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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文学》2020年第1期|傅菲:林中小屋(外一篇)

来源:《南方文学》2020年第1期 | 傅菲  2020年02月04日07:45

林中小屋

早晨去门前散步,看见田埂上有一棵树的叶子,很是奇异:一片叶子鱼白色,叶边麻黑色,翘在高高的上枝,其他枝上的叶子黑黑的,软塌塌,垂下来。哪有这样的树叶呢?我近前察看,鱼白色的叶子忽地飞走,原来是一只沼泽山雀。这种山雀喜欢生活在落叶阔叶林和针叶林混交地带,冬季常在平地树林出没,食草籽,大嘴巴,头部有光泽,尾巴尖形,发出喳喳喳喳的鸣叫。它呆呆地立在树丫上,风吹也不动。我看看黑叶子,我看清了,也不是叶子,而是一串黑浆果,挂下来,和叶子很相似。其实树上一片叶子也没有。我掰下一截树枝,流白色的汁液,树皮浅黄红色,掰起来很脆,啪啪,树枝断裂时发出爽脆的声音。我不认识这是什么树,但我能判断它属于泡桐的一种,落在地上的树叶,宽大肥厚,树枝内纹理有气泡——这种树落地生根,见了雨水阳光,臃肿地胖长,秋霜来临全落叶,近似于家族遗传的全秃。在我细致地观看树叶时,看见一堵黄泥墙和两条黑瓦斜檐,我几乎不敢相信这是事实——在我来来回回上百次的散步中,和几十次徒步穿过稻田去后面山冈观鸟时,从未发现过这里有屋舍——屋舍隐在一片杉树后面,杉树距稻田约有三亩地的方块,是樱桃林,樱桃林离我散步的土路,约三十米目距,全是高高的白茅和茅荪,鸟儿躲在这里喧闹嬉戏觅食求偶。樱桃树在半月前,全落叶了,黑黑遒劲的树枝逐日脱皮,露出黄白色树肉,有濒死的假象,像是在说:冬天,饶过我吧,祈求寒冬尽快结束。又像是在说:冬天,尽快使出你浑身解数吧,哪怕我脱尽皮壳,也要熬过漫长的寒冬。

白茅和泥墙的颜色,都是深黄色,樱桃叶子麻灰色——在霜降之前,恰好给了泥房保护色,泥房略矮于樱桃树,杉树也成了泥房的屏障,以至于我根本无法看见泥房子。在我客居之地,我几乎走遍了四周的山冈山坳河滩田畈,从没在方圆两里之内看见过房子,我的邻居仅限于鸟、树、蛇、山兔、竹子等,我的客人也仅限于散养在山垄田里的牛、土路上匆匆而过的路人、在山林砍柴的人,当然,最珍贵的宾客是在深夜光临寒舍的月光和南浦溪潺潺的水声。两里之外,有一栋厂房,属于自来水厂,一个四方形的围墙围着,门前两条大黑狗,看见人,汪汪汪,尾随,我几次去河边玩,都手抄一根木棍,做好随时驱赶它的准备。河边埠头的右边山脚,有一栋简易的空心砖砌的矮房,做看守桂花苗圃的夜间门房,挖山填起的小院子埋了十几根杉木,树梢还是发青的,竹蔸竹鞭挂在房檐——我怨恨这个房主人,竹蔸竹鞭随便埋在哪块空地,浇上三桶水,明春会发芽长笋,三年后又是一片竹林,吝啬这样气力的人无异于砍树摘桃。

有很多次,至少二十次吧,我走到了杉树林前,想去树后的山梁看看,山梁上有稀稀拉拉的杜仲,风来时,树叶哗哗哗,晃动,既好看又悦耳。还有一棵红枫,也是四周最高的一棵树,在陡峭的坡地上,从芭茅浮荡间拔地高耸,叶子血红,妍妍艳艳,它积攒多年的热情要在这个秋天喷发出来,滔滔不舍。可到了杉树林,无路可走,芦苇芭茅山油茶山毛榉野蔷薇,密密匝匝。一条山渠在下边,有两米多深,长满了灌木。野蔷薇搭起了横七竖八的天然窝棚。野蔷薇结起红红的浆果,小鸟落在枝头,边啄食边啾鸣,显然,这里是它们私家领地,是它们的游乐园和粮库。野刺梨挂满藤丫,藤叶落尽。野刺梨金黄金黄,花生一般的形态,耸起小针尖一样的尖刺,把浆果压碎榨出黄浆水,蜜水般甜,喝起来口腔凉幽幽的,润滑,有一股青味。我采摘了很多次野刺梨,一次一碗。或许我以为,这条山梁和别处的山梁并无差别,无非是芭茅、苦槠、竹林、樱桃林,只不过多了一棵大红枫而已;也或许以为,站在山下,一目了然,山梁上的物景了然于胸,无须深入探究。殊不知,对于自然而言,我们每一次徒步前往,即使在同一地域,走了上百次,所领略的景象和内心感触都不一样。每一次的发现都多于上一次——自然界所展示出来的,远远多于我们的想象,且源源不断,花样翻新,无穷无尽。爱一个人,可能爱越深受伤越深。爱大自然,我们得到的是无限慰藉。早晨的露珠,照亮和它恰时相遇的人。月亮总是沐浴旷野漫步的人。一片树林,一丛草蓬,一汪泉水,哪怕是一处荒滩野地,一条干涸的断流,一座荒凉的山冈,都会给我们意外的喜悦和无法言说的审美。鸟儿用它柔软的腹部抚摸蓝天,树木用它苍翠的枝丫丈量四季,鱼儿用它的鳞鳍畅游大地。我的守则是,尽可能地把双脚交给大地,哪怕我走的大地只有方圆两公里,我要像熟悉我深爱的女人一样熟悉它,贴近它,闻它气味,爱它坏脾气,听它莺歌燕语,抱它赤裸身子,摸它粗布衣裳,看它云开雾散草木枯荣。

中午,用柴刀,从田埂砍了一条路到樱桃林。泥房子是一个长边形的黄土房,约四十来平方米,南北的墙上各开了一扇小木窗,门仅有一扇,开在东墙。房子不超过二米四高,有两个斜面三角形的屋顶,盖红瓦,因年代较长,瓦已转为黑色,瓦垄里有很多苔藓。我沿着房前房后,走了两圈,也进房子里,详实细致地看,没发现厨房厕所灶台,可见这房子从不曾住人。在南浦溪沿岸,有许多碉楼一样的泥砖房,黄黄的,有烟囱,底下有灶膛口,是做烤烟用的。这间房子显然不是,许是做临时休息或堆放山间杂物。墙是黄泥垒的,墙面已剥落,石灰和粗石裸露出来。

在这间空空的废弃旧房里,我发现了另一个世界:南窗户的一个窟窿里,有一个鸟巢,巢是用芦苇丝干稻草编织的,比菜碗略小一些,巢口有一片棕白色绒毛;北窗户上的瓦垄,挂了一个蜂窝,蒲袋一样,窝孔黄豆大,缠了一张蛛网,两只死黄蜂粘在上面,整个蜂窝干燥,是纸灰的颜色,看样子,蜂王带着工蜂去其他地方筑巢了,作为旧居,已无蜂前来瞻仰和故地重游;房子里有一张苇席,席上铺了稻草,我估计曾有流浪的人在此短暂留夜,如今成了一种哺乳动物的窝,稻草因动物长久的酣睡形成了一个凹,墙角落下很多黑黑的粪便,一粒粒盘结,每一粒都有核桃大;横梁上,一只燕巢扣在梁中间,袋状,一个巢口露出来,我似乎在看到它的瞬间,听到了雏燕唧唧的欢叫,伸出黄黄的喙,争抢母燕衔来的昆虫;门槛下被挖了一个洞,黄黄的泥巴从洞里扒出,泥巴细细碎碎,约有一粪箕,显然这是黄鼬的安身之处。这里显然是动物之家。在我儿童时代,我也见过一栋这样的房子。我家的右边是一条山垄,在垄深四里处,两座山的峡口修建一座堤坝,蓄水,成了水库。水库排水的涵管出口,距地面有十余米的垂直距离,水泄时,形成人工瀑布。村里在水落之处,建了一个水碓房,用于舂米。到了八十年代初期,有了机米房,水碓房弃用,獾、黄鼬、麂,常在房里出没,尤其是麻雀、山雀、大灰雀,在地上啄食糠灰谷粒。打猎的人也常在此设伏。麻雀喜人,常在房墙屋洞筑巢,孵育后代。捕捉麻雀最简易的方法是,用捞鱼的网兜,敲击墙洞,麻雀受惊,呼地飞出,被网兜罩住。在乡村,很多人在孩童时代都有这样顽劣的捕鸟经历。事实上,人类废弃的建筑物,都会被动物肆无忌惮地合理开发利用。但大部分的野生动物,尽可能地远离人类,躲在灌木林、草地、湿地、阔叶林、针叶林地带隐居,当这些地带逐日消失,它们的家园也日益狭小,最终它们无家可回——人类也将终结自己。我在泥房里转了转,很快离开了,我怕惊扰了动物回到自己的巢穴。我想起米·普里什文(1873—1954,俄罗斯作家)在《赤裸的春天》里《树洞》一章中写道:“整个晚上,我们同那些居住在洞穴里、树洞里、树根里和森林的各个层次里的各种生物一样,都在倾听雨声。在这令人精神焕发的雨里,一切能活动的东西都停下了,隐藏起来,靠近树干,如果有可能,甚至跑到树里边,钻进树洞。……在赤裸的春天的小雨的伴奏下,我在脑海里历数了一遍所有物种在离开大海后住过的各种房子,也没有为自己找到比树洞更好的地方。”这间破旧废弃的泥房,相当于荣华山最大的一个树洞了。

回到院子里,我衣服上粘满了白茅的草籽,草籽有细细的尖荚,刺入布料。我把草籽一粒粒摘下来,扔在墙脚下的黄泥地里,它们来年或许会长鹅黄的芽呢。院子距离杉树后面的小屋,走路只需五分钟,去了几十次都没看到它,但终究还是发现了。它隐藏得那么深,和樱桃林已然融为一体,是这片山林中的一部分。事实上,我也没有理由不去发现它。很快春天要来了,待众鸟归来,春燕衔泥,水鬼蕉抽出皎洁如月的花,我要在泥房里住上一夜,听听唰唰唰的雨声,从树上从瓦垄里从白茅梢,急急切切地敲响已醒的山林,听听动物的鼾声,听听夜鹰的哇哇哇的尖叫——我知道,所有的艺术将是一种形式,在春雨之夜的泥房子里所浸润全身的,是所有形式中最为完美的一种,我们谓之天籁。

两条蛇形山垄

窗外有两条山垄,垄上有一丛青翠的桂竹和连片的杉树。杉树青褐色,蓬松的枝梢向上收拢,形成尖形的垛。山垄和山垄之间,有狭长的深凹,缓缓淌下去。稻禾在凹块的田里,卷起一层葱茏的浪花。低矮的山垄,看上去,像蜷缩的蟒蛇,肚子肿胀,在太阳底下,慵懒得连头都懒得抬,扑在地上。我清晨洗完澡,对着窗外,啊啊啊,嗷嗷嗷,乱吼几声。啊啊啊,嗷嗷嗷,几秒钟后,也从山坳传回来。回声和我同样沉寂,虽然更悠长一些,平缓一些,甚至消除了浮躁的气息。

在一个群山包围的高山盆地里,我的生活处于一种柳树自枯自荣的状态。武夷山的余脉,在闽北,拖着白云在奔跑。延绵的、起伏的山梁,黧黑,相互交错。傍晚时分,夕阳有一层熔金的彤红,萦萦白云像一团蒸汽。嗞嗞嗞,燃烧的空气,慢慢散去,幽凉的晚风吹来,一直低着头的狗尾巴草,像一群遛街的少女,把裙摆摇动得特别夸张。暑期久旱,草恹恹的,柳树褪去了绿意,披一件泛黄的外衣,看起来很瘦弱很孤单。每天此时,我都会约上几个人去河边走走。南浦溪在荣华山北坡下,在砂石土公路的尽头。沿途有四个矮小的山冈,一个自来水厂。山冈有两侧弧形的斜坡,斜坡上,有满坡杨梅树,也有婆娑的板栗树,还有调成一垄一垄的野山茶。路边全是肥绿的芭茅,斜长锯齿的叶,花白的茎,在风中会发出哗哗哗哗的磕碰声。米白色的、麦穗一样的,是芭茅花,蜻蜓三五一群,追逐,嬉戏,一会儿停在芭茅花上,一会儿停在我们的肩膀上。路是河道石块垫上来的,凹凸不平,走了十几分钟,脚洼酸痛。南浦溪有四十几米宽,我们坐在石礅上,飞蛾蚊虫在溪面飞舞,忽高忽低,密密麻麻。鲤鱼嘣嘣嘣,跳出水面,把飞蛾吸进嘴里。水面荡起一圈圈漩涡,鲤鱼跃出来,弯曲的弧线快速地变成了一声清脆的落水声,哗哗,水波纹扩散到了岸边。我们赤足浸泡在水里,沙子磨蹭得痒痒的,小虾和小鲅鱼围拢过来,吸食皮肤碎屑,把面包撕碎,一瓣一瓣扔下去,小鲅鱼又逐食,用滚圆的身子相互撞来撞去,张开尖尖扁扁的嘴巴,吞食了面包的小鲅鱼忽地跑了。水浑浊,黄黄的,水面漂着草根、菜叶、塑料袋,还有几根手腕粗的木枝。上游有人挖沙,污水和清水混合在一起。石堆围起来的水池,清澈透底。有人建议裸泳,我不同意,说,赤条条的,怎么可能那样游泳呢。其实,有外来的工人,每天骑电瓶车来裸泳,一男二女,暮霭低垂,从我门口路过,突突突,男的骑车,女的抱着衣物。有一次,在水厂门口,车胎爆了,我问:“怎么啦?”他不好意思地说,石头太大,又有尖石,车都推不动了。我遇见过几次他们裸泳,三个头露出水面。

“河里肯定有很多鲫鱼和鲤鱼,我们约一个时间去钓一天。”我对大嘴巴说。他一下子把嘴巴笑成圆形,说,你去打窝,我多预备一些蚯蚓。老戴说,去河里还不如去水库钓,水库有大鱼。“说不定能上二十多斤的大鱼呢,都没上过大鱼。”大嘴巴说。我们是很多年的朋友,也是渔友。“我也可以陪你过过周末,你在山区,太寂寞了。”大嘴巴说。“怎么会寂寞呢?我是那种草籽,落地生根,有风有雨和无风无雨都一样。”我说,“我在哪儿生活,都觉得很有意思。”以前在长江边生活,我没事的时候,往长江跑,看无边无际的柳树林,看江心洲,看落日下的长江,看渔民打鱼,内心胀鼓鼓的。到了山区,辨认树木,看山川地形,和山民打猎,我也是内心胀鼓鼓的。但钓鱼一直没成行。不是大嘴巴要周末安排演出,就是老戴有酒桌应酬,要不就是我返城了。“大嘴巴明天要来钓鱼,你看,放哪儿好呢?”老季突然有一天给我电话。他是我寄居这个村的友人。我说,去水库吧,他们想夜钓。水库在南浦溪上游二十公里,是个二级水库,有很多野生鱼,是渔友常去的地方。吃了饭,我们开着越野车,在山路间摇摇晃晃地穿行,路边树上的鸟雀受到车子惊吓,兀自四飞,树叶啪啪啪地响。

“晚上钓不到鱼。”我说。“为什么?”大嘴巴失望地问。天冷了,野生鱼不吃食,提前两天用泡好的玉米或碎枯饼打窝,才能钓上鱼。水库在两条山垄之间。水库边,坐了四五个渔友,头上戴着照射灯,在钓鱼。老戴从车上拿下四个渔具袋,我提矿泉水和矮板凳,大嘴巴勘察地形。我翻看一个渔友的网兜,钓了很多麦穗鱼和鳅,半两重一个。渔友右手捏竿,左手握一个面粉团。一个挂灯照在水面。我裹了一件毛毯在身,对大嘴巴说,我重感冒,不钓了,陪你们钓。河面滚上来的风,沿着肌肤钻,顺带涂一层冰水。对岸的鸟,哇哇哇,像人的哀号。鹧鸪鸟则咕咕咕,高一声低一声,有韵律地在山间回荡。挂灯把一团光箍在水面。我问渔友,这个挂灯哪儿买的。网购的,用了三个月了,充一次电可以用八个小时。他一边把鱼捋下来,一边慢条斯理地说。我说,你走的时候,把灯卖给我,没挂灯不行。要一百七呢,很贵的。他说。我说,我给两百,不让你吃亏。他说,不能多收,我们都是钓鱼的,又不是做生意。我坐了半小时,就去车里睡觉了。感冒,喉咙痛,白粥喝了十几天,浑身提不起劲,我一会儿就呼呼大睡了。“一双发绿的眼睛。”老戴叫了起来。“野猫,野猫。”大嘴巴叫。我一个翻身坐起来,什么也没看到。到了深夜十二点,鱼一条也没钓到。路上,村舍人家都安睡了,稻草扎成捆,堆放在墙垛上,布谷鸟一直在叫,屋檐下的箩筐满是稻谷,粪箕和锄头沿墙脚摆放。我们一路上交谈着这双绿眼睛,猜测到底是哪种动物。“体型比猫大两倍,体态毛色和猫没区别。”老戴说,“这会是什么动物呢?”那还不是山猫是什么。大嘴巴肯定地说。我说,猞猁,猞猁善于攀爬,生活在灌木里和岩石地带,善游泳,比猫大两倍的,很可能是猞猁。吹了半夜冷风,看到一双绿眼睛,真是惊喜不已。

那几天,每到下午四点以后,方圆三里,有一阵时长半小时的阵雨。云呼呼呼地汇集在荣华山顶,乌黑黑,哗哗哗,雨零星地来了,打在宽大的银杏树叶上,嘟,嘟,嘟,有悠闲的韵脚。三里外,阳光一片,金色光线普射。风从荣华山压下来,大雨喷射,草地跳起饱满的雨珠,油亮,吧嗒吧嗒。路面上溅起的灰尘,又被雨打下来。雨后,在两条山垄间,跨起一道彩虹。这是我离彩虹最近的地方,看过的彩虹。彩虹从杉树上方弯上去,拱形,像是坡下村庄一扇七彩大门。坡下的村庄离我居住的房子,抄小路走,不到两里,但我并没去拜访过。在工作之余,我把很多时间,放在辨认植物和熟悉山路上。距我前门百米远,就是荣华山。山上有茂密的竹林和槠树,门口马路对面,是一片板栗林。板栗枝梢上耸起刺猬一样的果球,坡下是一块稻田。早晨或午饭后,我一个人去田埂上,走走。有一种细藤攀缘在灌木上的植物,从八月开始,一直开着夕颜模样的花。比夕颜小朵一些,花色形状都是一样的。叶子却不一样,更尖形一些,形似不规则的五角星。问了好几个农人,都叫不出名字。

有一天,我坐在办公室,听见隆隆隆隆的机器声,在窗外不知疲倦地响,我打开窗户,看见一台收割机在田里割水稻。我扔下手头的事,跑到田里,问师傅:“怎么现在就收割稻子了呢?”师傅呵呵呵地笑起来,说,不在秋天收割那会是哪个季节收割呢?我看看四周,芭茅已经完全枯黄了,槠树的叶子轻微地泛红。酸模草耸起笔帽形的浆果,紫黑紫黑。我哦了一声,说,怪不得这几天晚上,办公室里有大飞蛾,无缘无故地死在地板上。飞蛾有大拇指一般大,黄褐色,飞动振翅时,发出吱吱吱吱声。有时,一个晚上死十几只,落了一地。像炭灰。

怎么就到秋天了呢?记得刚来时,禾苗分蘖,垄上的豆苗还没开花。白鹭在田里觅食。路边一丛美人蕉,抽出殷红的火苗,如今,美人蕉的叶子已经枯谢。红薯开挖了,油茶下山了。我在火炉里,烤红薯。薯香从草木灰里渗透出来,漫溢了整个厨房。天黑得特别快,浓密黏稠的黑,天空像是液态的,被墨水一样的东西浸泡着。在圆月之夜,整个小盆地,仿佛被一只巨大的手托举着。满天的星光流泻而下。四周完全寂静,旷野无人。我一个人在草地独坐,要么给远方的朋友打电话,要么安静地举头看着永远也看不透的天空。那是一个多么巨大的玻璃缸,储存着星斗、海洋和无边无际的遐想。我哪儿也不愿去,只想独坐,自己陪伴自己是一件多么美妙的事情。头顶上的天空,是需要时时仰望的。当我仰望的时候,能听到寂静深处传来的细语。像露水凝结在草叶上。像霜铺在头发上。像水在树身里漫游。每当这时,会有一个人在我心里唤我,那么轻喃,那么羞涩。

山里的冬天有大雪。冬天很快会来。我对伙房老张说,深山产硬木炭,你多买些,再买四十斤薏米酒。母亲怕冷。冬天难熬。我已经离家快半年了,还没回去探望母亲。看着窗外,一团黑。风呼呼地扫过,梓树彤红的叶子落满一地。山垄下的村舍,灯火盎然。

傅菲,1970年代生,居于上饶。南方乡村和大自然研究者。散文作品获百花文学奖、三毛散文奖散文集大奖、储吉旺文学奖、方志敏文学奖,获多家刊物年度奖。著有《我们忧伤的身体》《河边生起炊烟》等散文集10余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