃二十年过去了,我们都在衰老,但我并不害怕,甚至有点渴望衰老,衰老会让人忘却,忘却年轻,忘却年轻时做过的许多错事和犯下许多不可饶恕的罪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