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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2020年第1期丨龚曙光:鸟命

来源:《当代》2020年第1期丨龚曙光:鸟命 | 龚曙光  2020年01月20日16:46

我迷上养鸽,是因同座八个瘤。

老家人把生疮长疱留下的疤痕,叫瘤子。八个瘤父母在涔河上行船跑码头,一年四季水上漂,将八个瘤扔给一个又聋又驼的老奶奶。奶奶三寸金莲,走路一步三晃,哪里管得住飞天蜈蚣似的孙子,天天由了八个瘤在码头上泅水打架摸王八。暑期太阳毒辣,八个瘤坐在泊在河心的木排上钓鱼,将赤裸裸的上身晒得乌漆墨黑。天长日久,太阳的热毒积在体内,一个接一个长出桃红李紫疮疱来。八个瘤霸得蛮,疮疱熟一个,他便对着河水挤一个,每一次都挤出一大包脓血来,然后掬一捧河水洗洗了事。等到生肌结痂,便留下一个个铜钱大小的疤子。河边一起玩耍的伙伴数数,不多不少,正好八个,于是落下了八个瘤的小名。

八个瘤在镇上出名,倒不是因为他头上脸上疤子多。他在学校名声大,一是因为他养了几十只鸽子,上学下学,总有一群鸽子绕着他的头顶飞来飞去,弄得同学很眼馋;二是因为书只读到四年级,已经留了三次级。校长每年都警告:不准再留级!但每逢开学,还是将他带到了新升上来的班级。四年级开学那天,校长将八个瘤带到我的邻座,说这是一块酱萝卜,你要好好帮助他。八个瘤倒也不在意校长的话,大大咧咧一屁股坐在我旁边,从书包里掏出一把煮熟的鸽子蛋,放在我面前的课桌上,说是递个见面礼。

小镇码头对岸,有一道高高的大堤,沿堤是一排吊脚楼的木房子。八个瘤的家,就在吊脚楼里。涔河边靠船吃船的人家,大都住在那里。惯常回家过节,或是顺道路过,便把木船泊在自家的吊脚楼下,上船下船,装货卸货都就便。吊脚楼的门前,是一片无边无际的桑园,春夏季节,郁郁苍苍的桑树铺到天边,如同一派绿漾漾的波浪。八个瘤那天邀我去他家看鸽子,登上堤岸,便看见一群白的、灰的鸽子贴着桑树翩飞,那景致,辽阔得像一群海鸥翱翔在大海上。

沿着摇摇晃晃的楼梯,登上吊脚楼的阁楼。一对对栖在笼子里的鸽子,呼的一下飞出去,惊恐地在窗外盘旋,好一会儿才陆陆续续还巢。八个瘤说家里的鸽子由我挑,看上哪一对都可以带走。看着蹲在木笼里孵蛋的鸽子,灰的白的芦花的,每只都觉得可爱。

犹豫不决中,我看到窗棂上栖着的一只鸽子,白羽凤头,芦花脖颈,半敛半翕的翅膀,浅灰里盈满银色的斑纹。一双眼睛血红,晶亮地透着深紫的光芒。小腿劲健,爪子虬结,看上去如同两枝刚刚出海的大红珊瑚。几乎是在一瞬间,我完全被它迷住了,不假思索地告诉八个瘤:就这只!

八个瘤摇摇头,说就这只不行!因为迷子是一只拐鸽。家里的大部分鸽子,都是迷子从外面拐回来的。所谓拐鸽,就是那种飞到别人的鸽群里,能把鸽子带回自家笼子的鸽王。这种鸽子万里挑一。

当初,这只鸽子是八个瘤从桑林里捡回来的。暮春初夏,小镇人会在桑林里布下一张张丝网,捕捉啄食桑葚的鸟儿。那日八个瘤钻进林子采桑葚,发现了缠在丝网上的迷子。因为挣扎,丝网已把迷子缠成结结实实的一团。八个瘤细心地将丝网一根一根扯断,最后把迷子捧回了家。又喂水,又喂食,还弄了一个温馨的窝,置放在阁楼里。迷子就此留在了八个瘤家,再也没有飞回原来的鸽群。几天后,迷子从外面带回了四只鸽子,再后来带回了更多,不到一年,阁楼里已挂满了鸽笼。望着那一群被拐回来的鸽子,八个瘤给这只神奇的拐鸽取了一个美丽的名字——迷子。我理解八个瘤和迷子的特殊感情,不再强人所难。八个瘤见我对其他鸽子没了兴趣,便说迷子生了两只蛋,正在孵崽,等到雏鸽孵出来,一定送给我。

一个多月后,八个瘤搬了一只木制的鸽笼到我家,里面是两只漂亮的雏鸽,精灵鬼怪的,一副万人迷的样子。八个瘤说,这只公的长大了,可能也是一只拐鸽。

我捧着鸽子向弟弟炫耀,以为他会垂涎三尺,没想到他连接过去摸摸的兴趣都没有,瞟了一眼不咸不淡地说:没有八哥可爱!

弟弟迷上八哥,是因为码头边修锁的刘瞎子。刘瞎子原本是码头上给人算命的,“文革”破四旧,便改行修锁和磨刀。刘瞎子并不真瞎,只是视力弱,看什么东西,都得瞪着眼睛送到鼻尖上。因为眼神差,加上手脚慢,修锁磨刀便只是打一个幌子,实际上,还得靠算八字摸骨相糊口。弟弟那帮镇上的孩子之所以围着刘瞎子转,是因为他养了一只会说话的八哥。刘瞎子把那只八哥叫儿子,上街摆摊总带在身边。儿子全身漆黑,一根杂色的毛羽也没有。红宝石般的眼睛,橙黄的嘴喙和脚爪,漂亮中透着几分灵异。但凡有人走到刘瞎子摊子边,儿子便开口说话:瞎子,算命!或者,瞎子,修锁!奇怪的是,大体能说准。待到瞎子算完命或修好锁,儿子又开口报价:算命三毛!或者,修锁二毛!瞎子将八哥还真是当了儿子养,每天为八哥喂小米、绿豆,十天半月,还要用修锁的锥子把舌头扎个洞,流出一汤匙鲜血,喂给八哥喝。小镇有一种说法,八哥能不能开口说话,是否口齿伶俐,主要看喝没喝过人的舌血。

弟弟一放学,撒腿便去了码头上,从书包里掏出早就备好的小米和绿豆,撒进儿子的笼子里。刘瞎子不喜欢别人叫八哥儿子,总说老子的儿子你叫什么?刘瞎子也不喜欢别人喂他的八哥,总怕人家的粮食不干净,又怕儿子吃多了胀坏肚子。弟弟便只好等着瞎子给儿子喂舌血的时候,抢过锥子在自己舌头上扎一下,献出自己殷红的舌血。时间一久,刘瞎子担心哪天弟弟扎出事来,便建议弟弟去哪里捉只八哥来,他来帮着训练。弟弟如同得了圣旨,一天到晚找八哥窝,想抓只八哥的幼雏交给刘瞎子。有一天,我在学校教室的外墙上,看到一对八哥进进出出,找到了一个墙缝里的八哥窝。弟弟每天守在墙根下,生怕有谁发现了捷足先登。约莫守了个把月,墙缝里开始有探头探脑的小鸟伸出头来,等待鸟爸鸟妈回来喂食。夜里,弟弟便搬了一架长长的梯子,撬开墙缝把窝里的三只小八哥捉了。

弟弟把八哥送到刘瞎子那里,刘瞎子拿出一把锈迹斑斑的剪刀,将八哥的嘴掰开,把红嫩嫩的舌尖剪了。刘瞎子说,鸟儿之所以不能说话,是因为人是圆舌,所以八哥要说话,必须把尖尖的舌头剪圆。弟弟一面帮刘瞎子掰鸟嘴,一面心疼八哥,眼里噙满了汪汪的泪水。弟弟跑到镇上的篾匠铺,织了一个大大的鸟笼,把三只八哥装进去,小米绿豆细心喂养。每晚睡到半夜,还要挑灯看看八哥,往笼子里添食添水。

一天清晨起来,弟弟看见三只雏鸟死了两只,硬邦邦地躺在笼子里。弟弟将死鸟掏出来,拿锄头埋在了菜地里。弟弟养的大花猫一直跟在身后,喵呀喵呀地希望弟弟把死鸟赏给它,结果被弟弟哄开了。剩下的那只倒是长得壮硕,每天在笼子里欢悦地叫唤,只是发出的依旧是嘎嘎的鸟语。弟弟把鸟提到刘瞎子的摊子上,拿起尖锥在舌头上扎进去,汩汩地流了小半碗血,按着八哥的脑袋让它喝。差不多每个礼拜都来这么一次。过了大半年,八哥还是发不出一个字音。刘瞎子把鸟捧在手上看了又看,又一字一句地教八哥说话,八哥发出的依旧是鸟语。刘瞎子想了好几天,突然问弟弟:八哥是在墙洞里捉的,还是在树窝里捉的?弟弟说在墙洞里。刘瞎子似乎恍然大悟:洞八哥怎么养都不会说话!

我将鸽笼钉在高高的墙壁上,又在笼子上挂了一些晒干的狗骨刺,让弟弟的大花猫无法靠近。起初好些天,花猫望着鸽笼转,一天到晚打两只鸽子的主意。我抡起一根竹棍狠狠打了一棍,大花猫一连瘸了十多天。花猫是弟弟的宝贝,每天晚上都会抱在被子里睡觉。见我下手打瘸了花猫,跑到父亲面前告了我一状。父亲狠狠白了我一眼说:大没大相,小没小相,两个玩物丧志的家伙!

我给两只鸽子分别取了名字,公的叫王子,母的叫公主。八个瘤常来家里看鸽子,总说王子能长成一只拐鸽。后来有一段时间,八个瘤没来看鸽子,也没见他上学校,我便跑去吊脚楼,才知道八个瘤的父母都在河里淹死了。那季节正好涔河发大水,惯常是没人会行船的。货主性急,加钱也要把一船百货运往下游。八个瘤的父母熬不过,硬着头皮发了船。结果船至险急处,一个浪头将船打翻了。八个瘤的父母还想抢救货物,便一起被卷进了旋涡里。

八个瘤成了家里的顶梁柱,每天得想办法养活又聋又驼的奶奶。等到家中可以换钱的东西都没了,八个瘤只能盯着那群鸽子打主意。吊脚楼东头有家卤菜铺,老板早就叫八个瘤卖些鸽子给他做卤鸽,八个瘤一直没理睬。现在家里没钱了,八个瘤只好硬着心肠捉了鸽子送过去,老板每只鸽子给二毛五分钱。八个瘤隔三岔五捉几只鸽子送到卤菜铺,祖孙俩的日子靠着卖鸽子打发。八个瘤每回去送鸽子,迷子都跟着飞过去。八个瘤返回了,迷子还孤零零地在铺子前盘旋。有一天,八个瘤又上阁楼捉鸽子,鸽笼里竟空空的,一只鸽子也没有。八个瘤以为迷子把鸽群带出去觅食了,晚上便会归巢。一连等了几天,鸽子到底没回来。八个瘤明白:是迷子将鸽群带走了。作为一大群鸽子的首领,迷子不能忍受群里的鸽子被贩卖和宰杀。

弟弟将不会说话的八哥放回了田野,目送它振翅飞向远处的树林。然后弯腰抱起跟在脚边的大花猫。花猫似乎意识到自己失而复得的宠爱,格外温顺和乖巧。弟弟仍旧时常跑去码头上,望着刘瞎子的八哥发呆。刘瞎子破例地打开鸟笼,让弟弟捧着八哥抚摸了好一阵。

端午那天,刘瞎子递给来看八哥的弟弟一个鸟笼,里面有一只毛色油亮的雏八哥。刘瞎子说这是一只树八哥,舌头已经剪过了,你拿去好好养吧。弟弟依旧每周给八哥喂一次舌血,早晨晚上对着笼子教八哥说话。慢慢地,八哥竟能发出单音,然后是你好、吃饭一类的语词,再后来能叫出家里每个人的名字。父母见着八哥伶俐可爱,也时常问起是否八哥该喂水喂食了。花猫的餐食,却每每被一家人忘得一干二净。

八个瘤的日子更加艰难,他已经完全辍学在家,每天去河边上捡浪渣,去桑林里挖猪草,卖到镇上换钱度日。次年早春,他在桑林里挖猪草,一抬头,竟看见了迷子。迷子栖在一棵高大的桑树上,定定地望着八个瘤。八个瘤欣喜地叫着迷子迷子,迷子咕咕地应答着,似乎倾诉着无尽的离愁别绪。过了许久,迷子才带着鸽群飞走。八个瘤卖完猪草回家,在窗棂上看到了迷子。爬上阁楼,竟有一大群鸽子蹲在鸽笼里。八个瘤依旧捡浪渣,挖猪草,不再动卖鸽子的念头。卤货铺的老板找上门来,被八个瘤连推带骂赶了出去。

不久,奶奶病了,躺在床上呼天抢地喊痛。码头上过往的熟人听到,跑过来对八个瘤说:你奶奶的病还得看,难道你就让她疼死?

八个瘤爬上阁楼,抱着迷子轻轻抚摸了大半天。最后,又从鸽笼里捉走了十只鸽子。奶奶的病虽不见好,吃了药却能止痛。八个瘤每回去给奶奶抓药,都得从阁楼上捉走鸽子。但隔不多久,迷子又会从外面带回一群来。八个瘤觉得迷子的眼神不再晶亮清朗,看他时,总有一种淡淡的哀怨。

那是一个黄昏,桑林上空晚霞满天。八个瘤站在大堤上,望见迷子从桑园尽头飞回来。和往日成群结队凯旋式的归巢不同,迷子孤单单的,忽而上,忽而下,努力不让自己坠落下去。迷子径直朝着八个瘤飞过来,一直飞到八个瘤伸出的手掌上。八个瘤看见迷子的羽毛沾满鲜血,胸脯上结了一块厚厚的血痂。就在八个瘤接着迷子的那一瞬,迷子眼一闭,头一歪,倒在了八个瘤伸出的手掌里。迷子的身上有三处枪眼,都是被气枪打的。八个瘤心里明白:别的养鸽的人家,忌恨迷子拐走了自己的鸽子,一狠心动了杀机、下了毒手。

刘瞎子挂羊头卖狗肉的秘密,到底被县里的红卫兵知悉了。十五六个腰扎皮带的年轻人,雄赳赳冲到刘瞎子的摊子前查四旧。甩手掀翻了刘瞎子修锁的柜子,翻出一本麻衣相法之类的书。以此作为罪证,拿出一根绳索便要捆绑刘瞎子。笼里的八哥见了,扯着喉咙叫喊:畜生!畜生!被其中的一个年轻人连笼带鸟摔在青石板上,一脚踩在了八哥身上。刘瞎子发疯一般冲过去,撞翻踩死八哥的年轻人,捧起地上的八哥,真像死了儿子一样哀号。

失宠的花猫已不再回家。偶然在院子里碰见,原来柔顺光滑的皮毛已纷乱纠结,温顺的眼睛里露着凶光。见着弟弟,也喵喵地叫上几声,似乎是一种挑衅。那天学校上街游行,一家大小全员出动。等到傍晚回家,弟弟的鸟笼已被扯破弄开,笼里的八哥,变成了一堆血糊糊的羽毛。弟弟操起我的那根竹棍,屋前屋后寻找,一连好几天,怎么也找不到那只他曾经宠爱的大花猫。

我养的王子已长得英俊健壮,比当年见过的迷子,更多一股飘逸之气。王子开始从外面带回鸽群,只是我既不收留这些外来的鸽子,也不将它们拿去换钱。得知迷子被杀的消息,我决定把王子和公主还给八个瘤。取下当初那个木制的鸽笼,把王子和公主装着送去了吊脚楼。八个瘤穿一身白色的孝服,刚刚把过世的奶奶埋葬在桑林里。看见笼子里的王子和公主,八个瘤呆滞的双眼一亮,两行泪水一直流到嘴边。八个瘤打开鸽笼,捧着王子和公主,走上大堤,一扬手,将两只鸽子抛上天空,看着它们远远地飞向桑林,飞向涔水蜿蜒的上游。

八个瘤告诉我,他已卖掉吊脚楼,买了一艘旧的乌篷木船,准备像父母一样,在涔水上下跑码头。或许因为接连失去亲人,或许因为意外失去迷子,八个瘤仿佛一夜之间长成了大人,说话的神情,看上去甚至已有几分沧桑:自己都随波漂流了,还在哪里安顿鸽子啊?人各有命,鸟各有命,还是各随其命吧!

我目送八个瘤走下大堤,登上泊在吊脚楼下的旧木船,操起船尾的双桨,吱呀吱呀地划向下游。慢慢地,他的那一身白色孝服,变成了天水间一个若有若无的白点。

那年,八个瘤十三岁。

作者简介

龚曙光,湖南澧县人。作家,文学评论家,出版家,媒体人。创办过《潇湘晨报》,曾获“中国出版政府奖”“CCTV中国经济年度人物”等奖项,出版过管理学、文学论著多种,在《当代》《人民文学》《十月》等期刊发表作品逾50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