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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汉“围城日记”:明天是新的一天

来源:解放日报 | 叶倾城  2020年02月07日07:32

2020年1月21日

电话响,是在医院工作的二姐,说:“我在楼下。”

我说:“我们都在家,你上来呀。”

她说:“我昨天接诊的一个病人,今天确定是肺炎了。我两个同事,已经倒下了。我不回来吃年饭了。”

信息量太大,我一时反应不过来。她说:“我把一箱橙子、一盒樱桃放在电梯上,我按了楼层,它上去后你接一下东西。还有蛋糕券。最近,我就不回来了。”

电话断了。我看着电梯一格格上来,简直像心提在嗓子眼一格格上来。门开了,电梯间地板上,果然有水果和蛋糕券。我拿起来,上款是我二姐的名字,下款是医院工会祝她生日快乐——半个月前,是她的五十岁生日。

直到此刻,我很惊慌。说来惭愧,我只担心我的姐姐,我只想问她:你在医院,危险吗?

2020年1月22日

按这几年的习惯,我们都不备太多菜过年。反正过年也休不了几天市,何必囤一堆。

大清早晨去了菜场。卖牛羊肉的给了我一整个羊腿、五斤牛肉。我犹豫一下:“我要一半吧。”他说:“后天三十了,未必还卖?”我还是全拿了。

卖鸡鸭的两口子都戴了口罩,一次性的那种。从他们身边钻出一个小朋友来招呼我:“阿姨,你要好一点的鸡还是普通一点儿的?”个子小小的,看上去跟小年差不多大,我边买边问:“上几年级?哪个学校?”

他爸边拔鸭毛边答我:“六年级,不是在这里上。放假了过来玩。”

我忍不住笑起来:“今年有肺炎呀,哪里都封了,哪里都玩不了。”

他爸抬头看我一眼:“过一阵就好了吧,反正寒假也蛮长的。”

2020年1月23日

我是被一连串电话惊起的,不断有人跟我说:“武汉,封城了。”什么叫封城?封城是什么意思?当我弄清楚之后,最开始涌上的是愤怒:我们被隔离在世界之外了吗?

我第一个庆幸是:幸亏我昨天去买了菜。第二个念头就是那个卖鸡给我的小孩他怎么办呢?他和父母一道被困在这个城市。生活怎么办?上学怎么办?

上学,对我来说,还是很重要的事儿。小年在年前还有最后一次羽毛球课呢。上还是不上?不用上了,教练在群里发了通知。

业主群里一片混乱,有人赶在最后时分去抢了两袋米、几箱水果。我检点过家里的存货,少许安心。最严峻的时候,必须要想的是:食粮可充足?水电是否无虞?老小区要人工买电;菜场几时能恢复?此时此刻,居然感激平时的自己,是个爱吃零食、囤了一屋子零碎的人。

2020年1月24日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觉得这是一个科幻电影。我被困在一部电影里,进退茫然。这部大戏,鸦雀无声。

我在微博上,看到二姐所在的医院在向社会呼吁捐赠,我心慌慌问她:“你有防护服吗?”

到了晚上,她才答我,其实是答非所问:“我们医院被征用作发热医院了,改造后使用。看现在的形势,不知道封城会持续多久。你们干粮储备要丰富,别浪费。”

那句“别浪费”让我全身一紧。我问她:“你会一直在一线吗?”她答:“应该。”我说:“那至少,你每天和我们说一句话,让我们知道你的平安。”她说:“没事儿的。”我很想说:“但你是心内科的呀……”我什么也没说。

我知道这是灾难,也是职责。她只是在做她该做的事。而我该做的,也无非就是照顾好家人。

刚刚经历了除夕夜的12时,而此刻已是大年初一?我要开窗四望,才看见对面的一楼还有灯。连听见电梯上下的声音都像一种安慰:这不是一座废城,还有人与我共同生活于此。

我不由自主地感谢宽带供应商、有线供应商、电力公司、自来水公司、天然气公司……

2020年1月25日

朋友向我抱怨家里的老人不理智,这个时候还张罗要亲戚聚会。年轻人不太能理解老年人对亲戚的痴念,因为他们没有参与过老一代的成长:小小的、封闭的世界里,堂表兄弟姐妹是闺蜜、是哥儿们、是初萌的爱意。有些人,后来有机会走出小世界,在大世界里拥有更广泛的人际关系,但相当多人没有这样的机会。与亲戚、和他们同龄的亲戚在一起的时候,能兴致勃勃说说年少时的事,多好。

可当此非常时刻,儿女们简直恨他们想走亲访友、想被亲友走访的需求。平时能够母慈子孝,到现在必须“我们”“你们”“他们”,总有些需求是没有来得及点燃的火,在阴雨里烟雾腾腾地熄灭了……

我能说的只是:都会过去的。我上网查了2003年北京非典期间的中小学放假事宜,对小年说:“可能一时半会儿开不了学……”我正准备给她进行身心各方面的安慰,但见她抬起头来,满眼发光,兴致勃勃:“太好了。”这是小年第一次身历大事,我与她,在共同参与历史。

后来下起了雨夹雪,落在身上就是大粒的雨。我和我妈一道去附近她开垦的菜地,心中没底,多少收点儿菜回来吃。

慌慌张张,遇到一对邻居的老爷爷老奶奶,看到我妈一把抓住,当她是救星:“胡老师,卖一棵大白菜给我们。”原来,他们是拖着购物车坐公交车去买菜的。封城之后,女儿就开车给他们送菜。明天起,机动车被禁了,女儿过不来,他们出不去,怎么办,他们在走投无路之下,想起了我妈与我妈的菜地。

卖是不可能的,我妈立刻蹲身下去,砍一棵大白菜。我妈想削净了再给他们,他们忙不迭地接过去,千恩万谢。他们抱着大白菜的样子,像抱个婴儿。

幸好后来又说:原定的机动车禁行调整了,改为“收到短信通知的机动车禁行,未收到通知的机动车可以照常上路”。

长期宅居,未免太不健康。看看周围邻居的朋友圈,还有人天天在操场上跑步打卡。我决定带小年去汉街走走。我从来没见过空无一人的汉街,有些店霓虹还在闪,有些店还写着“过年不打烊”的大幅彩招。

竟然见到了人,是清洁工。她看到我们,也是一脸惊疑。这都是我们很久以来,第一次见到家人以外的人吧?

我反复问二姐:“你怎么样?”也是隔了很久,她才答我:“别担心,现在武汉大多数医生都在看发热病人,全国各地的医生都在往武汉来支援。正应了那句话,你不是一个人在战斗,没问题的。你安心呆着。”

我问她:“医生被感染的情况怎么样?”她说:“没看到数据。”我说:“那你的同事们呢?”她说:“所有发病的都恢复了。别担心。”我才松了一口气又在想:万一,她没有对我说真话呢?这种时候,对我们,她只有一个标准答案呀……

2020年1月27日

家门口不远处的地铁工地,已经停工若干天,今天忽然有响动,我看到有民工出入。

后来,有民工过来,跟我妈买大白菜。今天,在市场,大白菜十块钱一斤。我妈当然还是不会收他们钱,给了一棵,与他们聊了几句——都戴着口罩,也不可能深聊。

他们是在封城之前就回家了的,然后不知道在哪一关被挡住了,于是又返回武汉。至少在这里,他们还有一个集装箱房子可以睡觉。那个集装箱房子,小年一直很好奇,我也觉得在夏天,像个烂漫的露营地。但现在是冬天。

原来我见过他们在路边开饭,一般就是一个馒头,一个搪瓷碗里有萝卜白菜。现在只会更将就。

2020年1月28日

小年对我说:“我要找小薛、小黄玩儿。”我说:“封城了。”小年说:“她们都在武汉呀……”

我将如何告诉她正在发生的事?最后我说,“如果她们上我家来,我肯定不介意,你也不介意,甚至她们的爸爸妈妈也不介意,但他们会介意我们担心,我也会担心他们担心。”我说得这么绕,但她好像明白了。

也许,多有兄弟姐妹还是好的,至少在被困于一地的时候,有人稳定地牵挂。

我惦记二姐,她却说:“病房里不能用电话,不要打。我出来会和你们联系的。”

2020年1月29日

小年的同学们在家里待腻了,开始在QQ群里模拟上学的时间表。中午11点42分,他们互相提醒:“还有28分钟要奔饭了。”——奔向食堂,不是真饿,是坐了一上午,享受飞奔的过程。

冷不丁,他们会有人煞有介事说:“某某文章如何赏析?”又过一会儿,有人说:“谁有大培优的答案给我对一下。”

今天是周三,是“独立作业”的日子——其实就是周考。看他们那么认真地假装。这是多日来,我第一次能笑出来。

2020年1月30日

有一个朋友说:“为了节约食物,我一天只吃一餐饭。”

我忍不住忧虑起来:“现在市面上供应这么紧张?”两条大鱼已经吃完了,鸡也快到底,就剩羊腿还完好无缺。吃素是更不可取的,因为青菜的储备才是最有限也最难补齐的。

她说:“不知道。是我自己不敢去市场。”

我真的很担心二姐。当医院成为战场,她很自然地,像她所有的同仁一样,成为第一线的战士。我知道,她像新闻里一样,每天穿着防护服上班。我唯一能说的就是:你每天至少要和我们说一句话,让我们知道你的安好。

肯定是很忙,她也没做到,往往是两天只发一个表情包——也让我们的心安定下来。

微博上说各医院防护用品都短缺告尽,我大惊地问她,她答两个字:还好。

——这是真的吗?易位而处,我想我的答案也是如此。问长问短有何用处,当“强敌”入侵,我们只能以各种方式在厮杀、在搏斗。

今天天才蒙蒙亮,我被响动弄醒。妈妈带着忧愁说:“天然气没了。”她快半夜被冻醒,一摸暖气是冷的。她冷得头疼起来,她原来得过腔梗(脑梗的一种),不敢掉以轻心,赶紧把电热毯开到最大一档,又拿了两床小被子盖住脚。天一亮就叫醒我了。

我一直担心这件事,事先就打听好了,在支付宝上可以买气,但要到物业圈存一下。我要感谢的是,物业还在上班。

下楼的时候,发现电梯坏了——我们社会上的所有设施,背后都是多少人的付出!

我到了物业,人家还没开门。我站在玻璃门外,眼前就像一个舞台。突然听见里面有座机响,一个姑娘从后面出来接电话:“17幢有确诊?什么情况?”

戴着口罩的保安靠近门边,我直接把煤气卡从门缝里塞过去,他接过去,在门的那边扬声问我名字与楼号。插好后,从门缝里还给了我。

2020年1月31日

有在美国的同学忽然问我:你认不认识需要帮助的医护人员?隔着屏幕,我知道他看不到我的苦笑:“我认识的每一位医护人员都需要帮助。”他说他想捐两箱口罩,问了几家公司,都说不能寄到武汉。

小年念念不忘的小黄,她妈突然问我:“你知道附近哪一家超市可以送菜吗?”

她住得离我不远,我说:“你到我家来,我妈妈有菜地,拿一棵大白菜、一棵萝卜,也能坚持一周。”

她和我客气了一会儿,就说定了,我把菜放在楼梯口,她自己拿。两边面都不用碰。这是为了大家好,完全没有感染的风险。

她事后在微信上问我:“是买的?”

我知道她看到了保鲜袋上的标签,我说:“我妈节约,重复使用保鲜袋。”

她衷心地说:“真是羡慕你有个妈妈呀。”我也这么想。

今天是一月的最后一天,可以把不愉快的事都放在今天结束吗?

《飘》是这样结束所有的爱恨与挣扎的:明天是新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