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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年年尾接年头

来源:文艺报 | 田冯太(土家族)  2020年02月07日06:19

己亥已去,迎来庚子。自从父亲去世后,我就再也没回老家过过年。今年,由于新型冠状病毒引发的肺炎疫情,我就更难回去了。本命年又没吃到老家的年夜饭,尤其是炒猪脸,心里怅然。

老家年猪杀得早。一进冬月,选个黄道吉日,村里陆陆续续杀年猪,很少有人家到了腊月才杀的。腊月三十那天,各种腊肉就成了团年饭的主菜,这其中,必不可少的就是炒猪脸。

炒猪脸前,要先把猪头洗干净,这过程颇费工夫。腊猪头熏了一个多月,黑黢黢的,上面沾满了草木灰。先用刨子或刀将表层的灰刮干净,露出金黄色的皮,再用火烧,一来烧去残留的毛,更重要的是猪皮烧过之后味道更佳。烧好洗净接下来就是炖。老家人说炖,在我看来是卤,用草果、八角、桂皮、茴香、杜仲(树皮)来卤,香料远不止五香。

年猪杀了之后,所有肉都要腌制。一般而言,用盐腌就可以起到防腐的作用了,我家则要再加入花椒粉和木姜子粉,花椒和木姜子都是自家种的,用擂钵舂成粉末。腌制10天,挂在火塘屋的房梁上,下面点火,开始烟熏。老家人不叫熏,叫炕,炕比熏更能体现时间的延续性。炕腊肉的木料很有讲究,大多数人家用柏树枝,这种树燃起来烟里有一股清香,我家则用橘子树枝,它的烟不仅香,而且微甜。所有这些调料的使用因人而异,没有一定之规,但有一个规矩是不变的:做猪头的时候,一定要让猪嘴咬住猪尾巴。

小时候我不懂这到底有何深意,父亲解释说:“时间是一个首尾相连、无限循环的过程,年尾接年头,年年年尾接年头。”见我对此有兴趣,父亲教会了我干支纪年法。十天干配十二地支,六十年一个周期。六十一甲子,九转一轮回,说的就是这个道理。时至今日,我家仍保留着过农历生日的传统。以前有人问我生日是哪天,我就会说甲子年二月廿七,听得人一愣一愣的,我还得解释:1984年3月29日,换算成农历是二月二十七。其实这是不准确的,干支纪年跟公历之间并不是一一对应的关系。我有个同学,生于1985年1月19日,每次填表,属相这一栏他填鼠,老师却说他填错了,要填牛。他当然是对的,他出生那天是甲子年冬月廿九,十二生肖对应的是十二地支,和公历无关。

按我们老家的规矩,猪头炖好后不能立即食用,要先祭祀,老家人叫敬菩萨。将咬着尾巴的猪头和两杯酒装在一个大盆或托盘里,猪脑门上插一双筷子,先从“家先”敬起。家先就是神龛上贴着的各种神位,红纸黑字,中间写着“天地国亲师位”,右边是“九天司命太乙府君”,左边是“××堂上历代祖先”。××是堂号,比如我家的是“紫荆堂”,相传先祖曾救过一位没落皇帝的性命,将他藏在一棵紫荆树下才幸免于难,该皇帝赐紫荆堂。敬菩萨的时候,要点两支蜡烛、三炷香,烧一堆纸钱,纸钱快要烧完的时候,将酒倒在上面,敬菩萨的人要磕三个头或者作三个揖。等家先们“吃饱喝足”,再端到户外,依次敬土地、山神,如果附近有河流,还要敬河神,有古树的敬树神。我家附近没有河流和古树,但有一个大溶洞,所以我家敬洞神。敬完这些菩萨,再敬牲口圈,我父亲说敬的是姜子牙。

传说,姜子牙封完神,准备离开的时候,他的老伴儿马氏来讨要神位,姜子牙不允,马氏死缠烂打,姜子牙拿出打神鞭,怒吼:“瘟神,还不速速离去!”马氏不懂姜子牙的方言,不知道瘟神是骂人的话,以为给她封了神,欢天喜地地走了,去人间享受香火。后来她知道了瘟神并不是神,恼羞成怒,你不是说我是瘟神吗?我就让牲口遭瘟。一时间,人间的牲口病死无数。姜子牙得知后,亲自守护牲口圈。后来,人们就在牲口圈上贴着“姜子牙在此”的字样,吓唬马氏,保六畜兴旺。我家的牲口圈上就一直贴着这样的字条,跟家先一样,也是红底黑字,一贴一年,腊月三十敬菩萨的时候撕下旧的换新的。也有人家为了对姜子牙表示尊敬,贴的是“姜太公在此”。父亲说,名字就是用来叫的,神灵并不认为直呼其名有什么不敬之处。

敬完姜子牙,回到厨房,敬灶神。父亲说灶神是一家之主,我深表认同。民以食为天嘛,食物需要在灶上进行加工。

小时候,每逢过年,我都喜欢跟父亲一起敬菩萨。后来学习了《文化人类学》和《民族社会学》,我认为,土家人的祖先崇拜和万物有灵思想是极好的,体现了我们的敬畏之心,敬畏天地祖宗、敬畏大自然,并在逢年过节的时候通过敬菩萨的方式聊表感恩之情。在土家人眼里,山川河流、一草一木都是有灵性有温度的。这何尝不是一种文学精神?

敬完菩萨,就该“灶神”大显身手了。炖过的猪头只需轻轻一撕,就骨肉分开了,省去了艰难的剔骨环节。将猪脸切成片,跟新鲜蒜苗和腌好的酸辣子一起炒,极美味。这美味是天成的,非人力能及。除了前文提到的各种天然香料,蒜苗经过了霜打雪压,格外好吃,腌酸辣子的辣椒也是经过了精挑细选的,必须是入秋后被霜打了依然坚强地活着却再也长不大的辣椒,绿色和酱色混搭,怎么也红不透。这种辣椒个头不大、较硬,腌上一两年也不会变质,吃起来脆生生的。

正月初一早上,那位总得解释自己属鼠不属牛的同学打来电话拜年,按照惯例,开口第一句话是“年过得闹热啊?”老家人不说热闹,说闹热,热闹显得轻浮。我说:“这个年怕闹热不起来吧?”我说的是实话,面对灾情,哪有闹热可言?他顿了顿,说:“我这几天哪里都没去,拜年都打电话。该敬的菩萨都敬了。我们村没人得这个怪病,我相信以后也不会有人得。” 我劝他不要大意,要保重,但我打心眼儿里认可他的信心。

按照我同学的说法,这次疫情的发生,是因为我们一不小心触怒了哪位菩萨。是的,万物有灵,在我看来,“菩萨”是一个语言学符号,它的所指则是天地间的万事万物,当然也包括我们每一个人。我们敬畏天地祖宗,敬畏大自然,就是尊重天地间的平衡关系。敬畏并不需要仪式,疫情期间不聚会、不走亲访友、不凑热闹、出门戴口罩就是敬畏。敬菩萨是一种仪式,是感恩的表现。老祖宗创造了年年年尾接年头的历法,阐明了农作物的种植规律,我们庆丰收、敬菩萨,是对这种智慧的感恩。疫情退去后,我们也需要一个仪式,向所有认真应对本次疫情的人感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