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大年是一壶中国老酒。

在我眼里这壶老酒老得很，老过了轩辕氏逐鹿中原一统天下，老过了神农氏尝百草开启农耕，老过了燧人氏钻木取火，老过了伏羲氏结网捕鱼，老过了夸父追日，老过了精卫填海，如果真要追溯这壶老酒何时开始酿造，应锁定在女娲抟土造人的日子。

那是酿造的初始，却不见一应酿造的工具。其实，酿造大年这一壶老酒，本来就不需要器具。不需要煮料用的陶鼎，不需要发酵用的大口尊，也不需要滤酒用的漏缸。需要的是先祖狩猎、耕种尘埃落定后留下的结晶，需要的是先祖做饭、取暖的烟火消散后留下的精髓。这结晶，这精髓，是习惯，是文化，是思想，是精神。如果把这一切用形象的物体来比喻，该借用老子的那句话：上善若水。

水？对。中华民族五千年的传统文化、思想精髓包含着上善若水的水。这水，至柔至纯，处低处下，不舍昼夜，融汇百川，博大成海。自然，我这里所说的水，不是平常的水，是能够激情澎湃的水，是能够大浪滔天的水。这水只要划一根火柴丢进去，立即升腾起熊熊烈焰。这是能够饮用的水，又是能够燃烧的水——

酒！

一壶中国老酒！

如果我们将这壶老酒的酿造过程划分为两个阶段，那么，考古学家从无数个甲骨文字中鉴别出“年”字，应该算作一道分水岭。之前是集取备料阶段，之后则是酵化涤滤阶段。“年”字，在甲骨文里是一个人背着粟谷的模样，象征着收获，象征着数百日辛勤耕耘的禾苗，终于成熟为可以食用的粟谷。在龟甲上刻写任何一个字似乎都不是难事，惟有这个“年”字凸显出来真不容易，经历了数千年，甚至上万年。即使从神农氏尝百草，到帝尧钦定历法，把农业播种的节气推测出来也过了上百年。历法的钦定，使日月轮回开始有序可循，使“年”的雏形脱颖而出。那时的年被叫做载。每载收获后都有庆典，只是那庆典以祭祀天地的面目出现。听听《伊祁蜡辞》那“土反其宅，水归其壑，昆虫毋作，草木归其泽”的祈祷，就会明白这应该是先祖不称为年的年。

甲骨文里虽然赫然刻画出了“年”字，但是，年要在岁月的长河里找到自己的固定席位还需要不短的时光。直到西汉，汉武帝才根据司马迁刷新的《太阳历》，把年供奉在一元复始的端点，尊称元旦。如果我们将这个端点视为一个酒具，那只能是发酵用的大口尊和过滤用的大漏缸。从此，日渐发酵，反复过滤，不断升华，终至成为一壶美味无穷、魅力无限的老酒。

大年这壶老酒有祛病健身之功效。世俗凡人谁能完美，谁无惰性？金无足赤，人无完人。惰性人人有，有人能自控，有人难自控。勤劳节俭，道理不深，可就是有人难以践行。这就需要有人监视，有人督促。即使监视督促，谁能保证这懒字不会如影随形，不弃不离？难啊，这似乎是个疑难杂症。不难，一饮大年这壶老酒马上化解病症。化解病症的是高居于碗阁的灶神，他每日每时虎视眈眈地盯着家人的一举一动。哪家若是好吃懒做、肆意挥霍，他如实上奏玉皇大帝，说不定一场灾难将猝然降临。于是，各家各户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丝毫不敢冲破勤劳节俭的这条红线。

灶神何时上天奏报？何时重返人间？“廿三子时去，初一五更来”。腊月二十三敬献糖瓜，就是送灶神上天；初一凌晨点燃爆竹，就是热热闹闹欢迎他老人家归来。灶神代表的就是上天。人在做，天在看，天能明察秋毫，天会奖勤罚懒。试问谁还敢游手好闲，谁还敢抛米撒面？大年，将人道化为天道，用上天的威严警示人们，日日防微杜渐，时时操守美德。这岂不是最好的祛病强身？好酒，大年真是一壶好酒！

好酒大凡都有通经络、活气脉的功效，大年这壶老酒也不例外。家庭是大社会中的小社会，是大集体中的小集体。千千万万个小社会平安和谐，大社会才会平安和谐；千千万万个小集体兴旺幸福，大集体才会兴旺幸福。分离的时日久了，集体未必不会散乱，家庭未必不会离心。如何在裂纹初现就给予弥合，在危机未发就给予化解？不用杞人忧天，大年正在到来。

伴随着年节的到来，山南的人，海北的客，个个都在往回赶。去赶那顿同享天伦之乐的年夜饭。你看吧，火车坐满了，汽车坐满了，飞机增加了航班还是乘客爆满。你往回赶，他往回赶，都在赶回家过大年，赶回家去团圆。一家人团团圆圆围坐一起，吃着，说着，吃得热络，说得亲切，淡化的感情变浓了，潜隐的裂纹弥合了。

大年似乎还嫌功效不够带劲，还要为芸芸众生壮胆量、提士气。吃过年夜饭，接回灶王爷，在鲜亮的阳光下拜过长辈邻里，新春娱乐的大幕渐次拉开。平日的娱乐只是娱乐，即使唱破喉咙，舞短四肢，也是娱乐。惟有大年这娱乐唤作红火，而且是闹红火！红火先从最小的社区闹起，所以也叫社火。从社区，闹到村庄，闹到乡镇，再闹到县城，层层攀升，步步登高。赛竹马，跑旱船，耍狮子，舞龙灯，这一切看得人眼花缭乱，心花怒放，嘴巴张开直叫好，好长劲，好提神！

最提神、最长劲的当数威风锣鼓，听听这名字就不可轻视。本就是锣鼓，却冠之于威风，似乎是拉大旗作虎皮。不，谁要是如此看待，那就大错特错了，至少说明他没有体验过威风锣鼓的激扬和震撼。那锣鼓一响，万里晴空突然就电闪雷鸣，千里沃野猛然就地动山摇。若天崩，若地裂，若翻江，若倒海，看得每一个人神色飞扬，听得每一个人心魂狂跳。似乎已经和着鼓声腾跃，和着锣声翱翔，真真是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飞上苍穹探月球，潜入深海撷明珠。这胆量不亚于开天辟地的盘古，这豪气不亚于追逐太阳的夸父，这精神不亚于移山填海的愚公，这神威大到拥有与战神刑天一样的架势，敢作、敢为、敢于奉献、敢于牺牲，掉了脑袋挺直脊梁还是个顶天立地的英雄好汉。这才是中国大年最提神、最长劲的功效。

一壶老酒，威力无穷尽！

一壶老酒，魅力无穷期！

这就是中国年，炎黄子孙，尧舜传人，齐心协力，酿造了千秋万代才大化出来的一壶老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