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塔拉,塔拉(节选)

来源:奔流文学院(微信公众号) | 乔叶  2020年01月21日07:39

1

那天,将近21点的时候,飞机接近了地面。我一直看着窗外,月亮大大地挂在夜空上,毛茸茸地亮着。大地似乎是一片黑。仔细看,又不是全黑,能看出大片大片的灰白。我想象着自己把手放在那片灰白上,那一定是极度的寒凉——那是雪,我确认。后座上的两个人也在议论那些灰白是不是雪,最后他们都肯定地说不是雪。我听着,默默地笑。看来他们对呼伦贝尔的了解程度尚不如我。资料上说,呼伦贝尔一旦下了雪,这雪最起码会和人们呆上半年才会走。雪意味着河流,意味着牧草,意味着灭菌……怎么能没有雪呢?对于呼伦贝尔而言,雪是另外一种意义的土地。

终于降落。我和老二去取行李。行李转盘旁边挤挤挨挨一堆人。没办法,这是个小机场,就一个转盘。站着站着,我已经不自觉地围严了围巾,又罩上了羽绒服的帽子。尽管如此,脚上的靴子也很快变得凉刷刷的,我开始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于一个巨大的冰箱中。这冷,果然是零下三十度的气势。

“喏,不错哎。”老二拿胳膊肘撞了撞我的腰。我转脸,一眼就看见了那个男人,他站在出站口,正拿着一张B3纸,上面粗粗拉拉地写着我们俩的名字。

“好像,跟网上的照片不大对。”我说。

“网上么,就是网上。一个大活人从网上下载下来,哪能不走点儿样儿?”

取过行李,我们直直地朝着那人走过去,他正看手机,一幅漫不经心的样子。个子足有一米八,络腮胡子,短棉袄牛仔裤运动鞋,眉眼单看很平淡,可是凑到一起就有一种特别的味道。什么味道?一时间还说不出来。我和老二走到他身边的一瞬间,他才抬起头。

“嗨!”

“嗨。”

“你是马哥吧?”老二笑意盈盈地伸出手。

“不是。”他浮皮潦草地和老二握了握,“小马昨晚上喝多了,车翻到了沟里,人在医院,没法子接活儿,抓我的急差。”

老二收起了笑。我和老二相顾彼此,顿时凌乱。

“怎么也不打个电话说一声?”

“他电话摔坏了,还没顾上买。”

老二上下打量着他。我们沉默着。他把话又重复了一遍,道:“跟我走吧。”然后戴上墨镜,接过我们手里的行李,大步流星朝向门口。看起来事情就这样了,一点儿没得商量。

“嘿。”老二说。

我和老二是知己知彼臭味相投的闺蜜。都说闺蜜性情相近,在我们俩却不合例。她整天像上了发条一样活泼,手脚嘴巴包括头发丝儿都患了多动症,我是只闷葫芦,一般没话的。老二说她就喜欢我这样闷的,我闷了才能由着她活泼。她活泼过头儿的时候固然讨人嫌,不过一般情况下我也还挺喜欢她的活泼。她活泼的最突出的特点就是好奇心重。因为这份儿好奇心,我们俩吃过郑州市所有新开的餐馆,逛过男同性恋酒吧女同性恋酒吧以及变性人酒吧,像私家侦探似的偷窥过“吸血鬼联盟”,网购过各种莫名其妙的东西……我平时就叫她老二——老是经常二。她呢,收敛的时候叫我“老大”,猖獗的时候叫我“小三。”

来呼伦贝尔过元旦佳节,自然是拜她所赐。她一直吹嘘在网上联系的导游小哥五官帅喉结帅大腿帅人鱼线更帅……总之帅得没天理,似乎到了呼伦贝尔只看他本尊就值了飞机票钱。“再说,我也很久没有看到雪了。”她眨巴着一双近视的大眼睛。

这下可好。既看见了雪,也看见了雪脸。我看着老二苦巴巴的脸窃笑。

大冰箱的空气哇凉哇凉,清新刺激。生活在全国人口第一大省的省会,整天呼吸着稠乎乎的雾霾,乍一享受起没有任何添加剂的单纯空气,强悍的肺还真有点儿小兴奋。看着窗外,老二毫无节制地赞美着目所能及的一切:白塔,冰雕,玛尼堆,经幡,以及茫茫雪原。兢兢业业地赞美了好一会儿,开车的人没有任何呼应,只是面无表情地开着车。

“您,贵姓?”坐在副驾驶上的老二终于开口问这件重要的事。

“叫我塔拉。”他说。

“塔拉,什么意思啊?”

“没意思。”

我和老二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好吧,没意思。摊上了这么一个大爷,还有什么意思?

中间他接了一个电话:“还是很危险,你多操点儿心。就剩下这俩哥儿们了,一个都不许死,我要活的。”他阴沉着脸,“我明天过去。”

老二朝我吐了吐舌头。听这调调,简直是黑社会呀。

2

吃饭的地方是诺敏塔拉奶茶店。店不大,不过一看招牌就很有年头。塔拉显然对这里很熟,漫不经心地跟老板和服务员们打着招呼,一幅宾至如归的架势。

“来朋友啦?”

“哦。”

内蒙我曾来过两次。2005年第一次,去的是锡林格勒,2011年第二次,去的是科尔沁,无论是牛羊肉还是奶酒奶茶,我都很适应。不过也只是适应而已。而在这家奶茶店,适应已经变成了喜欢。我坐定,一气儿喝了六碗奶茶。这里的奶茶和我平素喝的迥然有异,既不那么滑柔浑腻,也不那么浓甜稠糯。如果说那些奶茶像是绸缎,那么这里的奶茶像是棉麻,微咸,稍涩,含着醇厚清新的谷物之香,既意外又合心。油果子也好吃。当然最好吃的还是牛羊肉。手把肉端上来,还没入口我就已经预感到了它的鲜嫩肥美。

“等等,”塔拉挡住我和老二的手,拿起小刀,找到最好的部位,切下三片,放在一边。然后再给我们切好,送到我们的盘子里。

“干嘛呢不吃?”老二指着那三片肉。她是第一次来内蒙。

“敬天敬地敬神灵。”我说。

塔拉赞许地点点头。唉,真是奇怪,他明明是个代理地陪导游,怎么就把自己弄得跟个领导似的?不过看他点头,我确实很开心。

经典的手把肉需要配经典调料,芝麻酱、韭菜花、腐乳都在其列。直接把白煮羊肉蘸着调料吃,鲜香的味道从每一丝肉里面透出来,舌尖上的味蕾都在跳舞,胃里的细胞也都在欢呼。

“你,这个不行。”塔拉从骨碟里把一根骨头挑出来,重新拿给老二,“肉要吃干净。”

“很干净了呀……还不干净?”老二嘟起嘴。我眼睛瞄向塔拉的盘子,天啊,每一根骨头上连一点点肉丝都没有。再看着自己的骨碟,比老二的干净一点儿。有老二垫底儿,真好。

“我觉得挺干净了。”老二把骨头又放回骨碟。塔拉没再理她,继续埋头苦吃。

“诺敏塔拉,诺敏塔拉……对了,你叫塔拉?”我问。得调节气氛不是?

“对。”

老二看了看我,我瞪了她一眼,知道她想说什么。

“这店,你家的吧?”老二还是问了出来。

“朋友的。”塔拉说。

“那么,你朋友叫诺敏?”

回答她的是塔拉专注吃肉的声音。老二又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眉梢眼角都是聪明自得:朋友的,合伙人?怪不得把我们拉到这里来。他会拿多少回扣?

“吃好了么?”塔拉把刚刚啃好的骨头放进骨碟,朝门外喊,“来人,结账。把剩下的东西都打包。”

酒店是天骄宾馆。一看就是取自“成吉思汗,一代天骄”——自动抹煞了后面那句“只识弯弓射大雕”,都挺会自我欺骗的,呵呵。一个标间,网上预订六百块。

“钱交了没?”

“没。”

“真贵。”塔拉说。

“有便宜的?”

“当然有。”

“多便宜?”

“想要多便宜就有多便宜。”

老二看着我,我看着窗外。已经将近十一点了,人生地不熟,这么黑的夜。

“贵点儿贵点儿吧,钱花到哪儿哪儿值。”老二说,“今天就这里了,明天再说换地方的事。”

“你们和小马当初定的什么行程?抛头去尾,净时间就两天,跑不了多远。”

“行程……”老二开始掰着指头数:“逛俄罗斯商城,玩狗拉雪橇,冰雕、雪挂、树挂,西山公园……”她一边说着一边对塔拉察言观色,声音渐次低下来。

“就这些?要不要打雪仗,堆雪人什么的?”塔拉嘴角上扬,毫不掩饰讥诮。

“对对对,还有一个天天那达慕!赛马,摔跤,射箭,喝马奶子酒!”

“天天都有的那达慕,”塔拉索性冷笑起来:“那能叫那达慕?”

“说是我们游客都能玩。”

“所以说,那还能叫那达慕?”

“那你说玩什么,你说。”被羞辱了多个回合,老二有点儿置气。

“先睡觉吧。不用起太早,明天十点左右我来接你们。这之前俄罗斯商城不开门,”他说,转身欲走,又停下:“八点多有个冬泳表演,在伊敏河。你们起得早的话就去看吧。”

一进房间就被热着了。温度计显示也是三十度,零上。从零下到零上,一道门就是六十度。身上顿时汗意涔涔,便迅速地脱衣服。啧啧,瞧这待遇,不是零上三十度,就是零下三十度,别无选择。

这很好。我喜欢。过山车也不过是这种玩法吧?

洗漱完毕,二人躺下。我还没说话,老二就一顿自我检讨,说这几天假去哪儿不好,来这冻死人不偿命的呼伦贝尔,本来想着导游很靠谱,现在看来都泡汤了。摊上了这位塔拉,话少得跟金子似的,脸板得也像零下三十度。

“其实,人家就是比较酷嘛,看着还挺好的。”我安慰她,“人家不是职业导游,虽然不甜言蜜语,肯定也不怎么会耍滑头。”

“那明天怎么办?”

“听他的呗。反正咱们倒腾到他手里了,看他能把咱们怎么着。咱们不怕他。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看她瞪我,又改口,“何况咱们两个诸葛亮呢。”

3

第二天早上,老二七点起床,死拉活拽地叫醒我,洗漱完毕,吃过早餐,才刚刚八点。出门,打车,直奔伊敏河去看冬泳。

“不就是游泳么?你这么大的劲儿。”

“这是零下三十度的冬泳好不好?你一辈子能见几次?”

好吧,我承认,我一辈子可能只见这一次。

太阳很好,但是没有丝毫暖意。凛冽清亮的光芒仿佛只是发挥着照明作用,功能仅限于一盏灯。——零下三十度冬泳,这在我以往的经验里简直不能想象。冰封的伊敏河宛如一条白龙延伸至远方,因为冬泳的缘故,一小段龙身被挖出一泓长方形的水面,河水像心脏一样裸露了出来。我走到近前,看着清澈的黑灰色河水。这就是冬泳的舞台。

很快,冬泳表演开始。男的,女的,胖的,瘦的,专业的,业余的,轮番秀着他们的技艺和胆略。但见他们在池边站定,随着口令扑入水中,一瞬间如蛟龙入海,击打得水花四溅,波浪汹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游完后,他们上岸披上浴巾,英雄似地挥手致意,接受人们的欢呼喝彩。他们的身体被冻得紫红紫红,仿佛是正经受着酷刑,可是人人脸上又都笑容灿烂,仿佛正体验着极大的享受。这是我不能理解的境界,可我钦佩得不行,不由得想起网络上正流行的新词:不明觉厉——不明白,但是觉得很厉害。

看着他们的笑容,我和老二也非常欢乐。这样的情境下,不欢乐简直是不行的,因为所有的人都是那么欢乐。

“卖糕的,卖糕的!”老二突然大叫起来,拼命地朝着一个地方挥动双手,“卖糕的!”

发什么神经呢?我朝着她挥手的方向看去,卖糕的,原来是塔拉!他正披着浴巾,戴着泳帽,站在泳池旁,准备下水。听见老二的狂呼,他矜持地举起右手,回应了一下。

口令响起,塔拉扑进了水中。他游在第一个,游得非常快,力量也非常大,后面比他慢的那些人几乎都一直荡漾在他手脚击打出来的水花里。他只换了一次气,嘴巴张得非常大,像一头巨兽。

我和老二早就接应在了泳池的另一端,在他上岸的一瞬间,老二伸出手想拉他一把,被他不屑地闪到了一边。但这丝毫也没有影响我们的情绪。我们为他欢呼,鼓掌,轮流合影。老二把头上的红围巾掬成一朵花的形状奉献给他,他终于灿烂地笑起来。

等他穿戴齐整,我们在河面上散了一会儿步。塔拉说伊敏河一年里有半年时间都是结冰的。这真是宽容的河流啊,它居然能阔绰地拿出了六个月时间,放任人们小小的脚步亲吻着它的皮肤,一步一步地在它的怀抱里行走。

我们在上面慢慢地走着,不时会在河面上小小地坐一会儿,河面冰凉,可是我却觉得有隐隐的暖意渐渐升腾起来。

午饭过后,他载着我们去逛街,一路放着欢快的爵士乐,俨然心情大好。我们在一个又一个店铺里流连,试穿轻盈典雅的马皮靴子,欣赏华丽非凡的巨大犴角,抚摸柔软洁白的小羔羊皮……我想买两张羊羔皮,他拦住了:“网上买,更便宜。这么远,你带来带去也不方便。”老二说想买两顶皮帽子,他也给拦住了:“你们那里暖和,一般用不着的,买回去也是放着。不过,你们没个帽子在这儿也不成。我家里还有两个,一会儿给你们找找。”

“你家的帽子……好看不?”老二问。

“怎么可能不好看。”塔拉说。

真是个傲娇的家伙。

白桦木做的俄罗斯套娃也很不错,可是我认为这个好,老二认为那个好。我犹疑不定地在两个套娃之间挑来捡去,征求塔拉的意见,他说:“两个都买呗。一个给别人看,一个给自己看!”

有几家店里都摆放有让我惊艳的巨大犴角,都有着玉树琼枝一般的角叉。我每看见一个就流连半天。但价格也实在吓人,动辄十几万几十万甚至上百万。

“这个,不贵的。”塔拉倒是见怪不怪,“能把角长成这样,犴容易么?”

“你见过犴么?”

“没那个福气。”塔拉说,“我爷爷见过。”

“你爷爷是猎人?”

“猎人只是他的身份之一。”

“他很厉害吧?”

“当然。”

从商城出来,沿街看了几个“走向未来”“草原母亲”之类的主题冰雕,我们兴味索然地拍了几张照片。

“雪挂和树挂还去看吗?”他和气地看着老二,“出了城,随便找一处林子都会有。别去西山公园买票了,再说公园里的栈道挺滑溜的,不好走。”

“雪挂树挂什么的,不看都成。早上在伊敏河那边看着也有……”老二撒娇地推搡了塔拉一把,“你应该知道什么好玩,都听你的好不?”

“晚上还住天骄么?”

“不住了。你不是说有便宜的么?”

“那跟我走吧。”塔拉说。

“对了,我还是想看那个天天那达慕……”老二话真多啊。

“明天带你们去看,不是天天那达慕,是正宗的冰雪那达慕。”

车向野外疾驰而去,很快,我们就置身于一望无际的银白世界。仔细辨析,白得并不那么单调,而是有着好几个层次:粗粗的灰线是道路,弯曲飘摇的白绸是河流,平展辽阔没有起伏的雪野是湖泊,大片深浅有致的氤氲团墨是森林……呼伦贝尔的冬季原野是一幅素净的大写意,这大写意让我沉默。就连喋喋不休的老二也安静了很长时间,直到一排蒙古包的出现。

“我们要去那里吗?太好了!”

塔拉微微一笑:“在那附近。”

蒙古包越来越近,道路上出现了一个大标牌:“金牧场家园”,一望而知是旅游点。塔拉是带我们来这里住么?不知怎么的,我有些失望。正失望着,塔拉一打方向盘,从游乐园大门外的那条路岔了出去,开上了一条小路。然后,我们视线里远远出现了两个深白色的点。点越来越大,是两个小小的蒙古包。路也越来越窄,雪也越来越厚,终于,塔拉停下了车。

“得自己走了。”他说,“今晚咱们就住那里。”

……

作者简介:

乔叶,中国作协会员,河南省作协副主席。出版散文集《天使路过》、小说《最慢的是活着》《认罪书》等作品多部。曾获庄重文文学奖、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北京文学奖、人民文学奖以及中国原创小说年度大奖,首届锦绣文学奖等多个文学奖项。2010年中篇小说《最慢的是活着》获首届郁达夫小说奖以及第五届鲁迅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