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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人生

来源:文艺报 | 王林伯  2020年01月22日09: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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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的科幻小说不仅仅是提出令人惊艳的科技创想,还在于展现这一创想所引发的种种问题与社会变化。对于短篇创作来说,这颇具挑战性。王林柏的《第二人生》在有限的篇幅内回应了这种挑战,让读者感受到技术发展对每一个人的生活带来的不可回避的冲击。不同的人会做出不同的反应,这又创造出科幻的无限空间。更重要的是,小说用一种游戏的方式再次强调:人生每一步都异常关键,每一步都是在创造新的人生。

——姚海军

 

王林柏

成都文学院特约作家,电子科大物理专业硕士。曾获全国儿童文学奖、四川文学奖、青铜葵花奖、“大白鲸”幻想儿童文学奖、台湾牧笛奖、香港青年文学奖、信宜图画书奖等荣誉。

 

仿佛跌入无尽的黑洞,一直往下坠,往下坠……

我想挣扎,身体不能动弹,我想喊叫,嘴唇似乎粘在一起,强烈的窒息感淹没了我,偏偏头脑无比清晰。“这只是睡眠麻痹,”我对自己说,“俗称‘鬼压床’。”

“这是由于焦虑、抑郁、睡眠缺乏导致的,放松,别紧张。”我是个医生,很清楚该怎么做,“深呼吸,好,再来一次……”我“呼”地坐起身,大口喘息。下床赤脚走在地板上,冰冷的感觉从麻木的脚底传来,我的心中稍稍安稳,所有灯统统打开,我才长长舒口气。

“为了避免再次陷入睡眠麻痹,最好保持清醒10分钟后再入睡。”我对自己说,坐在客厅沙发上,翻看一本书。我没有保持10分钟,我一直坐到了天亮。

早晨,我昏昏沉沉地刷牙,梳妆镜上出现一段信息:“王哥,徐先生的送别仪式今天举行。廖强。另,给我带俩包子当早饭。”

“呸!”我低头吐了一口牙膏沫子。

对于在手机、家电、甚至眼镜中植入办公软件的做法,我颇为反感。工作登堂入室做了主人,生活被逼入死角,眼看连在厕所卧室的立足之地都保不住了。

白绸布的布景,黑白照片挂在中央,一条带着花结的黑纱垂在像框两侧,香案上纸菊花、塑料松枝摆得满满当当,几乎把仿紫檀木的树脂方盒挤得没有去处。我站在香案前,冲着遗像三鞠躬。抬头看,灵堂上悬着一块黑色电子屏,写着“徐先生千古”,两侧电子屏写着“音容已杳,德泽犹存”。

“王哥,过来坐。”廖强捧着手机打游戏,头也不抬地招呼道。

我把包子丢过去,他手忙脚乱地接住。

“在灵堂上打游戏,也不怕冒犯逝者。”

“这有啥子嘛,你晓得我们那儿灵堂都做啥子?打麻将!亲朋好友耍通宵,闹热!”廖强一边往嘴里塞包子,一边看着空荡荡的灵堂,含糊不清地说,“你看嘛,除了我们两个,莫得一个人来,我再不闹出点动静,老大爷不就走得太冷清了嘛。”我不由得笑了笑。按照廖强的说法,他小时候读不进书,只好走了一个亲戚关系,来我们公司帮忙。他嘴巴甜,逢人就喊哥喊姐,把几个60岁的阿姨喊得眉开眼笑,落了个好人缘。

“王哥,你要待好久?”廖强问我。

“公司规定,临终护理医师要在送别仪式上待够一小时一刻钟。寓意每时每刻的守护……”

“我们公司好能扯噢!”廖强笑起来,我也跟着笑了。廖强脑子简单,心直口快。说实话,我有点羡慕他身上的烟火气。

我突然想起什么,提醒道:“徐先生不是有遗言要放给拜祭的孩子们听?”

“猪脑壳!”廖强拍了下自己的头说,“差点搞忘了!”

他来到遗像前,抱拳作揖:“小辈子记性差,老大爷莫怪,尤其不要晚上找我摆龙门阵……”他在灵堂后鼓捣了一阵,音响里放出声音。

“……孩子们,我今年82岁,却像活了108年那么久,我很知足。人生需要努力,更要会选择。已经失去的,不要斤斤计较,你拥有的和能追求的,才是最珍贵的……”声音渐渐模糊,灵堂变得缥缈,我无法分辨眼前是现实还是虚幻。

“王哥……”廖强推了我一把,指着手表说,“每时每刻,到了。”

我醒过来,尴尬地笑笑说:“昨晚没睡好。”

“……人生不在长短,在于觉悟的早晚……”录音还在播放。

“这老爷子太能说了嘛,”廖强问,“王哥,刚刚他说啥子成功等于决断力加行动力加专注力加啥子嘞,老爷子做啥子的嘛?大人物嗦?”

“别好奇了,打听客户信息是违反公司规定的。”我站起来往门口走,“而且,少知道点事,少点烦恼。”

“王哥,再过半小时,丧葬公司接手,中午一起吃火锅噻?”

“不了,张医生介绍了一名患者,我要赶去公司。”

我走出空荡清冷的小礼堂,背后还回响着老先生的叮咛教诲。

“……孩子们,每段路有每段路的风景和担当……”

一位消瘦老者走进办公室,衣服是名牌,款式比我的年纪还老,尺寸大了许多,在他身上晃晃荡荡,像灯光下被操控的皮影。我站起身迎接。

“您是王医生?”老人问,他有些拘谨,外带警惕。

我迅速对来访者做出一个初步评价:出身中产,受过高等教育,从事技术相关工作,比如工程师。面对这种人,无论太冷淡还是太亲切,都会让他感觉不自在。你只需摆出一切照章办事的态度,他就会安心。

“叫我小王就行,您是刘先生吧?”我把老人让到沙发坐下,低头间,我看见他的皮鞋,皱褶破旧。老年生活不太宽裕,甚至有些窘迫。评价表上又添了两句。

“张大夫说,您这儿有种新式医疗项目。”他吞吞吐吐地说。

“我们有一系列的老年护理套餐,您想咨询——”我拖着长音。

他颤巍巍伸出三根枯枝般的手指说:“不瞒您说,我只剩3个月时间了。张大夫不经意提到,您这儿有个‘第二人生’项目,能让人返老还童,还能穿越时空?”

“刘先生,我们是一家医疗机构,可没有返老还童药,更没有时空穿梭机。”

“那张大夫……”老人欲言又止。

“您先做个检查,稍后我再向您解释,好吗?”

尽管他满是疑惑,但仍旧点了点头。一小时后,我领着老人来到数据中心。那里闪烁着无数投影,一块一块,膏药似的。我引着他来到一小块投影前,用手指将屏幕抻大。“刘先生,如果可以时空穿梭,您希望去哪个时间点?”

“2005年,我25岁那年。”

“就是40年前。”我输入几个数字,敲了回车。

投影上出现一个年轻人,拖着行李箱走进机场。

“这人,有点面熟。”老人喃喃着。

年轻人来到电子牌前,抬头查看飞机信息。

“这是我?!”老者诧异道,“机场偷拍了我的录像!”

“确定是您?”

“当然。这次我见了一个很重要的客户,事后受到经理赏识,被提拔做了组长。你知道,我们组有12个人,4个人的资格比我老……”老人絮絮叨叨,脸上不自禁带着微笑。这件外人看来微不足道的小事,也许是他人生中为数不多的闪光记忆。

投影闪烁,老人喋喋不休,我不由得恍惚起来:过去,未来,虚幻如梦,像条抓也抓不住的线,到底什么才算真实呢?

“我要去告机场!这录像您从哪儿得到的?”我的思绪被拉回来。“别紧张,刘先生,这不是机场盗录的视频。”我说,“您知道平行宇宙吗?”老人迟疑片刻说:“以前在电影里听过,但说老实话,我并不太了解。”

“有些科学家认为,我们的宇宙像阿米巴变形虫,能够不断‘分裂’,随着每一次量子过程分岔成不同的小路,每条路通往不同的结果,成为互不相干的独立宇宙。按照这种理论,也许某个宇宙小行星没有撞上地球,现在依然是恐龙的天下;也许某个世界海豚爬上陆地,成为地球主宰……”

他点点头,表示理解。

“也有无数个和我们的轨迹差不多的宇宙,只是时间线比我们快一点,或者慢一点。现在人类发明了一种能够搜索并监视其他宇宙的机器。”我指着面前的投影说,“这是一个时间线比我们晚40年的平行宇宙。”

老人眼神飘移,露出怀疑的目光。

“您可能不信。”我低头敲击键盘,查看了几个数据后说,“如果您有耐心,将会看到52分钟后,这个年轻人乘坐的飞机在升空后不久发生意外,机上119名乘客和8名机组人员无一幸免。”

“这不可能!”

“根据另一个时间线晚一小时的平行宇宙推测,我们有99.99999%的把握。”我笑着回答。

他的眼神定住,他在动摇。

“这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们有种机器,能将您的意识传送过去,覆盖另一个宇宙同一个人的大脑。我们无法穿越时间,也无法让肉体返老还童,但可以让您的意识在另一个世界重生。”

“等等,那岂不是相当于,我取代了这个年轻人,或者说,谋杀了他?”

“不,刘先生,您的用词并不恰当,这称作‘融合’更贴切。要知道这个年轻人和您25岁时的思维想法别无二致,你们的大脑高度一致,不会造成任何思想分裂,你们完美地契合在一起,他多了40年的经历,而您拥有了一个年轻的身体,他就是您,您就是他。”

“可这有什么用呢?一小时后,我们就会一起死掉,在那架该死的飞机上!”

“不会。”

“你刚才明明说,有99.99999%的把握!”

我笑了:“明知飞机会坠毁,您还乘坐吗?”

他恍然大悟,“不过,我得考虑一下。”他说。

我陪着老人离开数据中心。

“刘先生,您的理解力真强。”我说,“我所有客户中,您的耗时最短。”

他呵呵笑着:“我年轻时是个程序员,接受新事物比较快。我那时和您现在一样,意气风发——”说到这里,他的表情突然变得落寞,苦笑一声,“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刘先生,您有一周的考虑时间。”我礼节性地笑笑说,“另外,我们的服务项目还处于实验阶段,所以——”

“明白,明白,张大夫也嘱咐我了,我会保密的!”

接到老板电话时,已经是晚上11点了。

“上网了吗?”他劈头盖脸地问。

“还没。”我含糊地回答。

“出事了,快来公司!”说完,他就挂了电话。

我下了住宅楼,抄着口袋去停车场,路面映着惨白的光,寂然无声,空无一人。我突然想起刘先生,想起他的苦笑,我猛然回头,身后没有半点脚印,仿佛站在一个黑暗虚无的舞台中央,聚光灯正打在我身上。

我来到公司,会议室已坐满人,老板正挥舞着双手教训人。

“好了,马上行动。法务部,准备好一切应对起诉的预案。公关部,使用一切办法控制舆论,必要时,集团要和这个项目做好分割……”老板嚷嚷道,“快,快,快,动起来!”

大家如蒙大赦,低头鱼贯而出。

会议室只剩下了我和老板。

“老板——”我小心翼翼地问,“您找我?”

“坐下说,”他指指椅子,自己先坐下来,闭上眼,双手拇指按摩着太阳穴,“有人偷拍了‘第二人生’项目的视频,还放到了网上。”

“能查到来源吗?把视频撤下来?”

“视频是在国外首先公布的,现在网上都传遍了,撤不撤没什么意思了。”老板低声骂了一句粗话,“老子只想闷声发大财罢了!”

我试探着问:“那我们——”

“我们没触犯法律,那边应该没问题。重要的是不能影响集团的声誉,我们需要丢块石头去试试水。”他直起腰,眼睛望向我,我马上知道,我就是那块试水的石头。

“我找了电视台,”他瞟了一眼手表,已经过了凌晨,“让他们今晚在最热门的时段,直播一场辩论会。你作为院方代表,阐述这个项目的积极作用,最好能引导舆论,正面看待这件事情,省得集团出面发表声明。”

我又知道,如果风向稍有不利,我还是一块将被集团切割丢弃的腐肉。

“刚刚您说‘辩论’,反方是?”

“省医科大学的杨教授。”

我的眼皮子直跳。“那个处处喜欢和我们唱反调的杨教授?”

“没错!电视台只关心收视率,谁输谁赢?他们才懒得管。”

“近日,一段医护人员向身患绝症的老人推销某种服务的视频风靡网络……”漂亮的女主持人坐在演播室中央,面对上百名观众及摄像头侃侃而谈。

演播室的灯光很亮,我站在后台,依然被照得眼睛发花,突然之间,有种不真实感。我回头看杨教授,50来岁,微微谢顶,精神很好,他也望过来,和我目光对视,我看不透他在想什么。

“……医护人员提到了‘平行宇宙’等词汇,引发了网友——尤其科幻爱好者的广泛关注。”主持人站起身望向我们,“今天,我们请到两位嘉宾,针对这段视频进行讨论,首先有请视频中‘第二人生’项目的负责人,王医生——”

一天不到,我已被牢牢钉在“负责人”的十字架上。我不由得苦笑,如果这次辩论出了什么差错,毫无疑问,我会落得一个人神共愤、口诛笔伐的境地。工作人员推了我一把,我走上舞台,向大家鞠躬,站在主持人右侧。

“接下来有请省医大的杨教授!”

杨教授笑着走进演播室,冲大家挥手致意,来到主持人左侧,我们三人落座。

一句客套话也没有,主持人直奔主题:“杨教授,针对视频您有什么想说的?”

我耳边仿佛响起拳击台上的撞铃声。

“我没什么好说的,”杨教授用嘲弄的口吻说,“还是先请‘负责人’解释解释,平行宇宙观测器的实现原理吧。”

“那是假的,世界上根本没有平行宇宙探测器。”我回答。观众席上发出一阵诧异声,对于我的坦白,连杨教授也有些意外。

“那录像是怎么回事?”杨教授问。

“一段记忆在大脑中的呈现方式,是众多相邻的神经细胞同时被激活,它们集体活动、相互联结成一张立体网络的结果。10年前,人类掌握了‘追踪和记录大脑神经细胞被激活过程’的技术,6年前,人们取得了‘通过微波精准激活神经细胞’的技术突破,可以实现记忆的提取和写入,”我解释道,“我们扫描患者的记忆,结合个人大数据,模拟制作了他们某个人生阶段的录像片段,目的是为了让患者相信平行宇宙的真实性。”

“等等,你说提取记忆?这不侵犯隐私吗?!”杨教授叫起来。

台下响起一阵嘘声。

“杨教授,想想看,您去医院体检,医生也会咨询体重、家族病史……”“王医生,这是混淆概念。体检时咨询问题,好似敲门拜访患者,而扫描记忆——”他做出一个匪夷所思的表情说,“简直像光天化日闯空门!”

“杨教授,您的例子并不恰当。医院使用的记忆扫描仪经过国际标准验证,提取的信息不会涉及患者隐私……”

很明显,这套官话作用有限,台下又有人嘘我。

“我印象中,不经患者同意,记忆扫描仪不能随便使用吧。”杨教授果然提出异议。

“是的,只有医师认定非常必要的情况,才能绕过患者使用扫描仪。”

“你们所谓的‘第二人生’服务,符合非常必要的条件?”

“当然,我们完全符合法律法规,如果患者有任何疑问,可以向我们的法务部咨询。”

杨教授盯着我,我也盯着他。

“好吧,咱俩都不是法律专业人员,跳过这个问题。”杨教授问,“如果没有平行宇宙,你们拿什么服务?”

“我们让患者进入睡眠状态,大脑连接进我们开发的一款叫‘第二人生’的游戏,游戏几乎完全模拟现实世界,置身其中,就像进入了平行宇宙。”

很明显我的话把大家吓住了,反倒没什么人嘘我了。尽管不合时宜,我突然有些想笑。

“你——你是说,你们做了一个假——”主持人忍不住插嘴了,她考虑了一下用词,改口道,“虚拟的游戏世界,告诉患者是真实的平行宇宙?”

“这是诈骗!”杨教授叫道。

“我是一位医生,我的职责包括时刻为病人着想,千方百计为病人解除病痛,救死扶伤,同情、关心和体贴病人……”

“没人听你这些套话,你编造虚假信息!”杨教授忍不住打断了我的话,“用一个破电子游戏欺骗患者!”

“首先,那款游戏并不破,平心而论,它是世界一流水准……”我一本正经地解释。

杨教授鼓起眼睛看我,似乎突然被气乐了,摇着头,用手示意让我继续说下去。

“其次,我复述自己的职责,我想表达的是,里面并没有‘一定要对患者说真话’这一条。”

“你说谎还有理了?”杨教授嚷嚷道。

我转向主持人问:“您知道安慰剂吗?”

“安慰剂?”主持人眨着无知的大眼睛,狡猾地说,“请向观众做一下说明。”

我点点头,说:“二战期间美国有位军医叫毕阙,有一次由于缺少麻醉剂,伤员痛苦万分哀号连连,毕阙只得跟护士长商量,以生理盐水代替麻醉剂给伤员注射。本来只是搪塞之举,不料奇迹却出现了,注射完生理盐水的人居然疼痛大减。这就是典型的安慰剂效应,是一种暗示疗法,通过没有药效、也没有毒副作用的物质,改善病人的生理状态,缓解症状。从某种意义上说,安慰剂也是一种谎言。”

“你是说,‘第二人生’是安慰剂?”杨教授问。

“我们的病人经过严格筛选,剩余寿命3到6个月,普通治疗会给他们带来极大的负担和痛苦。我们让患者在虚拟世界重度一生,不仅免除病痛折磨,还可能满足此生未尽的心愿。病人存活时间普遍比预期提高了20%到50%。”

演播厅内一片肃静,大家似乎都在沉思。

“隐私呢?”主持人突然问,“游戏完全复制现实世界,你们岂不是可以窥探病人隐私?还有,你们岂不是能操控他们的人生?如果那游戏也算人生的话。”

“游戏实现黑盒化,完全由程序自主分析计算演化,没人能介入其中提取数据,更没人能控制患者的人生,这款游戏名叫‘第二人生’,和真实人生一样,需要患者自己抉择。比如现实世界,我的愿望是当一名漫画家,但很不幸,为生活所迫,我做了一位医生。当我进入第二人生,我可能依然无法忍受漫画家的窘迫和孤独,我可能依然会妥协,做一位医生。”

“无论你说得再花哨,也改变不了你们做的龌龊事,你们榨干了患者最后一滴血,赚了他们最后一毛钱,就让他们做了一个梦!”杨教授斥责道。

“病人弥留之际,我们会让他们醒来,带着两次人生的共同记忆,留下遗言。就在前几天,我的一位患者徐先生刚刚辞世,想听听他是怎么说的吗?”

“可以吗?”主持人问。

“徐先生说,他的遗言可以给任何人听。”

演播室里响起了录音。

“……孩子们,知道吗?我曾经做过一个梦——一个噩梦。梦中的那个人在43岁时,由于生意失败而意志消沉,妻子和孩子都无法唤醒他,他终日酗酒,变得暴躁和不可理喻,他不工作,每天向你们的妈妈要钱买酒,还发酒疯,打你们的妈妈,甚至打你们……终于有一天,你们的妈妈再也无法忍受,带着你们离去,从此杳无音信。他愈加堕落,依靠救济金,像条蛆虫一样卑微地活着。在他69岁那年,检查出肝癌晚期,只有4个月的寿命,他痛苦,后悔,却无济于事。但谢天谢地,那只是一个梦!当我醒来时,仿佛重获新生,我明白了很多道理,虽然自己破产了,但我还拥有世界上最宝贵的东西,我还拥有你们——我最挚爱的妻子和孩子!于是我振作精神,像年轻时那样拼搏,像年轻时那么吃苦,我终于挺了过来。后面的事情你们都知道了,我东山再起……”

“……孩子们,我瞒着你们签了《遗体捐献协议书》,等我死后,把我的器官都捐出去吧,把它们用在有需要的人身上,也给那些患者第二次机会,重生的机会……”

“就在4天前,徐先生过完了他充实而精彩的一生。也许在这个世界看来,他是个酗酒、懒惰、无可救药的失败者,但他在第二次人生中,选择了一条正确的路,他成了一位慈祥温和的父亲,善良慷慨的慈善家。徐先生,他是一个好人,对此生无怨无悔的人。”我轻轻说。

一些女观众悄悄拭去眼泪,主持人的眼圈也红了。

我望向杨教授,他没有感动,也没有失败的懊恼,只有无动于衷的冷静,以及挂在嘴角一丝不屑的笑,我知道他还有话说。

“我并不赞同王医生的说法。”他终于开口了。

来吧,来吧,我的心扑通扑通狂跳,伸长脖子等待那致命一击!

“但此时此刻,我没有什么好说的。”他说。

“赢了?”内心一个缥缈的声音问。

“赢了。”没有欣喜,只有无尽的空虚。

我走出电视大厦,身子突然绷紧,杨教授靠墙站在街边。

他看见我,冲我挥手,示意我过去。

我犹豫片刻,走过来。他冲我微笑,和我握手,仿佛老朋友般拍我的肩膀,用只有我才能听到的声音,突然问:“王医生,如果‘第二人生’服务社会化,怎么避免大家混淆现实与虚拟,陷入‘缸中之脑’的怀疑呢?”我的胃感到一阵痉挛。

“杨教授,您能解释下刚才名词的含义吗?”他用手遮着口鼻,模仿主持人的声音说。

“好的,”他微微转了转身子,面向并不存在的观众,低声说,“缸中之脑是1981年普特南阐述的一种假想,假设你被一个邪恶科学家切除了大脑,放进营养液缸中。大脑的神经末梢连接电脑,电脑按照程序向大脑传送信息。对你而言,亲人、朋友、你家的狗、门前的榕树、街角的包子铺都还存在,你每天早晨挤班车,晚上辅导孩子功课,和真实世界一般无二。你甚至能被输入记忆,‘感觉’自己正坐在演播厅,听两个其实并不存在的家伙讨论该死的‘第二人生’游戏!”

他面带微笑转向我,眼中没一丝笑意。

“请问王医生,如果由于你们的实验,让我开始怀疑现在的人生;怀疑我所处的世界到底是现实,还是类似‘第二人生’的虚拟空间;怀疑我存在的意义,怀疑我的妻子孩子是否只是一段代码,怀疑我如今的成功是不是最初设计好的几个参数在起作用……可是,尽管我矛盾、纠结、内心挣扎,我还得努力扮演好自己!因为我的怀疑同样也不能被证明!我不敢用自己的人生做赌注!我不能成为别人眼中的疯子,更不愿让我的孩子家人失望,因为我不确定他们到底是不是代码!”他瞪着我,目光中似乎闪烁着希望和期冀,“针对上述怀疑,您有什么解决方案?”

我故作轻松地说:“针对您的问题,我至少有10种应答的方法。”他的目光突然变得黯淡。“你也解决不了。”他失魂落魄地喃喃道,“你也没办法……这是个哲学范畴……”

他拍拍我的胳膊,打断了我的话。“这里并没有真的观众,咱们不必拐弯抹角。我相信你能回答得十分巧妙,大家也会为你鼓掌喝彩。但这个问题会像一根刺,刺入很多人的思想,让他们难受,让他们无时无刻不去想它,却永远也拔不出来!最后那根刺会变成一个黑洞,把靠近它的一切都吸入其中,撕得粉碎……”他指指自己的头说,“这里,就有那么一根刺!”我的眼皮直跳。他突然再次微笑,靠近我低声说:“放轻松,微笑,附近有记者。”“您是——”我怀疑地问。

他不经意地把西服拉开一点,露出一个徽标——我们集团内部高级董事才会有的徽标。他哈哈干笑两声,仿佛刚结束了一场愉快的谈话,和我挥手告别。

回到家,老板打来电话。“干得漂亮!公关部调查,民意站在我们一边!这次可谓因祸得福……”我颓然坐下,摸摸索索,从口袋里掏出一部老式手机,里面有行短讯:老王,视频已发布。号码是国外的,时间是3天前。我把手机用力丢出去,“啪!”碎片飞溅开来。时睡时醒,上午11点我才起床,来到卫生间刷牙,梳妆镜上闪烁着信息。其中一条是老板的,我迟疑着点开。

“董事会出了内鬼,有关部门要来调查。公司决定关闭‘第二人生’项目,下午来我的办公室,商量善后计划……”仿佛溺水的人突然获得了空气,我大口呼吸。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杨教授说得没错,那是一根深入脑髓的刺!在我发疯前,终于把它拔出来了!

“主人,有电话。”电视发出声音。“不接!”“是刘先生。”它提醒道。我犹豫片刻,漱了漱口,接通电话。“刘先生,您好。您看了昨晚的电视?对不起,刘先生。无论出于什么初衷,我毕竟对您撒了谎,恳请您的原谅……”长久堵在心口的东西,正在慢慢消融,我希望一口气倾吐出去。

“王医生,您先听我说,”电话里急切地问,“‘第二人生’项目现在怎么样了?”

“您放心,那个项目即将关闭。为了表达歉意,医院有些补偿措施……”“补偿?”电话那边苦笑着,“一个孤苦无依,只剩3个月寿命的老人,你们能补偿什么?”我顿时语塞。

“王医生,求您一件事。”

“您说。”

“‘第二人生’关闭前,能否让我做最后一个顾客?还有,帮我把昨晚电视的记忆擦掉,好不好?”

“您——”

“我可以多付钱,反正我就要死了,要钱也没用。我——我也想和那个徐先生一样,再有一次机会,有个完美的结局,即使——即使是梦也好……”

我盯着雪白的墙发呆,仔细看,那上面似乎有很多黑点闪烁,仿佛电脑屏幕的像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