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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方》2020年第1期|吴安钦:大海一样的深情

来源:《朔方》2020年第1期 | 吴安钦  2020年02月05日08:25

我的故乡在远离县城的海岛上。

这座与鼓浪屿一样大小的海岛,是我永远难以从心里放下的地方。因为,这个如湖一般美丽的罗源湾,不仅生养了我,给了我关于大海的坚实丰沛的乡愁记忆,还留下了我从童年到青年的奋进足迹。海岛上除了那片海滩、那个港湾、那片鱼海、那些舢板船和木帆船、那一根根湿漉漉的海带、那些风起潮涌日出云飞的情景,还有我的亲朋好友,都给予我难以割舍的情感。这些,仿佛故乡的大海一样,情深意笃。

比如,关于我舅舅的大海情结,就像一条粗犷又柔软的丝线一样,魂牵梦萦地套住了我的心肠。

自我知道我舅舅的那年起,我舅舅黝黑的脸膛就写满了岁月蹉跎。刀刻般的痕迹深深地留在他不怎么宽阔的额头上,和他的年龄似乎很不相称,那年的他好像不到三十岁。可是,那时的舅舅已经是我们海岛上的生产队长了。我们的海岛不大,但是人口多,挤挤挨挨地住着近四千人。全岛有十个海带生产队,一个队三十名队员。他是第五生产队的队长,而且一当就当到集体所有制生产队解散为止。那些年,我已经在大队里当差,常年跟着书记和大队长,对生产队的情况比较熟悉。我们海岛上有多种产业,除了十个海带生产队外,还有二十多艘木帆船和机帆船、一个鱼卤生产场和一个棕绳加工厂;另外还有个紫菜养殖专业队。但是,大队的两个主管最看重的就是海带生产队,因为海带是我们海岛上的主业。1976年,我们大队仅海带一项产值就达到一百三十多万元,是全省首个百万元大队,还是全省海带养殖的先进集体。为了保持这项荣誉,书记和大队长在物色使用十个生产队长的这件事上可谓绞尽脑汁。队长这个头选好了,大队领导就轻松了。生产队里三十名队员中,虽然全是男性,但年纪和辈分有大有小,身体有强有弱,还分勤快和懒惰、重利和轻利、性格的开朗和忧郁,真是各色人等,参差不齐。正像一位领导说的那样,能够当好生产队长,放到哪个岗位当头都不愁了。

当年,在我所知的生产队长中,有的以管理技巧取胜,有的以强悍霸权、有的以沉默包容、有的靠哄和利益诱惑敷衍,还有的靠与队员们称兄道弟的情感来维系。而我的舅舅,则以他对大海执着爱恋的赤子之心和人格力量,来影响带动他的队伍。

除了海域里的养殖区域外,我舅舅所在的生产队在岸上还有两处场所。一处是毗邻住宅区的海岸边,一处是海岛北面的仓库地。在住宅区场地劳动的人多是干削竹篾的活,要将一根根翠绿的毛竹削成细小的用于打粗绳用的轴心,自会产生出许多无用的废料来。刚开始,队员贪图便利,打算将这些下脚料当废品扔进正涨潮而来的海水里,随海浪漂泊而去。我舅舅见此情景,当场斥喝:怎么能这样做?这些竹丝竹片虽然是废品,但它十分尖锐锋利,如果只在我们附近的海域里游荡,孩子们在海里游泳碰上它怎么办?要是它随大风大流漂到深海,捕捞的渔网捕到它,不是刺破了网,也得费工夫清理,甚至不小心就割破手皮。何况,这废竹丝竹片可以化废为宝。家里的灶口大得很,它们不是能当柴火吗?

一番话说动了全队的人。从这天起,我舅舅队里所产生的废竹废木废塑料等边角料,没被推进海水里。不再有使用价值的东西,不是分给了每个队员带回家,就是将它们集中起来,埋进山坑里发酵了当肥料。

我舅舅的这个做法很快影响到了其他生产队。不向大海扔废物,一时成为我们海岛的风尚。

海带生产季只有从秋到翌年春的几个月时间。空下的日子怎么过?我舅舅想来一招,发动几名年纪轻、熟悉内海捕捞技术,又肯为集体出力、手脚勤快的队员,利用大队分配来的一艘大帆船,收购几张中格型的渔网,由他自己带队,到可门口岸外的附近海域,干起了讨小海的活计。一网下来,也能捕获到几斤甚至十多斤的海鲜。或是透明的小白虾和斑节虾,或是红白相间的小鱿鱼,或是五角星状的秋刀鱼和鲂鱼,甚至还有小鲫鱼和小鲳鱼。依据潮汐情况,当天去当天回,每次都能捕到两三百斤甚至三五百斤的海鲜。这些,除给出工的劳力留一小部分外,均分给他所在的生产队的每个队员,一人一份。这样,队员的干劲来了,大家都争着出海。后来,所有的队员都愿意参与。我舅舅的初衷,并不是为了几条鱼几只虾,他的目的是,不要让闲下的工夫把人给歇慵懒了。海这么大,有船有人手,为何不能搞些创收的事呢?趁着和队员一块干活的机会,我舅舅给队员上海洋保护课。一网鱼虾又捕到船舷旁时,我舅舅指着湛蓝光洁的大海,对大伙说,你们看,大海这么厚待我们,我们不应该亏待它啦。这么蓝这么净的海水,我们如何忍心将垃圾倒向它呢?把肮脏污秽的东西倒进大海,鱼吃了虾吞了,人们捕下它,最后吃进这些污垢的还不是我们自己?别看大海不会说话,一旦发作起来,想补偿都赶不及啦!后来连续发生的几起桂花水事件,印证了我舅舅所叙述的大海报复人类的因果。

桂花水,这名字好像很诗意似的,其实,它是危害海产品最为严重的一种污染物。这水表面上很美,闪着桂花一般的荧光,一圈一圈展现油腻的波澜,随风浪涌向海里。海产品一旦触碰到它,便马上消亡,或者立即蜕变。那年,我们岛养殖的紫菜全部损收,经专家鉴定,正是摊上了这种油光可鉴的桂花水。后来,再一场的桂花水把一家私企所养殖的海蚌全部摧毁。这,给渔家人敲响了海洋生态环境不容破坏的警钟。

我舅舅对大海总是倍加小心地呵护。他是绝对不让别人将任何垃圾往海里倒的。谁这样做,他就敢跟谁翻脸不认人。我舅舅家靠海边近。有的人为图方便,所有的垃圾都倒向海里,好像大海是一个天然的能够自动消化人类垃圾的机器,不管脏的污的,有用的没用的,都想将大海作为它们唯一的去处。有的人不仅将臭气熏天的粪便往海里倒,连破碎的玻璃瓶也不管不顾地扔向它。一次,在生产场劳动时,一个妇女竟然当着生产队那么多人的面,要将满满一桶粪便倒向海里。我舅舅立刻上前制止。我舅舅说她:大海不是你一个人一家人的大海,这是大家的海。我们要靠它来吃饭,不是给你倒粪便的!这个妇女听不明白大海跟吃饭的关系,反问我舅舅:要是海水能当饭吃,你就不用这么辛苦干活了!我舅舅进一步和她阐明道理:我们的海带是不是海水里养成的?我们的鱼是不是从海里打捞上来的?还有紫菜是不是海里长出来的?这个妇女说,这么大的海,倒一桶粪便能有什么问题?我舅舅反驳她:你每天也许只有一桶,可是每家每户都一天一桶,那么,这个海还是海吗?后来这个妇女心不甘情不愿地把粪桶收了回去,说,瞧你这个当队长的,你家里的粪便往哪儿倒?

我舅舅在海岛北面的山坡下挖有两个坑,专门储存他家产生的粪便。他和他的家人每天都要挑一次粪便送到山坑,当宝贝似的收藏在那里,等山园里农作物需要时,这些粪便就派上用场。

我舅舅有个绰号,叫铁骨。这是队员们给他取的。之所以给他这个绰号,不仅仅是他在生产队里干活从不喊苦叫累和不懈怠,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他敢于说话,特别敢于对破坏海洋环境的行为进行干涉。海带生产季节,一个月下来,他几乎可以整天不用睡觉,手里提个收音机,边收听天气预报,边满海岛兜捞着。一是观察天象,看看天气适不适合收成海带;二是留意有无出现向大海倒垃圾的人。一旦被他抓现场,他绝对不会放过。一天,凌晨一时许,他巡逻在海岸线上,大海出奇的平静。他正为没有发现有人向海里倒垃圾而高兴时,突然,一个人影出现了,这人迅疾地将一大篓东西倒向海里,马上转身回屋。我舅舅赶上前去,一看正是自己生产队里雇佣的炊事员,他立即拉下脸面,厉声喝道:赶紧把垃圾找回来。不然,明天不用你做饭了!这炊事员早闻我舅舅的铁骨之名,真没想到,一大早真查海来了。被我舅舅一喝,他浑身哆嗦,连忙下去打捞起尚未被海水吞噬的废物。

有人说,我舅舅很犟。

那些年,大队两位主管根据我舅舅的表现,想给他调整个好的岗位。可以到棕绳加工厂或者鱼卤生产场当领导;要是跑运输船,二十多艘机动船或木帆船随便他挑。到船上跑运输,这是当年海岛人家翘首以盼的。特别是能上二号机动船,一个月只需跑两趟,人既轻松,效益又好,还能见识外面的世界。人家找关系都去不了,可我舅舅偏偏只想待在海带生产队里。

有人说,这么大的海,你一个人管得着吗?我舅舅说,每个人都像我这样做,大海环境就自然好起来。应该说,我舅舅还是得到多数人的支持和赞成,不然,他如何能在三十岁的那年成了共产党员?如何年年是大队的先进生产者?又如何连续当了十多年的队长?

我舅舅从生产队长位置上退下来时,未满四十岁。原因是体制变化,集体所有制的生产队解体。刚卸任时,我舅舅有些失落甚至惆怅。他茫然了,自己往后的日子该做什么去?还能养海带吗?还能讨小海吗?如果能,那么,由谁来安排和决定呢?

形势的发展大大出乎我舅舅意料。生产队的解散像从他身上卸下一把枷锁,顿时活跃轻松了。政策这么好,生产场上的事,竟然什么都能做。我舅舅和他的两个儿子即我的表弟,继续养殖海带,而且一家人养殖的数量和三十个队员养殖的数量差不多。销路和价格全放开了,你爱卖给谁卖给谁,只要人家愿意买,多高的价也行。我舅舅整天一脸笑容,他额头上的皱纹浅了。这时候,我年纪大了些,便投资和我舅舅合作养殖海带。一有空,或者放苗和收成季节,我都随我舅舅一家人一块忙生产上的事。这样,我和我舅舅常常近距离接触。和他在一起,才终于相信乡亲们说他的犟和牛是真实的。譬如,我随我舅舅的舢板船在海区里一整天忙着挂苗,或者忙着收菜,总是要带上点心和午间的饭菜。我舅舅仍然以当年队长的身份看管着我和我的表弟们。他自己不往海里扔生活垃圾,也坚决不让我和表弟将吃剩的饭菜倒进大海。我常听见他说的一句话是:海给了我们这么多,我们怎么能不爱惜海呢?别说海水干涸了,就是受污染了,我们还能养海带养紫菜吗?我们还能从海里捕到鱼捕到蟹捕到虾吗?没有了这些,我们海边人靠什么活着?

就这样,体制变了,队长身份没了,可我舅舅对大海的挚爱之情始终没有变。他仍然是乡亲们心目中的铁骨。

随着生产力的发展和生活条件的改善,我舅舅的身体一天比一天好,他与大海有关的事业也越做越大。一家人住了又大又新的房子。说起这些,我舅舅总是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后来,网箱养鱼业兴起,他和表弟也在罗源湾南岸架设起了许多个渔排,放养红色的真鲷鱼、黑色的包公鱼、金色的大黄鱼和银色的海鲫鱼。他的舢板船加装了机器后,取代了船橹,线头一拉,摁了开关,船就前行了。六十多岁的我舅舅驾驶起这机动小船,一路劈波斩浪,笑容满面,和年轻时当生产队长一样帅气。原来,他又多了一项生产作业:龙须菜养殖。我舅舅网箱里的鱼养得膘肥体壮,一尾尾欢快得和人一样会唱歌。

每当大家欢聚一堂、渔歌唱晚时,我舅舅常说的依然是这句老话:没有大海,我们哪有这么多这么好的鱼啊!我们渔家人哪能有这样的好日子啊!我们一定要像爱护自己身体一样,爱惜大海。

可是,不知从哪天起,一直欢声笑语的我舅舅突然忧郁起来了。他寡言少语,甚至迟钝得有些木讷。他变得忧心忡忡。因为他听说离罗源湾不远的地方,开始引进一大批企业,这些企业做着不仅与大海毫不相干的事,它们排放的东西,将是这片海域的污染源。倘若这样,罗源湾还能养鱼、还能养海带或者别的海产品吗?

我舅舅并非杞人忧天。后来的一天,上级来人宣布,这里要退养收海。为了工业的振兴,所有渔民要服从经济发展大局,必须走转产转业之路!

我舅舅的笑靥没有了。他变得更加阴郁。他知道自己对这个变故无力回天。他还懂得,自己是一名共产党员,必须有政治觉悟,必须服从大局。正像那年要党员带头发展海水养殖业当先锋模范一样,他也必须带头退养收海。他终于彻底地从海里回到岸上。

后来,面对着蔚蓝色的大海,我舅舅那空洞得几乎没牙的嘴巴长久无语。大海,仿佛是一夜间,变成了一张无用的纸张一样,不能养鱼,不能养海带,连钓鱼也做不成了。我舅舅成了无事可做的闲人,终日在漫长的岸边艰难地踟蹰。曾经喧嚣闹腾的码头哪儿去了?海岛像退潮的滩涂一样,灰暗又萧条。家门前的海水开始混沌不清,远方高耸云天的烟囱,不停地向海岛送来灰蒙蒙的烟雾。也不知从哪儿还飘来黑色的煤屑,原本干净的门户罩上一层黑色的灰尘。有时,还能闻到一股难以入鼻的恶臭……

我舅舅终于病倒了。那天我去看望他,他已经神情木然,目光迷离。但是,我听见他很关切地问了一句:我们的海,什么时候还能再养鱼呢?

闻此,我和在旁的亲人潸然泪下……

吴安钦,福建连江人,当过渔民、电工、乡村干部、记者等。现为福州市作家协会副主席。著有文学作品三百余万字,多次获省级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