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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鼠为虎

来源:天津日报 | 弋舟  2020年02月06日07:01

幼时懵懂,却也知道虚荣,粗略从长辈那里听得了自己的属相,待到被人问及,张口便答曰:属虎!其实是“属鼠”的谬听谬传。

“虎”与“鼠”在音韵上,似乎倒也的确容易混淆,大了舌头或含混了去读,虎鼠难分,是可以想见的效果。然而说者无心,若是听者偏偏有意,纵然你发声如央视播音员,也会被偏听偏信了去,发展出别样的解读。所以说,问题并不全然出自虎鼠的读音易混,更多的则是出自一个儿童天然的文化想象与虚荣认同。他确认,虎是比鼠体面和高级的物种,是可以光荣委身的那个属相;反之,鼠却是令人羞以启齿的,属了它,个人荣辱便像是被另造了一册。

于是,童年的大部分岁月,我这个属鼠的儿童,都是自诩着属虎蒙混过来的。

现在回想,那些听闻我谬答的长辈,竟然全都未曾表示过异议。他们得到了一个显而易见的错误答案,却谁都不曾纠偏。可能,他们开口问一个儿童的属相,原来就是没有当真的;也可能,他们大而化之惯了,那个貌似被所有中国人所谙熟的属相文化,原本在大多数中国人的心里是含糊着的,大家并不能够明确分辨属虎与属鼠之间有着多大的年龄跨度。但不管怎样,都不妨碍一个中国人向着另一个中国人发出属相之问。这就如同那句著名的“吃了吗”,是我们普适的问候语,与之地位相等的,还有一句“哪里人”的质询。

“您是哪里人?”“您属什么?”“您吃了吗?”

此为中国三问,仿佛三问之后,一个中国人便被钉在了明确的谱系里。即便,那被问询的对象,只是一个懵懂而颟顸的小儿。哪怕,小儿信口雌黄,把属鼠答成了属虎,把李家村答成了王家洼。谬误的背后,不是故意的谎言,多是简单而朴素的向好之心。属虎比属鼠强,王家洼比李家庄富,才是一切歪曲的动力本源。

除了向好之心,还有避害之情。如实说,我太害怕老鼠了。这一点,和我相同的人不少。我身边所有的朋友,几乎均是闻鼠色变,更有甚者,看到一个“鼠”字,都能激发生理的不适。照理说,若论对人的威慑力与攻击性,鼠类在动物世界几乎排不上号,但龙腾虎跃我们都能去欣然想象,反倒一想起老鼠,心头便阴影涌动。这里面究竟是怎样的因素在作祟,人类漫长的演进史中,与鼠为伍,到底留下了何种的文化记忆与生命感知?这些,都是有待我们细究的有趣问题。

最为有趣的是,我们的文化居然将鼠排在了十二生肖的首位。子丑寅卯,一路下去,中华文明一整套的观念阐释系统与民间文化的形象哲学就此展开。这个“打头”的位置安抚了我,当我终于长到了足以分清“虎”“鼠”之别的年龄,不再能“以虎蒙事儿”的时候,“鼠辈当头”的阔绰想象,便成为我认领自己属相的潜在心情。你瞧,我们总是需要一些自我的蒙蔽,给自己一些美妙的暗示,方能去认领自己那卑微的命运。

好了,我属鼠,1972年生人。这份认领,简直就是一个中国人最具特色的文化二维码,它在文明浩瀚的数字矩阵之中,标记出了一个我。

这个我,如今写小说,在当代中国文学的现场,被归入了“70后”的那个阵营里。以代际划分来归拢作家,也是我们文学现场的特色之一。既然是“特色”,我便不妨去强化一下──庚子之年,广东的《作品》杂志推出“经典70后”栏目,我被放在了“打头”的位置,既然是本命年,既然又“打了头”,一发狠,我就给自己拿出的作品取了《鼠辈》这么个篇名。

刊物目录一出,同辈哗然,有人笑谈:这个以“70后”为名的栏目,竟以《鼠辈》开了头,莫不是要给这一代作家集体命名?

当然是笑谈,可这笑谈之间所透露出的,许是一代作家终于得着了的自信。喏,我们不惧以“鼠辈”自居,我们知道自己胸有猛虎,早已迈过了在口舌之上混淆虎鼠的儿童期。而以《鼠辈》开篇,亦是我对自己的一个身份追认,用以祝福我自己的本命之年。

于我而言,这个身份的追认意义非凡,它让我得以回到那种中国人独有的时间观中。想一想,时光轮替,我们有过鸦片战争的庚子年,有过割地赔款的庚子年,有过自然灾害的庚子年。如今,大可以鼠为虎,因为我们虎虎生威,终于迎来了全面进入小康社会的庚子年。

作者简介:弋舟,当代小说家,历获鲁迅文学奖、郁达夫小说奖、百花文学奖等重要奖项,中宣部全国文化名家暨“四个一批”人才,曾在本刊发表小说作品,现任《延河》杂志副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