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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放军文艺》2020年第2期|田耀斌:宋庄,宋庄(节选)

来源:《解放军文艺》2020年第2期 | 田耀斌  2020年01月22日07:13

天光已亮,但村子还没有完全苏醒。

孙大国的小院仍洋溢着新婚的喜气,纸窗棂上窗花儿和喜字在晨光中更鲜艳。西墙根下的羊圈里,绵羊静静地站着,叨寻圈里的干草,反复地咀嚼着,享受着夏日早晨难得的清爽。小羊羔儿吃足了奶,在羊腿间调皮地跳来跳去。

孙大国夫妻甜蜜一夜,不但毫无倦意,反而更加精神,躺在新婚的土炕上相拥低语。

孙大国终于有了一个完整的家,自然满心欢悦,眉眼都带着幸福的光彩。仙儿说,从此后啊,你去哪儿,我去哪儿,我可是有主儿了。大国见仙儿一脸娇媚,刚要搂住亲她,仙儿却灵巧地躲开了。

忽然,仙儿听到外面窸窸窣窣的动静,一把把孙大国推开,指指外面让他听。

孙大国问:“怎么了?”

仙儿答:“你听,日本人来了。”

这时,由远及近,街上传来众人的脚步声。

“不像,日本人来了要敲锣,不过,听着人不少,肯定有事。”

孙大国说着,翻身披上棉袄,正欲开门看个究竟,小院儿的栅栏被摇响了,响声哗哗啦啦一阵接一阵急切,还有人在喊孙大国的名字。

孙大国趿拉上新布鞋,打开屋门跑到院里,就看到了村长。村长三十多岁,精明、活泛,表面替日本人维持秩序,实际是地下党员。

村长让大国快起来,八路军到了村子,怕万一被鬼子发现打起来,让乡亲们先安全转移到别村去。

沉浸在新婚幸福中的大国,一听说要他离开家,心里不痛快:“转什么移?打就打呗,俺刚成了新家,不走!”

村长很坚决:“必须走,该藏麦子藏麦子,该收拾啥值钱的收拾!”

孙大国问:“村长,我媳妇儿家刚陪送不少,要不要拉上?”

“这是你的事,能拉多少拉多少,命比财重要,快点啊!”村长说完,又去催促别人。

天又亮了几分,宋庄村东柳树趟子下的菜园里,二连长傅志明带着战士们挖工事。这时,贺明和发动来的二十多个农村青年扛着锄头、铁锹从宋庄光秃秃的村墙内走来。

贺明把青年们交给傅志明,就去找左叶。

此刻,宋庄村东的墙头上,左叶拿望远镜巡视着村外。远远地,能看到鬼子狰狞的炮楼。东西南北各条出村的路上,村民们熙熙攘攘,牵猪拉羊,拖儿带女,推小车、赶牛车匆匆疏散。庆幸的是,眼前这一切匆忙而有序地进行,并未被炮楼里的鬼子发现。

乡亲们陆续从街头涌向村外。十字街口儿,两个年轻村民在卸一块门板,更远处,战士们和老乡们正在堆起一道土屏障。

贺明大声地要求乡亲们动作快点儿!鬼子一旦发现情况,就麻烦了!村长赶过来,大声招呼着:“大家都利索点!让鬼子看见可就麻烦了!贺书记,我再到前面看看去!”

忽然,从旁边的破篱笆院里传来弹奏单弦的声音,叮叮咚咚,细腻悠扬,单弦过门儿弹罢,就是一阵高亢而有韵味儿的西河大鼓的男声——“杨门忠烈万古传,女将杀敌誓保边关……”这一段,正是冀中一带百姓喜爱的西河大鼓《杨家将》。

贺明听到这在冀中熟悉的声调,不由得眸子闪亮。不知道大敌当前,谁还这么有雅兴。

这时,村长从传来单弦声的栅门里走出。他告诉贺明,全村都答应转移了,只有瞎子李小嘴儿不走!这不,较上了劲儿,还唱起来了!

贺明与村长进了李小嘴儿家院子,村长欲阻止李小嘴儿,贺明拉住他的胳膊,示意让李小嘴儿唱完。

李小嘴儿听到有人来了,也不理睬,仍坐在门槛上信手弹唱。

贺明并不在意李小嘴儿无视一切的态度,走上前温和地劝说几句,李小嘴儿生硬地回敬他:“你是谁?队伍上的?”

村长训斥道:“小嘴儿,客气点儿,这是队伍上的首长。”

贺明笑着又走近一步说:“老乡,快走吧。如果打不起来,我们转移后再请你回来。现在大家都走了,剩你一个人,真的打起来,炮弹可不长眼。”

李小嘴儿语气依旧很冷:“我一个瞎子,命不值钱,我不走。”

贺明心里急,见劝说不行,向村长使个眼色,村长一把将李小嘴儿从地下拉起。

李小嘴儿用尽力气挣脱道:“我就是不走!”

村长又急又气,发狠跺脚说:“你不走?炮弹落下来,炸死你!”

贺明顺手拍了村长一下,示意他说话有些过分。村长不管贺明的暗示,还是硬要拉李小嘴儿走。

李小嘴儿突然呜呜地哭道:“首长啊,我瞎子说了一辈子《杨家将》,就是没见过打仗,现在鬼子来了,我眼瞎,就是想听听你们怎么打鬼子!”

李小嘴儿的话,令贺明深为吃惊,没想到一个普通的农民,一个瞎子,竟然有这种朴素的民族情怀。也许,他一遍遍说唱西河大鼓时,已经把这种情怀深深植根在心里,种在这土得掉渣又倔强不屈的生活中。

贺明被瞎子李小嘴儿脸上的庄严感动了,他双手捏住李小嘴儿的肩膀,想了一下,答应他留下,嘱咐村长为他找一个藏身之地。

李小嘴儿立刻笑了,麻利地举起单弦,得意地横在村长面前让他带路。

村长埋怨道:“紧要关头,咋还唱上啦?这个倔瞎子!”

天已然大亮,太阳很快就要出来了。宋庄村外,树木、茬地、菜园历历可见。

团长左叶带通信员顺着村外的小路走来,边走边检视新挖的战壕。

走到崔武身边,端详着崔武挥大镐锛土,左叶似有所悟,叫住了他。

崔武从沟里跳出来问:“团长,这样挖行吗?”

左叶点着一棵烟,也不理崔武,只是望着刚挖出的新土出神儿,他眼光突然闪亮,说:“交通沟别光绕着墙挖,咱们呀,每隔两三丈就从墙下挖个洞儿,想在墙前打就在墙前打,想到墙后打就到墙后打!怎么样?”

崔武恍然大悟,道:“团长,这个办法好!可——”

左叶命令道:“可什么可?就这样挖!”

崔武叹道:“工程太大了!”

左叶道:“那也得挖,告诉战士们,多挖一镐头,就少挨一炮弹皮!”

崔武伸了伸舌头,说声“是”,就带着战士们按照团长的新思路开挖起来。

左叶的这个想法,早在王村战斗时就有了。平原农村,村村都有护村墙,但鬼子炮火太厉害时,趴在墙外的壕沟根本抬不起头。躲在墙内,鬼子进攻时,又不能灵活机动地打击鬼子。这下好了,有了这个猫耳洞,扩大了战斗的纵深感,机动性更强。

这时贺明流着热汗跑来说,老百姓已经转移。

左叶点点头道:“多好的乡亲啊!全村转移,确实给乡亲们带来很大不便。可是,大敌当前,乡亲们的生命安全最重要!”

大亮的晨光中,宋庄的大街已经空空荡荡,不时有八路军战士匆匆走过。

孙大国拉着木头小车从小巷拐到大街,车上装着一个暗紫色的粗瓷大瓮和一个大红漆的长木柜;新媳妇仙儿用力在后面推着车。

孙大国对于鬼子的残忍和战斗的残酷只是听出了耳茧,并没有亲眼见过。新婚的甜蜜和初识为人的滋味,使这个平原青年更加刚猛。然而,让他一个大男人带着新媳妇儿逃命,实在是窝囊,简直在俏美可爱的仙儿面前矮了半截!

村长站在大街上,见孙大国还没有走,不由得焦躁地责怪他。

孙大国被村长一激,心里添堵,没好气地扯着脖子分辩几句。

这下把村长惹火了说:“你看别的小伙子,都在村后挖工事呢!日本人打进村儿,谁也没好儿!”

孙大国受到蔑视和批评,不服气地斜了一眼村长,一不小心,小车轧进了大街当中一条干涸的小沟,差点翻掉。

村长使劲帮孙大国把车扶正,没想到他的犟脾气上来了,发着性子用力猛拉小车,颠过小沟,气冲冲地往家的方向拉。

村长跟着大国走几步,大声嚷道:“你疯啦?怎么往回走?”

仙儿也急了:“是啊,村长说你呢,怎么往回走?”

孙大国不理会村长,拉车走几步,回头瞅一眼仙儿,见她还愣在原地,立着眉大吼一声:“回家!”

村长冲孙大国的背影骂了一句:“这个犟驴!”

仙儿本来生气着急,听村长一骂,反而扑哧一声笑了。

太阳就要出来,工事已挖好,战士们正在修修补补。

左叶吩咐,让同志们原地休息,放出游动哨和暗哨,监视据点动静。

贺明劳累了一夜,实在困极,随便找个干净点的土地儿,倚着墙角和衣欲睡。

左叶挨过来,靠土墙自语道:“可算打个尖儿了!抽一根儿?”

贺明带着倦意答:“一抽又精神儿了,你抽吧!”

左叶卷好旱烟,点着,望着村内,慢悠悠地抽着烟。

远处传来单弦声,瞎子又唱起西河大鼓,声调凄美激扬,婉转入云。

贺明睁开双眼,不满地说:“这个瞎子,唯恐天下不乱!这当口儿,唱什么呢!我派人找他去!”

左叶幽默地说:“别!有点动静好,平安无事啊,啊?”

此时的宋庄,除了叽喳乱飞的麻雀,就是瞎子李小嘴儿时断时续的唱书声。左叶叼着旱烟,入神地听着缥缈在空气中的声调,右手在地上舒服地伸展开,渐渐眯上眼睛,一任夹在手指的烟头燃烧。

太阳露出脸,阳光洒在树梢,洒在田野,洒在壕沟内抱枪而眠的年轻战士身上。

孙大国把车拉回家里小院,一屁股坐地上,呼呼地喘着粗气。仙儿娇嗔地走来,用食指戳他的额头道:“就你这么拧!现在好了,等着日本人打进来吧!”

孙大国把头一歪,继续生气。仙儿舀来一瓢凉水,递给大国。大国一口气喝完,气也消了大半。这时,隔壁的琴声从墙头飘过。大国一笑,这是李小嘴儿没有走。他从心里为自己找到了一个同盟,调皮地望着仙儿说:“你听,瞎子也没有走!咱们有伴儿了!”

仙儿刚嫁到宋庄才一天,哪里知道瞎子是谁。孙大国也不解释,搬了个矮凳到西墙头前问:“瞎大哥,你咋不走?”

李小嘴儿平时古怪成癖,不爱理人,听到孙大国的声音,知道他在这节骨眼儿上留了下来,就停止了弹唱,用一种优越的嘲讽语气说:“大国呀,快带你新媳妇儿跑吧!要不,日本人来了要抢要杀要那个啦!”

孙大国立刻红了脸,骂道:“你娘的瞎子,满嘴胡吣!”

李小嘴儿抬高声音说,他已经闻到了空气中的火药味儿,今天的仗是一定要打的,而且还会非常激烈,从来没有听说过的激烈,比赵子龙在长坂坡的曹营里七进七出还激烈。

仙儿听到了李小嘴儿的戏谑,直气得跺脚,羞红了脸。听到他说一定要打仗,不由得瘫坐在地上。她知道,这会儿再走,已经晚了,日本鬼子已经醒来,并且随时巡查路上的行人。

孙大国嘴上不让人,却也被李小嘴儿的话吓了一跳,他咕咚咚喝了一瓢水,把仙儿拉起来卸完车上的东西,再依次藏到地窖里。

收拾完了,仙儿一指活泼的小羊羔说:“幸亏没有走,刚才忙起来,把它也给忘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