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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厄普代克短篇小说集》

来源:中国作家网 | 约翰•厄普代克  2020年02月07日11:05

作者:[美]约翰•厄普代克 (John Updike) 译者:李康勤 王赟 杨向荣 等 出版社:上海译文出版社 出版时间:2020年1月 ISBN:978-7-5327-8214-7

费城朋友

卷帘门半垂着,门打开前,他瞥了一眼门后的大腿。瑟玛正好在家,穿着热裤和印有威尼沃荷夏令营字样的T恤。

“哎哟,我的妈!约安尼1!”她大叫出来。她爱把他名字“约翰”念作与“安”押韵。初夏的时候,她去纽约参加夏令营,回来后就开始用她自以为的纽约腔说话。“这个时间,是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

“你好,瑟尔2。”他说,“我想——我想这个时间拜访不太合适。”她又拔过眉毛了。他真希望她没拔过。

瑟玛向他伸出了双臂,手指触碰到他的后颈。他并不喜欢这个姿势,女主人的例行拥抱。“好,约安尼,你知道,我——我妈和我——见到你总是很开心。妈,这个时间,你猜猜谁来了?”

“别让人家约翰•诺德霍姆站在那里。”路茨太太说。瑟玛的妈妈坐在深红色的靠背椅上看电视,手里夹着香烟。膝盖上的小咖啡杯是她的烟灰缸。裙子撩到膝盖上面,膝盖裸露出来。

“您好,路茨太太。”约翰说,尽量不去看她宽大苍白的膝盖。“这个时间打扰您,真不好意思。”

“没什么不好意思的。”她深吸了一口烟,然后像男人一样用鼻子将烟圈喷出来。

“今天下午也有几个孩子来过。”

“如果有人告诉我,我也会来的。”

瑟玛说:“哦,约安尼!别把自己弄得那么可怜兮兮的。”

他觉得自己的脸越来越热,他开始脸红了,越这样想,脸红得越厉害。路茨太太拿起一包已经皱皱巴巴的泰瑞顿牌香烟,向他挥了挥。“抽烟吗?”她问。

“不了。多谢。”

“你戒烟了?抽烟是个坏习惯。我要是在你这个年纪戒掉就好了。我已经记不得了,在你这个年纪,我有没有开始抽烟。”

“不,是我得赶快回家。要是我抽了烟,我妈一定闻得出来,就算嚼了口香糖也没有用。”1.原本约翰(John)的昵称为约翰尼(Johnny),瑟玛将“约翰尼”与“安”(Ann)押韵,故念作“约安尼”(Janny)。2.瑟玛的昵称。

“为什么那么快就要回家?”瑟玛问。

路茨太太抽了抽鼻子。“我有鼻窦炎。连花园里的花和桌子上的吃的我都闻不出来了。如果孩子喜欢抽烟,就让他们抽吧。我没意见。我的瑟玛,如果她想,可以在家抽烟,在她自己的房间里抽烟。可惜她好像体会不到抽烟的妙处。老实说,我也一样高兴。”

约翰不想打断她,但已经快五点半了。“我有个麻烦。”他说。

“麻烦——真恶心。”瑟玛说,“好吧,妈妈,原来我们的小客人是有一个不情之请。”

“别那样说话。”路茨太太说。

“情况有点复杂。”约翰开始解释。

“那怎样说话,妈妈?怎样说话?”

“让我先把这个关掉。”路茨太太说着,啪地拧了一下电视机右边的旋钮。

“哦,妈妈,我在听呢!”瑟玛躺倒在了椅子上,双腿光滑闪亮。她噘起小嘴的时候,约翰想,她一定美味极了。

路茨太太一副准备付出同情的样子。她的膝盖更加宽阔了,手心向上,平放在膝盖上。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麻烦。”约翰信誓旦旦地说,“我们家来了几个费城的朋友。”

他转向瑟玛,补充道,“如果出了什么岔子,我可没好日子过。”

“生活里的遗憾实在太多、太多了。”瑟玛说。

“噢,是吗?”

“太多、太多了。”瑟玛说。

路茨太太抖动了一下膝盖。“这些费城来的人。”

约翰说:“也许我不应该来麻烦您。”他顿了顿,但是,她的倾听似乎更加有耐心了。于是,他接着道:“我妈想请他们喝红酒,我爸还没有从学校回来。酒铺关门之前,他大概回不来。他们六点钟关门,是不是?我妈正在家打扫呢,所以让我去买酒。”

“她让你走整整一英里路,来买酒?小可怜,你不会开车吗?”路茨太太问。

“当然,我会开车。但我还没到十六岁呢。”

“你个头可比十五岁的孩子高多了。”

约翰看了一眼瑟玛,想看她对这句话有什么反应,但是她假装在读小说。小说是借来的,包着玻璃封皮。

“我一路走到酒铺。”约翰对路茨太太说,“可是他们不肯卖给我,除非我有书面许可。售货员是个新手。”

“你的悲伤将我撕成了两半。”瑟玛说,仿佛在朗诵书中的某句话。

“别担心,约翰。”路茨太太说,“弗兰克马上就回来了。干吗不等他回来,让他带你去买酒呢?”

“太好了。真是太感谢了,真的。”

路茨太太的手放回了电视旋钮上。一个面带微笑的男人正在弹钢琴。约翰不知道他是谁。他家没有电视机。他们沉默地看着电视,直到门廊处传来路茨先生重重的捶门声。紧跟着,空牛奶瓶叮当作响,像是被人踢翻了。“好了,如果他有点醉醺醺的,可别大惊小怪。”路茨太太说。

事实上,他的样子一点也不像喝醉了。他像电影里的快乐先生。他叫瑟玛“他的甜心小馅饼”,亲吻了她的额头。接着,他叫妻子“他的甜心大馅饼”,亲吻了她的嘴唇。然后,他郑重地和约翰握手,说见到约翰他非常非常开心,并询问约翰父母是否安康。“电视上还是那个傻瓜?”最后,他开口说。

“老爸,请你把注意力放在其他人身上。”瑟玛说,关掉了电视。“约安尼要和你说话呢。”

“我也想和约安尼说话。”瑟玛的爸爸说。他突然张开双臂,牢牢握紧拳头,随即又松开了。他是个高大的男人,灰白的头发整齐地修理在耳朵上方,显得少而扁平。约翰不知道如何开口。

路茨太太解释了一下情况。她说完以后,路茨先生说:“费城来的人。我猜他们的名字不是叫威廉•L. 特雷克斯勒,是不是?”

“不是,我忘记了他们的名字,但肯定不叫这个。男的是个工程师。女的是我妈的大学同学。”

“哦,大学同学。那么,我看,我们得给他们弄点上档次的家伙。”

“老爸,”瑟玛说,“求你了,酒铺要关门了。”

“苔西1.路茨先生对女儿的昵称。1,你听见约翰说的没有。大学同学。可是高学历的人。酒铺快要关门了,谁还不赶快去?”他一手揽住约翰的肩膀,另一手拥着瑟玛的手臂,把他们往门外推。“我们马上就回来,孩子妈。”他说。

“开车小心。”路茨太太从阴暗的门廊里发出声音。

路茨先生开一辆巨大的蓝色别克车。“我从没上过大学,”他说,“但是,我想买新车的时候,就能买上一辆。”他的语气并不令人讨厌,反而充满着惊喜和温柔。

“噢,老爸,别再说这些了。”瑟玛说着,一边对约翰摇晃脑袋,以便他明白这样的话她听过了无数遍。每次,她这样的时候,约翰想,我就咬她的嘴唇,咬到出血。

“有没有开过这样的车,约翰?”路茨先生问。

“没有,我只会开我爸妈的普利茅斯车。开得也不好。”

“是哪一年的车?”

“我也不清楚。”约翰很清楚那是一九四○年的车型,是他爸妈在战后买的二手车。“是手排挡。这辆是自排挡,对不对?”

“自动排挡、液体传动、方向指示灯,完美无缺。”路茨先生说,“你说说,约翰,有没有意思?你老爸,大学毕业,开破普利茅斯车。而我呢,一辈子读的书还不到十几二十本……这世道好像不太公平。”他拍了一下挡泥板,弯腰钻进车里,又立即挺直了身板说:“你想开吗?”

瑟玛说:“我老爸正问你呢。”

“我不知道怎么开。”约翰说。

“学起来很简单的,非常简单。你只要滑动这里——来,要没时间了。”约翰坐到了驾驶座上。他从后视镜里端详着这辆车。它比普利茅斯大得多,引擎罩大得像条船。

路茨先生要他握住方向盘后面的小手柄。“你像这样往自己这边拉,就这样,让它进挡。P是‘停车挡’——也就是你哪里都不去了。N是‘空挡’,就像你们家的车那样,但我从来不用这个挡位。D的意思是‘前进’。放进这个挡,你就什么都不用管了。大部分时间都用这个档位。L是‘低速挡’,爬陡坡的时候用,上坡下坡什么的。R的意思是——什么?”

“倒车。”约翰说。

“非常,非常好。苔西,他是个聪明的孩子。看来什么车他都能开。如果要把这些挡位的名字放在一起,你可以记住这句话‘别把角币涂成淡红色1.原文是Paint No Dimes Light Red。每个词的首字母代表一个挡位的名称,以便记忆。1’是我教大女儿开车的时候编出来的。”

“别把角币涂成淡红色。”约翰说。

“太棒了。好,我们走。”他侧过身来,把车钥匙插进发动锁。其他的钥匙垂在钥匙圈上。

约翰胃里的气泡开始翻腾上来。“您想用哪个挡启动?”他问路茨先生。

路茨先生肯定没有听见他的话,因为他只又说了一句“我们走”,手指尖敲打着仪表盘。粗大的手指线条分明且长满了毛。

瑟玛从后座倾身向前,脸颊几乎要碰到约翰的耳朵了。她向他耳语道:“放在D挡上。”

他照她的话做了,然后开始找发动器。“他怎么发动车子?”他问瑟玛。

“我从来没有注意过他。”她说,“从前的车子上有个按钮,但这辆车子上我没看到。”

“踩踏板。”路茨先生几乎唱了起来,微笑着盯着前方。“然后,我们就出发了。哈哈,我们就出发了。”

“就把脚放在油门上。”瑟玛建议道。约翰用力地踩住油门,以便控制住自己颤抖的双腿。引擎发出了声响,车子跳上了路。不出一个街区,他几乎可以驾驭自如了。

“就像在平静的水面上开船一样。”他告诉他的两位乘客。这个比喻让他开心。

路茨先生向前斜视了一眼。“像什么?”

“像船。”

“别开那么快。”瑟玛说。

“引擎的声音很轻,”约翰解释说,“像只睡觉的猫咪。”

突然,一辆卡车从珍珠街拐了出来。路茨先生,本能地想踩刹车,结果踩在了自己前方空荡荡的地方。约翰差点笑出来。“我看见他了。”他说,放慢了车速,让卡车有足够的空间转弯。“这些卡车以为整条路都是他们的。”他说。他的一只手慢慢离开方向盘,单手开车了。他指了指一辆公共汽车。“那在大路上,它怎么办?”

“约翰,这个问题很好。”路茨先生说,“我也没有答案。时速九十,也许。”

“里程表已经到一百一十了。”又是沉默——没有人说话。约翰说:“真是,小孩也能开这种车。”

“比如说,你。”瑟玛说。这意味着她注意到他开得不错。

酒铺外停了不少车。约翰倒了两次才把大别克停好。“可以了,可以了。”路茨先生说,“不要再近了,停!”约翰还没有完全把车停下,他已经跳下了车。“你和苔西在车上等。”他说,“我进去买酒。”

“路茨先生。我说,路茨先生。”约翰喊着。

“老爸!”瑟玛大叫。

路茨先生回来。“怎么啦,孩子们?”他的语气,约翰发现,开始有点尖利了。

可能他开始饿了。

“这是他们给我的钱。”约翰从棉布裤子的零钱袋里拽出两张皱皱巴巴的纸币。

“我妈说,买物美价廉的。”

“物美价廉?”路茨先生重复道。

“她说到什么加州雪利酒。”

“她是怎么说的?是要买,还是不要买?”

“我猜是买。”

“你猜。”路茨先生一边说,一边快速转身向商店走去。“你和苔西待在车里。哪里也别去。我马上回来。”

约翰靠在座椅上,手优雅地放在方向盘上方。“我喜欢你爸爸。”

“你不知道他是怎么对我妈的。”瑟玛说。

约翰仔细查看自己手腕和拇指连接处的曲线。他翻转手腕,看自己前臂处利落的小肌肉。“你知道我想要什么?”他说,“一个腕表。”

“噢,约安,”瑟玛说,“别这样欣赏自己的手。真恶心。”

他的唇边掠过一丝浅笑,但他还是让自己强壮有力的手指放在方向盘上。“现在要是有根烟,叫我干什么都行。”

“老爸的贮物箱里一直放着一包烟。”瑟玛说,“如果我的指甲没有这么长的话,就能找到。”

“我来打开。”约翰说。他真的做了。他们从那盒老金币牌香烟里偷了一根,轮流吸。“啊,”约翰说,“今天的第一根,慢慢爬进你的喉咙。”

“看着点老爸。他不喜欢我抽烟。”

“瑟玛。”

“什么?”她认真地盯着他的眼睛,一半的脸掩盖在黑暗里。

“别拔你的眉毛。”

“我觉得这样好看。”

“就像你叫我‘约安’一样。”一阵沉默,但并不尴尬。

“快把烟扔掉,约安。老爸刚刚从窗户边走过。”

从酒铺里回来的路茨先生比之前清醒了。“给,约翰。”他说,用一种商务的方式。他递给约翰一个高瓶子,酒的颜色是柔软的红色。“还是我来开吧。你开得不错,但我知道怎么抄近路。”

“我可以从您家走回家,路茨先生。”约翰说。但他知道路茨先生是不会让他走路的。“您为我做的,我实在太感谢了。”

“我载你回家。不能让人家费城朋友等。我们也不能让我们的年轻人走一英里路,不是吗,苔西?”谁也不知道怎么接这最后一句话,所以大家一路始终保持安静,虽然约翰的心里始终有点什么。

车子在他家门口停了下来,是栋靠近马路的乡村房子。约翰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不好意思,路茨先生,我在想他们有没有找零?”

“什么?哦。我的天,我差点忘了。差一点,你老爹就以为我是爱占便宜的人了。”

他把手伸进口袋,看也没看,就递给约翰一美元,一枚二十五分币和一美分。

“这好像又太多了。”约翰说。酒一定买便宜了。也许应该让妈妈给爸爸打电话,让他从学校回家的路上捎一瓶回来,就像她原先计划的一样。

“这是找回的零钱。”路茨先生说。

“那么。真是太谢谢您了。”

“再见,好了,我们的朋友。”路茨先生说。

“再见。”约翰关上车门。“再见,瑟玛。别忘了我跟你说的。”他向她使了个眼色。

车开走了,约翰走向家门。“别忘了我跟你说的。”他对自己重复着,眨着眼睛。手中的瓶子冰凉而沉重。他瞥了一眼商标,上面写着木桐•罗斯柴尔德酒庄1937(1.世界顶级酒庄,以其出产的波尔多赤霞珠葡萄酒闻名,价格昂贵。)

(李康勤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