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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州文艺》2020年第1期|禹风:九号线(节选)

来源:《广州文艺》2020年第1期 | 禹风  2020年02月04日08:12

这瞬间,

站点上只有三个人:

远远站立的管理员,

跳出车厢喘气的施丰能,

以及睁开眼看着施丰能的邓小桔。

油轮设计师施丰能总在傍晚走出九号线松江新城站,晚霞洇红西边楼群,鸽子飞翔。

松江这地方空间广阔,人口密度适中,空气质量优于市区。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没“上海”这名字时就有松江府。前身华亭县,建县至今已历一千五百多年,传承为今日老城区;新城前身则是一望无际水稻田,十来年前才仿英国城镇而建。

施丰能走出地铁站,把公文包放到小广场地上。他望着火红西天,脱掉墨绿灯芯绒西服,撸起白衬衣袖管,往上慢慢举手,伸了个懒腰。他身高一米八,戴黑框眼镜,瘦长脸皱纹深刻,胡子刮得双颊铁青。

他今天不急着从地铁站打的回家。虽然仍正常上班没放假,他却有度假心情:太太带着儿子飞德国去了。儿子考上了法兰克福大学,当妈的去支付一切费用,并要为年轻人编织一只挂在洋树梢上的巢。

施丰能想到这些,嘴角泄出了一丝冷笑,没恶意,甚至带点赏识,却很有讽刺意味。他被忽视了:太太有了更重要的使命,暂时顾不上管他。事实上,他将被忘却般“野放”近两个月。

施丰能又撸下袖管,把西装一抖,穿回身上。

“难得!”他瞟着车站外一长排等客的橘色本地出租车,“难得自由自在!”

他终于笑了,长脸变圆些,露出还算整齐的牙齿。一个转身,迈开了腿,先走走再说。去哪儿?随意吧。

凡夕阳洒落的地方都金灿灿,夕阳下的本地石楠叶子亮晶晶,活像一条条沾着涎津的狗舌头。秋天的夹竹桃显得寂寥,花季早远去,等候它们的是难耐的冬天。大马路中间绿化带里成排紫薇已开败了一阵子,现在结着淡绿发黄种籽。

施丰能坐到街边暗绿色长椅上,欣赏嘉松公路连绵不绝的车辆。当年他上到远洋油轮跟船考察,先坐甲板长椅上看了整个太平洋,接下来又看了整个大西洋。

太太和儿子暂时离开自己飞去地球另一方陆地,他日常生活里又出现了一片空旷无物的洋面,他回忆起远洋生活的寂寥,却又莫名地跃跃欲试!嗯,近两个月单身生活,嗯,自由,久违的,拿它不知道怎么办的自由……

首先就是今晚。施丰能点点头,立马就去吃一顿啰。一个人吃饭和全家一起吃饭,完全是迥异的人类行为。

吃饭前,得去一下酒类专卖店。喝白酒还是喝红酒?吃西餐还是吃中餐?

有一点是肯定的,他不可能呼朋唤友,呼朋唤友的日子早已灭绝。如今,老婆儿子在身边就三口子聚餐;他们去了远方,他只有独斟。独斟有独斟的趣。

第一个自由之夜,别奢求太多,就这样吧。

施丰能一个人独斟于小楼餐厅,似乎同他素不相识的邓小桔疲惫不堪地在九号线松江新城站入站。

邓小桔,大部分认识她的人都觉得她相貌别有一番风姿。她和别人不同啊,她天生属于少数派,上天给她的不给别人,给别人的呢,她也不稀罕。

当然,如今她已人到中年,不承认自己正在变老是不识相的,何况家里有负累,简直像甩不脱几只山蚂蝗天天附膝盖上吸血,她不能不感到涣散,如此这般一种恐慌。但她还没蝉儿那种被秋风吹僵的厄运临头感,她尚在观望,情形似乎对她不利。

她看见九号线地铁驶入车站,透过车厢玻璃看,地铁上的空座已寥寥无几。她两手都提着包,她感到绝望,要知道从松江新城到达她的目的地马当路站要行驶一个多小时。

她已在人来人去的医院里站立了接近一天一夜,没怎么坐下过,也没捞到哪怕半小时的睡眠。邓小桔有种想哭的情绪,她心里储满了水,只要任何人惹她一下,她就要溅泪了。她咬住下嘴唇,等地铁开门,她告诫自己要克制,要有一个大都市女人的腔调。别示弱,但也别再控制不住自己向人示威。

车门打开,周围等车的人不由自主抢着向车上挤,丝毫不肯礼让下车人。邓小桔矜持地侧身让开,让车上乘客先下,她带着对那些抢座者的鄙视和漆黑的失望最后一个走入车厢,她只能找到一根立杆了,快把背靠在上头吧。她深深吐出一口气,如水泻地,实在撑不住了。

她心里愤恨:为什么在这城市活了半辈子,现在姆妈想在家门口看病却排不上号了,住院也等不到床位了?

她还没想通这问题,姆妈的病势不容她继续僵持,她只能把老娘送到松江的第一人民医院分院来治疗。市区的专家一周两天到松江分院接诊,这制度总算还能为姆妈在城里找到诊疗机会,争到住院资格。

别问为啥没人来替换她看护老娘:父亲过世了,她是独女;她没子女,离婚之后,自己也独守空房了,谁相帮?

至于邓小桔后悔不后悔离婚,她对自己清清明明说:“缘分如此,缘尽无分。”明白人嘛,打落牙齿肚里吞。

过了大学城站,乘客越来越多。邓小桔蹙紧了眉头,头晕腿颤,身上虚汗。她决定放弃,到下一站先挤出车厢找座喘息。

不过,到了下一站她并没下车。她眼前金星乱冒,不敢动弹,身上大汗淋漓。她怕自己晕倒,把手里大包松开落到地下,那是带去医院后发现没用的杂物。她紧紧攥住自己小包,里面有姆妈的医保卡,还有一万多元现钞。她担心一旦松开手,晕过去,这些重要的东西会被人拿走。

她顶不住了,咬牙晃身要在七宝站下车。正弯腰捡自己东西,一个刚坐到空位上的年轻男生站起来:“阿姐,侬是不是不舒服?来来,侬坐。”

邓小桔感到一阵松弛,那白净男生二十多岁,牛仔裤白衬衣,满面神采。他俯身帮邓小桔拿东西,有个胖胖中年女人却一屁股坐到他让出的空位上。

邓小桔疲惫地笑了笑,她眼前金星不冒了,人很虚,却清醒了些。她摇摇手,示意不要和那女人计较。这时候,另一个年轻女生扯扯她袖子,站起来把座位让给了她。

邓小桔坐下喘过了气,包里掏出湿巾纸抹汗。她想第二天一早还得挤地铁赶松江来,早上八点主治大夫查房,查完后家属得和医生会面,讨论病人病情和治疗方案。

坚持住!邓小桔对自己说。

坚持,坚持,直到倒下为止!

施丰能的父亲曾是远洋运输轮正职船长,他虽不能带儿子出海远洋,两年一次回上海母港时,他有权让老婆孩子住船上来。只要家属乐意上船,他本人无所谓一定回苏州河边海员公寓。

说句老实话,海员公寓的条件未必有他那船长套间好,公寓甚至还缺乏他习惯消遣的种种东西。

这位干瘦多皱纹的父亲已习惯于海上生涯,他的心从不属于这长江口城市,他和儿子谈论的都是那些遥远的外国城市。此外,施丰能发现,父亲同他母亲的关系也异常贫瘠,仿佛他俩只是一锅持续不断供应的食物的天然分食者,而他施丰能,恐怕仅是偶然性的产物——某种生活事故的无害后果。

老施船长对儿子还挺够意思。他一发现儿子开始批评他的船,便对儿子发生了某种兴趣。他搜查海员公寓,找到了儿子那种稚气批评的“培养皿”:一批从旧书店淘来的关于船舶的旧书和从图书馆借了不归还的船舶设计图。船长点点头,对施丰能说:“侬老卵的!有本事呢,设计条像样的船出来,让阿爸老头开!”

他私下给了儿子一笔可观的零用钱,交代说:“你可以拿这钱随便花,如果花在女小囡身上,也不是不可以,但下次就不给了;如果花来研究船,我见你一回给你一回。”

后来就不说了,施丰能天生更爱船,想设计一条自己的远洋轮。

他考上了海运学院,到浦东上大学。那时候,浦东是没夜生活的地方,晚八点,浦西红男绿女,浦东从没奢望过什么“大开发”,都洗洗睡。

海运学院周末虽有学生舞会,却只许娱乐到晚上十点。平时夜里,黑沉沉校园啥也没有,连夜宵也无处觅。你若不肯睡,走廊里有只高高吊着的昏暗灯泡,你可以闻着厕所臭气,捧厚厚书,熬夜。

施丰能对妻子回忆大学时代:“有句话千真万确:监狱是最好的读书地。”

临近大学毕业,施丰能对自己能去什么地方工作完全没把握。那年头,毕业生自己不找工作的,都等着学院统一分配。老施船长从外国发回一个电报问他想去哪儿上班,施丰能晓得老头有法道,老实不客气回了七个字:船舶工业研究所。

船舶工业研究所当时算效益好的单位,不愁吃不愁穿还管分房子。施丰能在研究所待了十年,和所里一位女同事结了婚,住进分配来的一室一厅,过太平日子。直到他觉得这种太平日子散发土腥气,埋到了自己喉咙口。

这时候,他想动是好的:时代更新,外国公司来了。外国公司需要堪当亚洲业务的设计人员,施丰能先从研究所跳槽到一家韩国船企,后来丹麦来的欧洲人更大方,他们肥厚的橄榄枝让他再次移动,而他们懒惰和亲切的天性终止了施丰能自己也不喜欢的改换门庭。施丰能在丹麦船企待了下来,一待就差不多二十年。他有了自己设计的远洋油轮,还不止一条。

作为国内业界声名鹊起的设计师,他一出手就是大船,这让他无法拒绝妻儿对大房子的向往。他保持了低调,在松江新城这种远郊区买下复式公寓。

日子连绵不绝,真像海浪般互相间没空隙,不让施丰能片刻喘息思考。

长久以来,他第一次面对生活中的停顿:老婆和儿子飞走了,给他一段独处时间。

第一晚他喝了白酒,白酒最能让人松弛。他找不到什么特别理想的餐馆,他坐在一排排年轻人中间,形单影只。

他一边喝酒,一边大啖平时老婆禁止他吃的辣菜,还旁听隔壁桌上谈话。

回到冷清清复式公寓,懒得上下跑楼梯,简单洗洗,他就仰在客厅沙发上看碟。他喜欢看惊悚片,一连看了三部,没关电视机,睡过去了。

早上还按千年不变的生物钟醒来,浑身酸软,不得已热水淋浴,打车奔九号线地铁站。

早晨的地铁站怕是城里最望而无趣的地方:没睡醒的人们木偶般候在玻璃门口,样子像丢了壳子的蜗牛,手里食物散发气味叫旁人难受。

施丰能今天心情好,同情地铁线上芸芸众生。他等地铁时有闲心观察四周,想统计一大清早能有多少人看上去和自己一样愉快。这时,他看见了萎坐在等候区铁皮长椅上的邓小桔。

邓小桔几乎一路站立着刚到达松江新城站。

她完全受不了了,在这里喘气续命。

施丰能首先被这女人的病态所吸引:她正在受折磨?她脸色苍白,皱起了鼻子,闭着眼睛,嘴角抽搐,露出门牙……她的手紧紧攥住自己的小包,也许里面是重要东西,她怕自己晕倒?

施丰能决定放过正在入站的这班地铁,他想尽一个路人的责任。

如果这女人昏倒,他会马上招呼那边挥着小旗子的车站管理员;若管理员需要帮一把,他也可做力所能及的事。但他主要想帮生病的女人看住她的包,不要被人浑水摸鱼拿走。

施丰能仇视小偷和骗子,如有机会与小偷或骗子对敌,他会勇不可当。

一个男人认为自己是勇士,这是必须的。但凡男人最终选择当了胆小鬼,也未必不能理解,事后要酌情而论。无论如何,没什么妨碍施丰能站在这里,为这不舒服的女人站一会儿岗。

邓小桔昨晚仍忙到深夜,她必须为姆妈做一些汤羹,姆妈只接受自家口味。老太太病入膏肓,其实还很挑嘴。

她的理性提醒她做好心理准备:姆妈这种病,日子不会长了。她能做的就是暂时忘怀自己,把老人服侍好。

凌晨她就从全身难受中醒来。也许半夜洗澡着了凉,她发烧了。

可恨九号线地铁在马当路站,根本不会让人找到空座。她发着烧,竭力提着两只有汤水的锅子,冷汗涟涟。座位上坐着的人们全低头摆弄自己手机,没人抬头观察她。她咬紧牙关,竟一路站到佘山才有位子空出来。她坐下去那时候,感到自己一屁股坐到棉花上,晓得不对劲了。

她出了车厢又在地铁站坐下,竭力对付自己的晕眩,感觉阵阵冷风;她闭着眼想熬过去。她不知道有个中年男人打量着她,准备在她突发昏厥时帮她忙。

施丰能和任何男子一样,既然没立马等到邓小桔病发,就顺势打量起她长相来:略显丰满的一张鹅蛋脸,脸颊处丰满出来。最有特点的是眉毛,这眉毛肯定没文过,就是天然的两道弯,黑而神气。她的病容减低了肤色亮度。她偶尔睁开眼,是丹凤眼,烦躁而隐忍的眼色……

施丰能觉得这女人的眉毛很有表现力,隐隐撩动了自己的什么情愫。说不清楚,一种悠远的情愫,仿佛远在岁月深处。

他觉得偷偷打量别人不礼貌,就掂量起情势来:真有必要悄然守候这个陌生人吗?女人嘛,有各种各样出乎男人意料的可能性。自己可以走开了,别自作多情,也许就是一个痛经案例,关心多了成笑话。

新一班开往浦东方向的地铁已进站,施丰能慢慢移步进了车厢,找个位子坐下,他还可以看见铁皮椅子上病态的女子。他垂下眼帘,等待车辆发动。

车等候在车站上不动,他开始数数,一、二、三、四、五、六、七……他像只青蛙从荷叶上跃起,叫旁人吃惊地冲出了车厢。车门合上,地铁即时驶离了车站。

这瞬间,站点上只有三个人:远远站立的管理员,跳出车厢喘气的施丰能,以及睁开眼看着施丰能的邓小桔。

施丰能直视邓小桔,像个牵线木偶移动脚步。他走到邓小桔身边空位坐下。邓小桔的眼睛刚才跟着他移动,现在看住他鼻尖。

“不好意思,你是不是不舒服?”施丰能开口,“需不需要我通知地铁管理员?或者,我能帮你什么忙?”

邓小桔看着他,绽开一丝仿佛和生病无关、脱离了病态的微笑:“我们互相认识吗?”

“噢,”施丰能觉得这微笑有种魔力,像古代的一朵莲花飞来吻在自己嘴上,“我,我只是看你样子像生病,我想我应该帮忙。”

他感到一丝尴尬。

“其实你不是。”女人的笑意更深了,笑解除了她的病容,脸盘散放出柔和的光,“你是想来搭讪我。”

施丰能甩了下脑袋,他自取其辱。

反正,无论被人当成什么,这是自己这两天荒腔走调造成的。他倏地站起身:“对不起,很抱歉唐突你了,再见!”

邓小桔咯咯笑出了声:“坐下吧,施丰能!如果我没认错人的话。”

施丰能瞠目结舌。他回转身,仔细打量这突然摆脱了病态的女人。她在笑,笑着看自己,眼神很亲切。他恍然想起了什么人,不真实,很模糊,仿佛池塘里泛起一个暗影,还不能确定就是鱼。

她的笑容的确给他一种熟悉的感觉,那咧开的嘴唇恰到好处地衬出珍珠般的牙齿,很像莲花的花瓣托出完美的莲蓬……时光飞转,落下隐约烟花,有种酸楚的感觉像吞了芥末般刺上眼睛。他眼前出现一张蓝紫色的糖果纸头,一只放在眼前旋转以释放花环的万花筒,还有一块小小但斑驳的雨花石……

施丰能不敢相信自己已到了五十开外年纪,眼前这陌生女人的名字一个汉字一个汉字在记忆里浮沉,他先打捞出一个“桔”字,而后是“小”和“邓”。

“邓小桔?是你?”他笑了。有颗潮湿的子弹以超低速旋转着射来,射中他那感知时间的神经中枢。

他听到胸前某个地方发出“噗”的一声。

施丰能一旦投入设计事务,喜欢把自己锁在办公室里谁也不见,戴耳机听交响乐。

他记起邓小桔这名字,登时耳边都是悠漫的乐曲,各种各样的时间:直线时间曲线时间、个人时间公共时间、人性时间反人性时间、有效时间垃圾时间、被牢记的时间被忽略的时间……在九号线地铁站里飞舞回旋,缠绕在一起。

邓小桔是他小学一年级到三年级时的同班同学。那是差不多四十年前的事。

邓小桔欢笑着看施丰能:“怎么你还是老样子?你两只老虎眼看人的样子没变!”

施丰能有点羞涩,“老虎眼”是邓小桔描摹他外貌的独创词,四十多年间无人提起。他喃喃说:“那时候,我俩可真是好朋友!”

说完这句话,他脸红了,他想起正是他自己主动切断了和邓小桔的友谊,断交的原因匪夷所思。

他俩一起走出了等候空间,回到地面层。施丰能问:“你没事吧?我请你去喝杯咖啡?”

邓小桔一路慌乱地偷偷修饰着自己,这边抹一下头发,那边掸掸衣服。这些天她太狼狈,模样全部坏掉了!她笑吟吟说:“我要赶到第一人民医院去,我妈住院了。要是你下了班有空,我们倒可以聊聊。”

两个人在出口处交换了电话号码,邓小桔挥挥手,对施丰能一笑,旋过腰肢,要走。施丰能脱口而出:“等等!是你妈住院?你阿姨好吗?”

邓小桔收起笑容,慢慢说:“阿姨很多年前就不在了。”

施丰能眼前那个戴着黑框眼镜和蓝色有檐工人帽的女人形像一下子风化成粉,他无言可对地点点头:“哦,对不起。你路上小心,下午我们通电话!”

他是通过她阿姨,一个街道生产组女工,才认识她的。

施丰能这下子神不守舍坐在开往浦东的九号线地铁上,来自发霉的七十年代的雨淋湿了他。别人肉眼凡胎看不见,其实他像只落汤鸡,羽毛湿透,坐在他风起云涌的回忆里:

海员公寓前头弄堂里有栋六层楼房子,这旧房嵌在海员公寓和对面373弄12号楼之间。施丰能家六平米大的阳台正巧位于那六层楼房的屋顶平台斜上方。站在阳台上,施家人看得见生产组工人们在每层楼道里走来走去。有几个工人还有钥匙能打开铁门,上到屋顶平台,晾晒大家做好的牛皮纸信封和马粪纸板。

那个戴黑框眼镜的女工有钥匙,她每次看见站在阳台上的施家母子就挥手招呼:“你家男小囡好看哟,眼乌珠像桂圆核!”

施家姆妈听了舒心,细绳子吊小竹篮下去,请这女工吃切好的苹果。

女工的外甥女有时会来,小姑娘跟着阿姨跑到屋顶平台上,满屋顶兜圈。她粉红裙子白衬衣,脸蛋白净净。但凡她看见海员公寓那阳台上站着的男孩,会笑,挥挥手。不过,施丰能和邓小桔那时没互相说过话,他们彼此留意,保持观察,就像屋顶上那些野猫:我眼眶里有你,你眼梢有我,观望着,琢磨彼此。那年代的午后蛮长的,那时候的黄昏宁静。

邓小桔终于怀着愉快的心情和想同姆妈对话的欲望来到了住院部。第七层内科病室的门紧紧关着,家属们都被赶到门厅休息室里坐。大夫正查房。

邓小桔选了个阳光里的座位坐下,太阳光兜头射她额上,她谁也看不清,像被笼在时光的茧子里。四十多年又怎样呢?阳光是同样的。

只要记忆的丝线被扯动,秘藏的感受就散发着旧气味被摊开,像被遗忘在铁皮罐里的陈年脆蛋卷,摊开时不但吸满时间的水分且布满绿霉点……

邓小桔记得小学一年级开学那天,她主动和施家儿子说了话。老师吩咐大家到教室后面搬椅子,邓小桔搬椅子路上对傻站着的施丰能说:“喂,你好,你想心事啊?”

施丰能跟在她裙子后面去搬他的椅子,他在她背后说:“我坐你旁边?”

她点点头,回头对他一笑:“我喜欢和长得干干净净的人坐一起。”

九号线地铁正停靠小南门站,施丰能正巧回忆起邓小桔当年那嫣然一笑:“我喜欢和长得干干净净的人坐一起。”

他为这回忆笑了。地铁车厢里坐他对面正偷偷观察他的一个女学生看见了突然迸发的这一笑,她觉得这真是典型中年人的笑,似乎很甜,形式却还是苦笑。那种不敢相信、不敢应承和不敢得意的腔调,显得又笨又可怜。

施丰能又跳跃式想起后面的一些日子:邓小桔为人大大方方,她总穿整洁的单色裙子配白衬衣,身上淡淡馨香,像只合起翅膀的蝴蝶坐在他右边。

他忘带铅笔盒的日子,她慷慨地借给他削得尖尖的中华牌2B铅笔和有水果香味的橡皮擦。每次他想发脾气,或想起什么事觉得没劲,邓小桔眉毛一挑,给他一个淡淡却明媚的微笑,像一泼水落在炭火上嗤嗤响。

地铁驶入世纪大道站,施丰能出车厢换乘二号线,二号线到达他陆家嘴的办公楼。他走在换乘人流中,觉得今天是不同凡响的一天,有原初的清洁的光射进灵魂。

主治大夫是个黑脸膛老教授,也许多年从医经验让他收敛掉了多余表情。他翻看邓小桔姆妈的病历和化验报告,不动声色,有点像数学家做繁复心算。邓小桔面对主治大夫静坐,等他示下,她有不祥预感。

大夫抬起头:“家里能负担大额医疗费用吗?”

邓小桔僵在那里,无法回答这问题。这问题啥意思?姆妈作为退休职工,本有医保卡。

大夫自顾自点头:“七十八了,七十八的年龄,也许不算高龄,但也……”

“大夫,你的意思是不是……”邓小桔硬起心肠问。

大夫轻微点点头:“晚期。年纪又这么大。”他看了邓小桔一眼:“生命有规律,子女要想开。”

早上遇到施丰能的一点喜气此刻还蛮抬硬,积在心头暂没被冲散。邓小桔像所有女人一样,先扑进电梯下到医院草坪上掏出手绢,才呜呜哭了一阵子。擦掉眼泪鼻涕,她补了口红和眼影,没事人一般回进病房看姆妈。她今天不担心没话讲,她要给姆妈讲讲一大清早的奇遇。

姆妈好端端靠在大枕头上,脸蜡黄,精神倒还在,正和病友聊天。邓小桔走进去,姆妈递给她一只削好的青苹果。

“姆妈,侬晓得我地铁上碰见谁?侬就算想到头晕,也想不到的!”邓小桔笑着说。

姆妈仔细端详她,仿佛松了口气,冷冷答:“世界上那么多人,叫我怎么猜?”

“还记得起施丰能这名字吗?从前我说起过。”邓小桔一心想说故事了,想必姆妈全部忘记了,可以从头说起,很能打发陪护病人的寂寞和愁思。

可惜万事都不如人意,只听姆妈喉咙里哼一声:“怎么不记得?我记得一切。这不是那个听你说自己长大会变丑就马上不理你了的男孩子吗?这种人,现在难道有出息?”

一点点才怯露绿意的快乐被姆妈随手揪掉了嫩头,邓小桔噎住了讲不下去。同时,她这才回忆起后面那些事。那些事在她意识深处属于另一个男孩,那个后来对她失去兴趣的施丰能。

“也不晓得呢。”她装笑,“看上去像个工程师什么的样子,心还挺好。他没认出我,我在车站上不舒服,出冷汗,他想帮我叫地铁管理员来。”

姆妈的注意力完全转移了:“你不舒服?这几天连累你了,你的身胚也是不灵光的。唉,要不你快回去躺着吧。这里有护工可以请的。”

施丰能等地铁二号线时回忆起了自己和邓小桔最要好的那些日子。

那些日子里,他俩不仅在教室里开开心心聊天,交换作业本,有商有量,放学还一起玩。两个八岁孩子腻在一起互相喜欢,没人说闲话,要说就笑说“由他们去”。

邓小桔的阿姨点了头,同意邓小桔下课后去施家做作业。阿姨会在生产组六楼探出戴蓝帽子的头,甩长辫子喊:“小桔子,我下班喊你,你就下楼!”

施丰能站在地铁车厢里,想起邓小桔阿姨当年抬头呼唤的怪模样就不由得笑了。这车厢里一位正无意间观察他的老阿姨心想:“哊,这男人笑得奇怪!心里啥好事?”

施丰能在家里向邓小桔展示自己的宝藏。他拉开五斗橱属于他的那只大抽屉,请邓小桔看大海。

抽屉里先铺了报纸,报纸上摊开一层奶黄色细沙,当然是父亲从遥远的太平洋岛屿拿玻璃瓶装来给他的。沙粒上有一只大油轮的小模型,油轮的大烟囱高高竖起,漆成黑色,非常老卵的!油轮四周不但有各色各样贝壳,还有五颜六色的珊瑚柱子和布满细纹的珊瑚块。

“哇!”邓小桔张开薄薄红唇,淡淡叹息,“好看!”

施丰能好几次昏头昏脑对邓小桔说:“喜欢哪样?侬拿去!”

“是吗?你肯送给我?”邓小桔每回都欣喜地看着他,但从不伸手。

抽屉里最后还保留了完整“海图”,她只接受施丰能分享给她的动物巧克力。动物巧克力装在长方形包装盒里,要从侧边慢慢抽出来。

“哇!”打动人的不仅是巧克力,先是覆在巧克力盘上的半透明油纸。这油纸多么考究,散发甜甜香味。

施丰能说:“所有狮子、老虎、大象都归我吃,所有兔子、羊、猪和猴子都归你。”

……

邓小桔问了护工服务价,帮姆妈找下了护工。她觉得自己要睡着了,眼皮粘在一起。她在病室角落蜷在姆妈病床脚跟,将就着合一合眼。病友都放低了嗓门,可怜她。她一睡就到了半梦半醒之间,看见小时候的施丰能渐渐收拾起温暖笑容,变得不可理解地冷漠。

她自然还记得自己那次发疯,那可不是梦。

她不晓得自己为什么那样做,她当时就想那样做呗,想对施丰能说出那几句话。

好倦哪!我对施丰能说了什么?

扑腾在睡意里,她捏住了姆妈病床栏杆,记起那往事。

那一天从学校放学出来,还没走进施家,她请施丰能喝一瓶橘黄色的橘子水,说:“告诉你一个秘密,你不会对别人说吧?”

施丰能摇摇头:“不说。你和我两个人的秘密,不告诉别人!”

她那时必定是发疯了,她说:“我害怕。我们家的女人都有遗传毛病。就是、就是我长大了会变成脸上毛茸茸的毛人,变得猩猩那样子丑。”

“你瞎说。”他笑了。

“没有,这是阿姨告诉我的。”邓小桔想把谎话圆到底,“你看我阿姨,她戴着黑框眼镜,每天晚上都要刮脸。”

“啊?”施丰能的橘子水瓶子哐当掉在水门汀地上,跌成粉碎。

快要在姆妈脚跟睡着的邓小桔脸上露出了一丝尴尬,她抵抗着浓重睡意问自己:“到底为什么小孩子要说可怕的谎话?害人的谎话到底从哪里跑出来?”

施丰能出了地铁站,顺着马路朝大楼走。他漫不经心瞥一眼东方明珠塔,踏上了圆形过街天桥。这个早晨,他最后一次兀自发笑:“我上当了?这邓小桔没变丑八怪嘛!其实她还挺有气质,她的鼻子是希腊式的!”

擦肩而过的一个女人看了他一眼,偷笑:“这大叔有问题,大清早笑得这么暧昧?这年纪了,不晓得危险?老房子要是着火,消防车也救不了的!啧啧。”

施丰能走进办公楼,跨进电梯时心情黯淡下来,他责备自己小小年纪就没经受住友谊的考验。

就算邓小桔变猿人又怎样?难道她变难看了就不是朋友?当年她对我不是很好的嘛,她把自己的万花筒和雨花石都送给了我。

他同前台打过招呼,推开自己办公室门。电话马上响了:“老板,你太太有留言。”

……

禹风,复旦大学学士、巴黎高等商学院硕士。2015年开始文学创作,已在《人民文学》《当代》《十月》《花城》《山花》等杂志发表长中短篇小说四五十篇。作品多次被《小说月报》《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等文学选刊选登。曾获“2018山花双年文学奖”,作品连续两年(2017&2018)获评“上海作协年度中篇小说”。作为PADI高阶潜水员,其潜水题材小说亦发表于各大文学刊物并获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