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共同的空间

来源:天津日报 | 陈力娇  2020年02月06日07:04

在我们家,有三个人属鼠,姥姥、舅舅和我。我们顺连式相差二十四岁,呈不等边三角形,牢牢地插在姥姥温馨的两间土屋里。舅舅最恨鼠,常常用他的聪明才智搞一些恶作剧,想置鼠于死地。

这一天,他带着我去村西的水塘放鼠。

舅舅的放鼠其实就是教训鼠,惩罚它们不知深浅地总是偷吃他的粮食。而这主要是因为它们不仅仅是自己吃饱,走时还要带上一些,仿佛有意与舅舅作对,不知把粮食搬运到了哪里。等忙碌了几天的舅舅再到谷仓里一看,一麻袋谷子竟让它们弄走了少半袋。

气愤之余,舅舅烧了一锅开水,逐一往鼠洞里灌,想把它们活活烫死。但终归舅舅是败兴而归,没有实现预期的目的,不但没有水漫金山,还惹得老鼠们奋起反击,盗了更多的洞口。

舅舅对自己的敌手极其气恼,下大力气做一些鼠夹和捕鼠的笼子。把它们捕捉到后,并不弄死,而是带到村西的水塘,一股脑儿倒进水里,然后用柳条赶它们,不让它们上岸,想处以极刑,享受胜利的惬意。

十几只鼠好像是一个家族,大小不一,大的有半尺长,小的也就两三寸。但都有令人称奇的本领,它们出乎意外地会游泳,用后脚划水,用前脚操控方向,用尾巴充当方向舵,并且有着惊人的耐力和毅力,如一只只水鸭子,根本就不会被淹死。

舅舅与它们周旋了一个上午,又烦又急,大呼上当,只好把手中的柳条一扔,放生。

但是鼠灾在我们家却没有减少,而且有时它们还会出演“五鼠闹东京”,大半夜在棚顶蹿上跳下、嘶喊连天。舅舅忽发奇想,抱回几只猫,大猫生小猫,不到三个月,猫的队伍就变成了一群。可它们的阵容不但没把老鼠吓退,还让它们把自己吃得好胖。因为舅舅为鼓励它们好好干活,有时会犒劳它们一些小鱼。有了鱼,猫就和老鼠为邻了,它们和睦相处,彼此相安无事。

最让舅舅受不了的是,老鼠好像很跟他过不去,舅舅弄走了它们家族的成员,它们很孤单,竟在一天夜里,趁舅舅睡着,偷偷地把舅舅的书嗑碎了。舅舅爱看书,每晚都借着煤油灯看,累了把书放在枕边就睡着了。可是早上醒来一看,枕边全是雪花,白花花的大米粒一样,一堆又一堆。老鼠把他的书啃得只剩一副狼狈的骨架,凄惨地蜷缩在舅舅的眼前。舅舅气得高声大骂,挨千刀的,有朝一日我非灭了你们的种族!

可舅舅没有这个能力,急得团团转,直摔东西。倒是一直不吭声的姥姥给他出了个主意,姥姥说,你每天给它们喂点东西,它们就不报复你了。舅舅闻听怒目圆睁,反问,咋地,当爹供着啊?携带病菌,传播疾病,您不知道啊?姥姥没有理睬舅舅,而是背着他,自己去做这一事情。

姥姥弄来大半碗小米,上面滴上一星豆油,在黄昏来临时,一小捏、一小捏地放在墙根儿的几个鼠洞旁,然后对我说,有了吃的,它们就不会出来惹事了。也果真像姥姥说的那样,那以后,舅舅的枕边无论摆放多少书,老鼠都没有问津,舅舅也就避免了群鼠的攻击和洗劫。

有了姥姥的行为,我不再视老鼠为敌,常常问姥姥一些关于鼠的事。姥姥告诉我,老鼠也是善良的,它们吃粮不吃人,眼睛先天性近视,一般是看不到前方的路的,它们靠嘴旁的几根胡须探路,大多时候都喜欢沿着墙根儿跑,不和人类抢路。姥姥还说,老鼠是孩子脾气,它乱玩儿东西偷吃东西是在和人生气,因为人从不给它们喂食。如果有人稍稍给它们一点吃的,它吃了就会心满意足地离开,不再捣蛋。

姥姥说完这话没几天,舅舅为生产队捕鼠,不小心把脚烫掉一块皮,抹了一些猪油也不止痛,疼得在炕上不住地吸气。姥姥看到舅舅折腾成这样,就在谷仓里放一只盛鸡蛋的小筐,里面铺上一些旧棉花。等过两天我和姥姥再去看时,旧棉絮上有四五个粉红的东西,姥姥把它们拿到太阳下,我才看清楚,是五只拇指肚大小的小老鼠,还没长毛呢,皮肤光光的。姥姥把它们收在一只小铝盆里,又把小盆放在院中架起的一小堆火上,开始熬鼠油。

我问姥姥,这是为什么?姥姥回答,为给舅舅治烫伤。我吃了一惊,继续问,杀了老鼠的孩子,它们不会找来算账吗?姥姥说,不会的,它们记性不好,撂下爪就忘,它们能算出谁杀了它们的孩子,但恨一会儿就不恨了,而且我会给它们好吃的,让鼠妈妈好好坐月子。

这一年春脖子长,大地摔脸子一样坚决不返青,各家各户都开始缺粮食了。由于我的童年基本都是在姥姥家度过的,多少也让他们家的粮食吃紧。舅舅有些愁眉苦脸,姥姥却笑逐颜开。有一天,趁舅舅不在家,姥姥领着我拿着小铁锹,到房子后面的菜园里,这杵杵、那敲敲,姥姥说,她在找鼠洞,洞里一定有好多好多的粮食。可是我们费了好大的劲也没找到。忽然有一只老鼠出现了,它在我们面前停了停,黑幽幽的眼睛把我们看个够,然后不慌不忙地一步一回头地钻进了玉米秸垛。姥姥按着它的指引开始挖掘,挖了大约有一尺半深,奇迹发生了,一堆黄黄的麦粒出现在我们眼前,足有十五六斤的样子。

我和姥姥开心极了,终于有粮食了,可以吃上香喷喷的麦饭了。

长大以后,这些都已成为往事,但中国神秘文化总结出的鼠的通灵,却如种子一直在我心中发芽。回头细想,鼠确实是很灵性的动物,身上有比其他动物发达的第六摇感器,直觉能力特别强,什么事未卜先知,只差没有一个好记性,却是个乐天派,被谁伤害过,当时反应敏感,过后就不当一回事了,其实这何尝不是一种优长和生存方式呢?

鼠和人类一起,走过绵延不息的今生,人类在前,鼠类在后,紧紧跟随,正向遥远的未来行进,建立属于我们,也属于它们的世界。

作者简介:陈力娇,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就读于鲁迅文学院和复旦大学中文系,黑龙江省作家协会签约作家,黑龙江省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在《北京文学》《清明》《芙蓉》《长江文艺》等文学期刊发表作品,出版长篇小说《红灯笼》《草本爱情》,中短篇小说集《青花瓷碗》《非常邻里》,小小说集《米桥的王国》《我们爱狼》等,作品入选各种精华选本和年度小说选及全国排行榜,或被文学选刊转载。曾在本刊发表小说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