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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获》2020年第1期|双雪涛:不间断的人(节选)

来源:《收获》2020年第1期 | 双雪涛  2020年01月20日08:44

年初买的发财树死了,安东一个月前就发现了。因为他习惯在客厅里工作,所以他给自己弄了一个顶大的桌子,有三米长,一半吃饭,一半干活。发财树就在桌子和电视机柜之间,有意无意总能看到。死状是很凄惨的,叶子都掉了,原来就不多的枝条变得又细又黑,有的还弯曲了,像是遭了火灾的窗棂。盆里的土和根分离开,露出一圈裂缝,可气的是开始几天裂缝还是潮湿的,似蕴藏着变数,跟枯枝很不统一。安东有几次想把它连根带盆一起扔到垃圾桶,“咣当”一声,一拍两散,他都能想象到。但是不知为何他一直没有动手,懒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他一直抱有幻想,铁树开花,万一哪天活了呢?它的躯干还很结实啊。他试图浇过几次水,水径直穿过松土,流到了地板上,于是水也不浇了,就放在那里。安东有个本子,挺大的本子,是画画用的素描本,有什么想法就写在上面,那个周一,安东在本子上写下:等待神迹。字迹很大,咒语一样。一个月过去了,黑土越来越白,大象鼻子一样的躯干裂开了几处,看来是没救了。这对安东是个挺大的打击,不是心疼树,当然叫作发财树的植物死亡总让人起那么一点不好的联想,主要是他不能忍受挫败,即使是小小的挫败也会深深地刺痛他,因为他尝过失败的滋味。在他看来万物之间的联系是非常紧密的,也就是说一次失败看起来没什么大不了,可是其连锁效应是无法估计的,士气的打击是一方面,另一方面若存在躲在世界之后的决定者,他看到你容忍了一次失败,就会派发更多的失败给你,这是安东的理论,世界后面的dealer拣选出失败者的队伍,在里面挑出更失败的人。可是生死有命,无法贿赂,这树死了,他必须忍着,目前看来就是这么回事儿了。

除了发财树,他还有一棵山茶树和一盆非洲茉莉,这两株植物活得还很好,确实也相对好养,偶尔把它们忘记也不会产生不可逆转的后果。安东起身给它们浇了点水,比平时多一点,然后坐回长桌的一边开始工作。夏至刚过,他光着膀子,下身穿一条运动裤衩,写作如同长跑,也需要着装轻便。工作的时候他会关掉路由器,使自己的电脑处于断网状态,单纯成为一个孤单的写作工具,只能记录,不能发问。快中午的时候,他站起来走了走,然后开始等待,因为每天的这个时候,也就是十二点的时候,楼上总会有人弹钢琴。这个人准时如康德,早不过十一点五十五分,晚不过十二点零三分,总会弹起来。三年前他搬进来的时候并无此钢琴声,两年之前突然有一天钢琴声开始了,从最简单的音符开始,从最简单的曲子开始,那首曲子叫作《印第安鼓手》,他知道它,因为他曾经听自己的侄子弹过。最初钢琴声每天持续半小时,摸索着一点点开始,从几个单音开始,然后弹下去,后来到了一个小时,现在每天整整两个钟头,直接进入曲目,到了下午两点左右停止。曲子复杂多了,经常有错误,有时候一个小节要反复几遍。他不懂音乐,不知道弹的是什么,总归是一个大作曲家的作品吧,这一点他还是知道的,复杂的东西总是相似的。他不确定弹钢琴的人在他的楼上还是再楼上,不过他确信钢琴的位置就在他书桌的上面,他的脑袋正对着钢琴腿。开始的时候当然不愉快,有时候他会瞪着眼睛看着天棚,好像向一个随地吐痰的人怒目而视,时间久了也就习惯了,有时候在电梯里见到同一单元的人,他会琢磨是不是就是他(她)弹琴呢,他会注意对方的手指,过去总觉得弹钢琴的人手指修长,可是过了一段时间他发现手指修长的人真多啊,原来手指就是一种修长的东西啊。

有一天晚上,大概十点钟左右,他看见一个女孩随他上了电梯。女孩大概二十岁出头,上身挺拔且长,穿一身运动装,戴一顶白色鸭舌帽,右手拎一只超市的塑料袋,里面装着饮料,玻璃瓶的啤酒,纸巾,塑封的水果,一条韩国产香烟,还有几节电池。只用两根手指勾着,毫不费力。他住十五楼,女孩用左手按了十八楼。电梯行驶到八楼左右的时候,他说,是您弹钢琴吧?女孩扭头看他说,嗯?他说,弹钢琴的是您吧,最开始是《印第安鼓手》。女孩说,不是我。他说,对不起。女孩说,没关系,我也想知道谁在弹琴,每天我起来没有听见钢琴声,就知道又睡过了。安东说,好句子。女孩说,什么好句子?安东说,我说您刚才说了一个好句子。女孩说,不是句子,是真实情况,我刚才还以为弹琴的是你呢。安东说,看来不是我,为什么您觉得是我?女孩说,因为看你就像一直坐着的人,而且也像个不间断的人。安东走出电梯时心里想,不间断的人,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身体,没有裂缝,不间断的人,可不是嘛。

在客厅里走了一会,安东拿起手机点了外卖,吃过之后他连上了路由器,把手机微信连到电脑上。这是他的social时间也是娱乐时间。他有不少微信群,但是经常会看的有三个,一个是现在手头进行的项目群,导演,制片人,文学策划都在里面,大家相敬如宾,互不关心。这段时间是他独立工作的时段,所以这个群不是十分活跃,偶尔会有人谈论目前新上映的电影,或者想到了一个什么参考片,在里面介绍一下,谈一下个人的看法。安东很少发言,但是如果有人提到的片子他没看过,他就会去看。另一个是G大学的足球群,这个群里的人都是他大学时的队友,如今各奔东西,大部分已经不再踢球了,包括他自己,有的因为腿断了,有的因为多了三十斤赘肉,但是大家还会讨论足球,也就是在嘴上把比赛踢一遍,或者回忆当年的哪场比赛的那个进球是多么精彩。安东几乎从来不说话,当时他也是个边缘人物,几乎没上过场,里面的人也不是全认识,但是他确实踢过球的,是一个认真的中后场球员,能踢很多位置,没有任何进攻才华,就像作家里的厄普代克。第三个群,是一个《周易》的群,或者叫作易学群,他不懂《周易》,完全无法就此专业发言,不知什么原因七拐八拐进到了这个群里,他的第一次发言就是说,不知道怎么到了这个群里的。有人在底下回复说,这就是《周易》的力量,路径。他想想也对,就待了下来。后来他发现这里面有一个名字叫作伞先生的人,很有点意思。伞先生发言不多,但是地位很高,有时候众人为一个八字争论不休,这个八字是哪来的很难说,有的是群里人亲属的,有的是朋友的,有时是曾国藩的,有时是韦小宝的,大家在一块探讨,是相互求证,不同于算命先生,非要一个准确性,要从这里头算出自己的那份钱来,这些人更像是学术探讨,一个人走上讲台,把一个公式写在黑板上,然后大家研究研究,各自举手发言,类似于这种。难以决断时,就会有人说,让伞先生看看。于是连续十几个人@伞先生。伞先生马上回答的时候比较少,通常是在夜里,十二点之后,不怎么寒暄,不摆架子,直接说,最简短时是四个字,“不值得看。”有时会说很多。比如,“想象一下,有一个人坐在佛堂之上,背对佛祖,面朝群山,身边一盏孤灯,夜已深,山风轻轻晃着微敞的门扉,灯焰摇晃。这人站起来,一脚踹翻了油灯。这人的八字给我的感觉就是这样的。”还有的是这样,“一人行于沙漠,口渴难耐,忽见一口深井,能听见井中淙淙水声,从上面看,什么也看不见,也无打水的工具,于是就把绳子拴在自己脚脖子上,大头冲下去喝水。果然有,猛喝一个时辰,把水喝光了,露出泥。忽见泥中有金子闪烁,伸手一拨,果然是碎金,于是双手开工挖之,越挖越深,终于把自己大头冲下埋于井中,从旁边看像一个有两根枝丫的灌木。这人的八字就给我这样的感觉。和牛顿的字儿有点像。”安东给好几个这样虚渺的段落拍了照,他不知道这样感觉的八字是什么样子的,或者具体到人,人的命运是什么走向,怎么才能走成灌木,他只是觉得这人的表达有意思。如果找一个画家,可以直接把他所说的画出图来,如果是个小说家,可以写出几个短篇小说来。伞先生也有直指具体事情的时候,比如他会说“我断这个人眉毛是连着的,不过他刮掉了中间部分,如果三天不刮,还会长出来”。或者是“我断此人阳痿,但是好色,他的痛苦就来源于此,因为两者都是真诚的”。从提供八字的人的反应看,伞先生的“断”很少出差错,有人一时不服,过了一些时候,又承认当时伞先生是对的。伞先生这样功力的人大可以此致富,为什么要无偿地在一个陌生人的群落里给人看八字呢?安东想起了一本小说叫作《寂寞芳心小姐》,寂寞芳心小姐的灵魂,照耀我/寂寞芳心小姐的身体,滋养我/寂寞芳心小姐的鲜血,迷醉我/寂寞芳心小姐的泪珠,洗涤我。伞先生和寂寞芳心小姐,安东在心里搭配着这两个名字,他知道自己完全是出于无知和无聊。

这天下午,也就是2019年盛夏的一天下午,钢琴声准时停歇下来,安东看着周易群里在讨论一个叫作化气格的东西,他当然不明所以。等他们讨论过了,群里进入了长时间的安静,他在群里问道:植物有八字吗?@伞先生。他知道伞先生夜里才会出现,他也没有指望伞先生出现之后会解答他这个问题,他看了看斜前方的发财树的盆子,把对话框关闭了。其实他心里一直有个更想问的问题,但是他一直没有问出口,因为直觉告诉他,这个问题无论他多么好奇,都是不应该问的问题,就像你有一块表,它一直准时地走着,但是你一直觉得它有点奇怪,想去专卖店验证它的真假,安东觉得类似于这样的事情是极没有意义的,但似乎又不是轻易能够放下的事情。

这个故事要从2016年说起。2016年是安东来到北京的第二年,过去一年他参与过一些剧本策划工作,也当过一部电视剧和一部电影的枪手,他展现了部分的才华,也了解到自己不太善于与人合作,尤其不善于出门坐地铁去工作。2016年他把自己关起来,独立完成一个电视剧的剧本。这是一部古装的宫廷剧,六十集,但是里头有一个外星人,开始当宫女,后来当王妃,一路晋升,几乎要统治王国。后来她发现,很多死去的亡灵就在她左右,这些亡灵有的死于她之手,有的是自相残杀而死,这外星人有个独特的本领,那些没有渡过冥河的人她是能够看见的,并且可以通过意念与之交谈,开始颇多仰仗,后来她疲惫不堪,终于自尽,醒来时发现自己又回到了故事开始的时候,这就是她的命运,地球上唯一一个外星人的命运,然后一天天把前世的东西忘记。《王妃西西弗》,这是他最开始起的名字,后来改做《王妃茜茜》。他每天写作六个小时,午睡一个半小时,剩下时间翻查资料,在自己的本子上涂涂画画,梳理思路。写好之后,他突发奇想,想找一位韩国女星来演,投资方和导演都拍手称妙,三下五除二到了拍摄前夕,莫说外星人宫斗,韩国演员似乎也不合适了,这是一个重大打击,因为投资方已经拿着剧本和演员的合同把尚且乌有的剧卖给了电视台。于是开始退钱。退来退去就退到了源头,剧本是安东写的,主意是安东想的,理应退,还得赔。

……

双雪涛,1983年生于沈阳。出版小说集《平原上的摩西》《飞行家》,长篇小说《翅鬼》《天吾手记》《聋哑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