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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获》2020年第1期|楚荷:老雷(节选)

来源:《收获》2020年第1期 | 楚荷  2020年02月06日08:03

一个男青年走进了小店,也不望我,翻着眼睛望天花板,敲着货柜上玻璃,说:“烟,飞鹤。”我将烟递给男青年。男青年抽出一支,叼在嘴里。左手左边口袋掏,右手右边口袋探,将套油腻工作服摸遍了,说:“怕是鬼吃了。”敲着货柜上玻璃,说:“火柴。”我递给男青年一盒火柴。男青年点燃烟,说:“你是老guān?我是老雷。”

男青年二十六七岁。在我面前,老雷老雷的,脸皮怕比墙壁厚。奔六的人,和他爹该是上下年龄。我挤出笑来,说:“你,老雷?嗯,老雷。我姓马,不姓关。”

老雷大笑,眼睛成了一条缝,脸上横肉凹凸无致,凸的地方放光,凹的地方黯淡。满脸青春痘乱抖,一颗颗都似要往下掉。终于停了笑,七七八八说开了。A公司好多人说,院子最好玩了,守传达室的,是个老guān,院子外开店的,也是个老guān。有个成语,叫什么来着?反正是四个字,第一个字是guān,说的是没和女人干过事的老男人,“你和守传达的,都这么老,都没干过女人,不是老guān是什么?”

我知道那四个字的成语,叫鳏寡孤独。年底时,居委会主任都要来我店子坐上一阵子,送个新桶子或者新脸盆给我,说是上面关心鳏寡孤独,要她来慰问我。“鳏寡孤独”四字,一年听一遍,听了许多遍了,也就记住了。

被人踩到泥巴里了,火一蹿,上了脑门顶,却见老雷皮肤黝黑,手掌足有蒲扇大,老茧怕有寸厚。更袭人的是那脸横肉,以及眼里的蛮横。我忍了。

老雷坐在四方桌边,敲着桌子,说:“二两酒,一两花生米。”我给他吊了二两谷酒,称了一两花生米。老雷一手端酒杯,一手大拇指朝院子方向一翘,说:“我是院子里的。”我说:“什么时候结婚?”老雷一怔,眼睛睁大了些,说:“你是神仙?我要结婚了,你也知道?下个月,元旦节。”

我的小店紧挨着院子传达室。院子是A公司家属区。A公司有四个家属区,数院子最小,所在区位最差。那三个家属区都在市中心区域,独有院子在城乡结合部,也独有院子内没有住A公司中层以上人员。院内有三栋四层住宅,一个颇大花园。三栋住宅,栋栋没有住满。A公司员工,无论男女,只要办了结婚手续,就能分到一套五十平米的一室一厅。

院子没名。院子内外的人,都管院子叫“院子”。

若是老住户,哪有我不认识的?明摆的事,他刚办了结婚手续,刚在院子里分配了房子。

元旦时,老雷结婚了。新娘姓吴,叫吴美,二十二三岁。

吴美我认识,先前叫不出名字。

几个月前,她来过院子好几次,不找谁,只是在院子里转悠。前几次,是和两三个同龄女子来的。那几个女子,长相和吴美在上下之间,都好看。她们喜欢坐在花园内六角亭里,摆出各种好看姿势,像是怕别人不注意她们,说话声音奇大。听她们说话的内容,都是一纺织厂的。一纺织厂离院子约十分钟脚程。院子四周,有五家纺织企业,最远的是四纺织厂,有二十分钟脚程。最近的数毛纺厂,顶多八分钟脚程。

吴美来院子最近那次,是七七乞巧日下午。一个人来的。在院子里转了一圈,葡萄架下坐了一会,到了我小店,要了二两葵花子,叽叽喳喳坐了一个多小时,吐得满地都是葵花子壳。吴美先是赞着A公司富得流油,工资高,奖金多,福利好,房子还有空的。哪像她所在的一纺织厂?累死人还不说,钱又少。有女工结婚好几年了,小孩都可以打酱油了,还得住集体宿舍。店里本来坐着院子内两个女人,烦着吴美聒噪,走了。吴美见店里没了别人,朝我亲热一笑,甜脆脆地叫了“老人家”,要我给她做媒,在A公司找个合适男青年。做成了,老人头皮鞋、红蜻蜓西服谢媒。我没答应她。做媒这事儿,做得好是积德,做得不好,人家咒你一辈子。

吴美怎样就嫁给了老雷,是谁做媒,或者是他们自己认识的,我就不知道了。

院子里男人,大都是A公司职工。女人除了个别是A公司职工,其余的均在附近纺织厂工作。了不得的是,一个比一个漂亮。最漂亮的当属吴美。这让老雷和人争长短时,多了个本钱:你算什么?你有本事,妻子有我妻子漂亮不?

老雷不姓雷,姓刘,叫刘雷。老雷这称呼,有些来历。

几年前那天,建设大道上,A公司一个设施必须打开阀门。若不打开阀门,损失至少上十万。院子里的人,算高收入了,有七八十块钱一个月。十万块,干一百年也赚不到。那设施在窨井内。那段日子,天老爷发了疯,雨像瓢泼,北风像刀子。坐在屋里不烤火,就能冻死人。建设大道上凼的水齐人膝盖,下水道如何跑得赢?老雷和七个维修工,一人一把雨伞,一双雨靴,站在马路边,望着窨井处的漩涡,等着停雨。大家都说,这冷死人的天,这么深的水,谁敢去打开那阀门?看那漩涡,转得飞快,没弄好,命就送了。这时,A公司老大来了,目光扫过他们八个,停在老雷身上时,陡地凶了,已像刀子。不知道是对老雷一个人说,还是对全体说:“就这么干等,能打开?公司养了你,吃的?”另外七个都装聋,眼睛望着别处。老雷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官。望着老大刀子般目光,心里已发虚,再经老大这么一说,魂魄也在发抖,说:“我去、去还不行吗?”老大跑到附近店子,买了瓶邵阳大曲酒,递给老雷,说:“喝。”老雷嘴对着酒瓶嘴,咕嘟几声,足足喝了六两,将棉衣棉裤、毛线衣、衬衣、运动裤、雨靴、棉袜一层层脱了,着条短裤,赤着脚,淋着雨,走进了水中,揭开了窨井盖,再跳进井里,闭气潜水,将阀门打开了。

老雷爬出窨井时,一身已发紫,脸更是乌色。看那脚步,一步一个难,身子都迟钝了。幸亏送医院及时,不然,只怕命也送了。

那年,老雷评上了A公司和主管局标兵。A公司宣传科秀才写了篇文章,《老雷,我们身边的活雷锋》,三月五号时,在市报上发表了。文章说,老雷同事、朋友,都管老雷叫“老雷”,就因为老雷有雷锋才有的金子般的心。

秀才文章见报后,除了老雷爹娘仍管他叫雷猛子,公司中层以上领导管他叫刘雷,其余的人,无论是谁,都只能管他叫老雷。叫别的,他不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