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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时

来源:文汇报 | 程树榛  2020年01月21日06:47

少年时代,我曾被月老强行和一个少女拴在一起,但后来,那根红线被我自己剪断了。

我们家本是宋朝理学家“二程”的后裔,祖上曾做过大官,也曾煊赫一时;后因受天灾之苦、兵燹之害,终至家道中落。不过,到我祖父那辈,仍以大清国末代秀才为骄傲,号称“书香门第”。因此,我前辈的婚姻还大讲门当户对,要反复挑选,方才成婚;而且根据当地习俗,皆在很小的时候就订下娃娃婚约。

可是,我时乖命蹇,不满三岁,便慈父见背,只有孤儿寡母相依为命,因此,我的婚事也搁浅了——家庭条件好的,嫌我们家江河日下,不肯俯就;家庭条件差的,我母亲又觉得门户不相当,有损程家门楣,也不愿轻易答应。虽然提亲者不断,皆未能成功。我那时正在童年,对此浑然不觉,漠不关心,任凭命运安排。

“书香门第”给予我最明显的“烙印”,是较一般孩子更早地获得书本知识。我虽系孤儿,但叔伯兄弟姐妹却很多,在大排行中我属最小,因而从小备受兄姊们的宠爱,从牙牙学语时,他们便教我读书习字。幼年时,我已能阅读诸如《红楼梦》《西厢记》《隋唐演义》《罗成招亲》《穆桂英挂帅》等小说了,书中的才子佳人对美满婚姻的追求,开始给我以启迪。在懵懂中我逐渐构想出未来妻子的形象:一个容貌端庄、知书明理、三从四德的大家闺秀。我母亲亦属名门之后,目光所及,和我大体相同,故也多有挑剔。因此,直到十岁过了,我的婚姻尚无着落。这在我们家乡“有身份”的人家中是少见的。我母亲也有了危机感,每见亲朋好友,总要提及此事,希望帮助我找到一个“合适人家”的女儿做媳妇。

合该我的红鸾星动,不久便有一位“有身份”的媒人来说亲了。此人系我那位正在私塾里教书的表伯父,我祖母娘家的侄儿。父亲在世时,这对表兄弟友情甚笃,他常来我家走动,二人相对而酌,一醉方休。父亲故世后,他仍经常看望我们母子,来后,总是抚摸我的脑袋爱怜地说:“呵,孩子长这么大啦,快熬出头了。”——后一句是对我母亲的安慰。当然,也总是顺口问上一句:“说亲没有?”

过去,母亲听到这话通常是这样回答:还小呢,不忙。一句话支吾过去了。然而现在却不然了,立即恳切地答道:“都过十岁了,还没着落呢,请表伯帮个忙吧!”

表伯欣然答允。过不几天,便来了好消息:找到了一家“合适人家”。这家人乃表伯的远房亲戚,就住在离我们村不远的刘家庄,家有良田数十亩,镇上有茶食店一爿,为一殷实小康之家。主人膝下只有一女,生得娇美端丽,老两口视为掌上明珠,今已芳龄十二,因攀门户,尚未找到婆家。日前表伯去他家做客,主人恰好也提出为女儿说媒的要求,表伯一听,正中下怀,当即把我们家的情况说了,除了宣扬我们如何家世久远和我母亲如何贤惠外,又特别把我美化一番:什么“年纪虽小,但天资过人、识书明理、将来必成大器”云云。主人对我们家族内情也略知一二,又听到表伯对我的溢美之词,当时便动了心,遂正式委托表伯从中作伐,使两家能够结为秦晋之好。

不过,从表伯的叙述中,我母亲也听出一点美中不足来:这位“美若天仙”般的姑娘没有上学,目不识丁。这与我们程家的“书香门第”可不大相称。我母亲有点犹豫了。但话还没有完全说出口,却遭到我表伯的严厉批评:“古人云,‘女子无才便是德’,姑娘家认识几个字有多大用处?再说,凭你们这样孤寡人家,还能挑出个啥样的?过了这个村没有那个店,此等人家你们打着灯笼也没处寻哩!”

我母亲无话可说,点头应允。在表伯热心催促下,很快向对方下了聘礼。说来很惭愧,聘礼太简单了:一匹大红缎子,两盒点心,外加一张书写生辰八字的帖子。一对少年的终身大事就这样被决定了。此时的我完全被蒙在鼓里。

过了很久,我才从别人嘴里听到这件事。对于将和我的命运紧密结合起来的那位少女,我心里一下子充满了神秘的向往,特别是听到有关她生得如何美丽的传闻后,想亲眼见她一面的愿望更加强烈了。

可惜我一直找不到这样的机会,因为刘家家教甚严,对女儿管束很紧;女儿也恪守家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有几次,我偕同二三学友出外野游,就故意绕道从刘家庄经过,希望有幸与我的未婚妻邂逅,可是每次都落了空。

左等右盼,终于找到一个机会:一位堂嫂的姐姐和我未婚妻住在同一个村子,这位姐姐有一天来我们家看望妹妹,闲谈中偶尔说到刘家小姐的情况,说她最近身体欠佳,正拟到猫窝镇医院去就诊。猫窝镇背靠京杭大运河,又有通向县城的公路,也算个小小的“水陆码头”,在当时是我们那一带的商业中心。它两天逢一集,周围几十里的乡亲都到这儿来赶集,有的郎中也看中这个地方,在此开业行医,为周围乡民治病疗伤。

得知刘小姐要去猫窝镇瞧病的消息后,我便央求堂嫂帮助我打听她去医院的准确时间,“情报”很快便获取了:刘小姐将于某月某日由父亲陪同,去镇上医院诊病。说来也巧,这一天正好是学校放春假的日子,我也有时间从容地进行这次特殊的“侦察”活动。

阳春三月,桃红柳绿,莺飞草长。我怀着一颗忐忑而好奇的心,走向通往猫窝镇的路上。四面八方赶集的人都在向镇子聚集,摩肩接踵,络绎不绝。由于是仲春天气,风和日丽,人们都着上了崭新的春装,特别是那些少女、少妇们更是花枝招展,艳丽夺目,每条路都像一道色彩斑斓的小河在流淌。

来到镇上,更是万头攒动,人声鼎沸,我茫然四顾,不知所从。我努力地定了定神,然后打听去医院的方向。可是,到达医院门口以后,我更加茫然了:我和未婚妻从未见过面,到哪儿去找她,又怎么能猜出哪位是她呢?面前是出出进进的人流,男女老少,工农商学,啥样人都有。我怔怔地站在那儿,两眼瞪得溜圆。

从日出三竿到夕阳西斜,我的眼前闪过数不清的身影:脚步蹒跚的老人,步履艰难的孕妇,嗷嗷哭叫的孩童,满面痛苦的病夫……可是就没有我想象中的那个莲步轻移、窈窕多姿的美丽少女。有几次,远远看去,似乎来人就是“伊人”,但一到跟前,我自己便首先否定了:“她”怎么能是这个样呢?一连数次,都觉得无法对上号,最后,不得不失望而归。

此事就这样在我的心中萦绕好几年,让我一直疑虑重重:一来我不满意这种封建包办的婚姻,同时也不希望一个目不识丁的妻子伴我终生。但母命难违,我又感到无能为力。

直到我初中毕业那年,新中国成立,不久,政府颁布了第一部法律:《婚姻法》,婚姻自由成为青年人理直气壮的追求并受到法律保护,让我下了决心,彻底解决这个问题。经过一番认真的琢磨,我于学校中写了一封措辞严谨的信,直接发向未婚妻的家。信中有这么一段我至今仍未忘却的话:

……这是一桩属于家庭包办的不自主婚姻,肯定不会为我们两人带来幸福。我希望早日解除这个婚约。此后,男婚女嫁,各不相干。愿以此信为凭。

据说,收到这封信后,我未婚妻的一家便“炸营”了。那位可怜的姑娘,哭得死去活来,痛不欲生。让她悲伤的不仅是失去我这个早已闻名乡里的“如意郎君”,而是害怕那封短信会给她的名声带来难以挽回的损失,就像她的父亲愤怒中所说的:我女儿究竟犯了哪条“七出”之罪,值得他写此一纸“休书”?

一向墨守成规的表伯闻讯更是暴跳如雷,他一方面慨叹“人心不古”“世风日下”,又抱怨政府提倡婚姻自由“成何体统”“是何世道?”还专门去我家大兴问罪之师,当面斥责我母亲教子不严,居然有此无礼之举,同时又骂我“忘恩负义”,竟然做此荒唐之事。他声色俱厉地说:“这孩子的书算白念了,竟有此等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举,真是有辱程家门声!今后我和你们家一刀两断,再不来往!”

那年暑假回家,母亲狠狠地埋怨了我一通,但事已至此,她也无可奈何,只是慨叹说:“这是命中注定的!”

就我而言,解除婚约真是如释重负,但也暗自疚歉:那位始终未谋一面、未交一言的“未婚妻”,心灵受到不应有的挫伤,耽误了数年青春时光,也许还影响了对乘龙快婿的选择……当时,我只能暗暗向她祝福:姑娘,在未来的岁月中,愿你找到一个与你心心相印的丈夫,建立一个幸福美满的小家庭。

半个多世纪过去了,我已年入耄耋,儿孙绕膝,依然记得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