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外的解套人
毛尖的《夜短梦长》让我想到人生的大道理:夜长梦多。只有看多了电影,才会多做些梦,正如弗洛伊德说,艺术家大多在做白日梦。“夜短梦长”,其实说的是现实和幻想的“剪刀差”。你可能只睡了两小时,倒梦见了半辈子。电影的作用,大抵如此。在书中,毛尖就像一个说书人,用宋元话本的口头创作,“诱敌深入”。
毛尖对于罪案题材的看法,就带着些许并不严肃的哀悼。正如庄子在鼓盆而歌,庆祝死亡的无意义一样。她对老式谋杀的衰落,大侦探推理再无用武之地,也表现出“幸灾乐祸”。这让人想起硬汉侦探大师钱德勒那篇有名的牢骚文章《简约的谋杀之道》。毛尖意在说明旧江湖、老杀手过气,新丛林诞生,正是戳中了“简约”二字。简约,意味谋杀没那么多假模假式,不要扭扭捏捏,逆向设计什么万无一失的迷局,那就像一个明知走法,还去搭讪小姑娘问路的傻货。临时起意,随性而至,说崩就崩,如果有了套路,就像给野性戴上了套儿。电影《双重赔偿》里的情节,“几乎只是凶杀的前菜,不过,正是因为菜鸟杀人,才躲过了老法师的火眼金睛”。
美国电影《火车大劫案》的结尾一枪更是悬疑,就像“老大哥”正在看着你。这老大哥到底是警还是匪,电影没交待,是否想说明“道德相对”、“人性暧昧”?他所瞄准的真是无名观众吗?或许也不是,这一枪可能真正想击碎所有“不可见的在场者”——审判的力量。正如毛尖所言,“凶手自己行凶,自己揭露自己,而在这个世界上,惟一能把他们绳之以法的,不是法律,不是道德,也不是良心,是他们自己。”如果放在“当代语境”,或许又该换种说法:把凶手绳之以法的是监控、是DNA、是大数据,技术侦察能把古典、现代题材通通埋葬。
书中评论的电影,如果重组对位看,还会有不一样的对冲,这种反差或许是电影史里一个永恒主题:有多强的道德感,相反就有多少不讲道德的“蛇蝎故事”。英国电影《仁心与冠冕》是对罪恶的欢乐研究,是调侃也是消解。一个想袭得贵族头衔的路易斯,需要干掉家族里12个顺位继承人,才能顺理成章。从一开始诡计的笨拙无用,到最后开挂式的接连得手,“他是男神版的理查三世,不沾血的麦克白,低温的拜伦,女人爱他,男人帮他”。这个不讲道德的故事,有编剧给他烧高香,祝他成功。相反,《将军号》中,上帝之手是助推主人公的天真和勇敢的,火车司机强尼总是能笨拙地穿越危险,一种自然的“天罚”总能击垮敌人。
《只要你上了火车》一文其实是种有趣的“装置性影评”,正如装置艺术一样,毛尖先要来空间设定,然后把角色装载进去挨个分析具体效果。火车作为叙事空间,有奇妙的功能,如果套用福柯的说法,这绝对是个“异托邦”。在这里,总会有些现实里不太出现的不常规情形,什么谋杀、恐怖、调情应有尽有。因为火车这种空间,既封闭又流动,陌生人也能变成半生不熟,相遇也可随时告别,能发生些什么也可后会无期,一拍两散。这种理想的作案与暧昧之所,正如毛尖分析希区柯克的“铁轨法则”,是对相交平行不停切换关系的隐喻。
美国电影《火车上的陌生人》(又名《火车怪客》)表面看说的是“交换谋杀”的主题,其实却是精神分析报告,包含了弗洛伊德的所有元素:压抑、焦虑、弑父等等。布鲁诺为何要杀盖伊的妻子,明显有取而代之的僭越欲望。盖伊对同性布鲁诺缠绕的焦虑,是对一个窥视者、觊觎者和告密者的不安。毛尖把两个男性的狭昵视为一种共谋,布鲁诺是盖伊的邪念分身,又别有趣味,不止孙悟空有六耳猕猴的黑影,我们都有。作者试图说明,对电影人物进行道德分析,是刻薄的,也近于无效徒劳。因为电影有更高的原则、美学与历史意义的达成。
当毛尖分析男人和火时,我还以为她想写的是电影里的“五行”,不过这也确实算得上恒常不朽的元素了。“火是电影中的万有引力和万能转换。”只不过,《一个人可以在哪里找到一张床:男人和火》讨论的是青春之火,光焰闪现,稍纵即逝的感伤。整篇长文其实有一个出发、浪荡和回归的人生感,背后蕴含的逻辑,既是叙事的,也是情感的。这种逻辑正是男孩变为男人,离不开火与床。火是冲动激情,纯真动荡,床是对男人的归来召唤,就像一种收容与安置。毛尖对三部影片的互文分析,深入成了“丛林之河”。《伴我同行》的四位少年放弃了英雄梦,成长正是意识到无法弥补和无能为力的时刻。《逍遥骑士》里三个前卫拉风的“骑士”被人们视为异己力量,因为自由竟然是种威胁。
在青春始祖片——公路片里总有一种狂乱力量,看上去日常肤浅,混乱虚无。就像凯鲁亚克的垮掉,有革命但也不知为了什么,自由可能漫无目的,它就是用来消耗的。费里尼的《阿玛柯德》则用婚床的隐喻,让男人的一生得以回望。上床的男人才能得到抚慰,各种失意、失序和潦倒一笔勾销,无能为力却也干净,换来了忠贞道德。在我看来,毛尖的文字总有浪荡的纯真,荒野的文雅,她在揶揄时硬不起心肠,不冷不热的描述,也掩不住温情。在《夜短梦长》里,她既设扣儿,又解套,让人怀疑她就是导演的“同谋”,只不过后来又当了“告密者”,把那些密钥递给我们。当毛尖的读者是幸运的。那种兴奋,就像看到了别人递来的小纸条。有可能是答案,有可能是告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