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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剧性与被撕裂的社会阶层 ——关于徐则臣长篇小说《王城如海》

来源:《中国当代文学研究》2020年第1期 | 王春林  2020年01月19日12:18

内容提要:徐则臣的《王城如海》是一部典型的“小长篇”。这部作品在叙事和情节设计上具有偶然性和巧合、情节突转等戏剧化的特点。同时,还通过余松坡导演的实验话剧《城市启示录》在整个小说文本中的巧妙穿插,达到了以短篇幅表达多义性的效果。本文通过对《王城如海》与《雷雨》的对比,试图揭示在情节戏剧化的背后所反映出的被撕裂的社会阶层之痛。

关键词:徐则臣 《王城如海》 《雷雨》 戏剧性 社会阶层

只要稍加留意,我们即不难发现,最近若干年来,伴随着越来越多的中国作家把自己的主要精力投注于长篇小说这一文体的创作,长篇小说这一文体实际上也处于演化的过程之中。其中,引起公众高度注意的一种醒目现象,恐怕就是体量较之于传统长篇小说明显收缩的所谓“小长篇”的生成。很显然,所谓“小长篇”,更多的是从小说作品的篇幅字数这一角度出发而专门提出的一个文学概念。具体来说,这些作品的字数大约都在 10 万至13万字之间上下浮动,其中的大多数,字数都不会达到 13 万。按照茅盾文学奖评奖条例的规定,如果 13 万字以上才可以被界定为长篇小说,那么,这些不足 13 万字的作品的文体归属自然也就成为需要解决的问题。一方面,继续把这些作品归之于中篇小说,肯定缺乏足够的说服力。但另一方面,它们的体量却又明显小于约定俗成意义上的长篇小说。在笔者看来,如此一类篇幅字数比较尴尬的小说作品,恐怕也就只能够被看作是长篇小说文体演化的一种具体 结果而被称之为“小长篇”了。或许正是在如此一种背景之下,《中国作家》杂志才会在2015 年第 10 期公开打出“小长篇”的旗帜,并集中推出张好好《禾木》与李燕蓉《出口》这两部作品。那么,所谓“小长篇”与传统意义上的长篇小说之间究竟是怎样一种关系呢?联系当下时代中国长篇小说领域的写作状况,笔者认为假若承认“小长篇”的确是一种迥然有别于传统厚重性大部头长篇小说的新型长篇小说文体,那么,自然也就需要进一步界定这一新型文体所具有的美学品格。在这里,我尝试给出与“小长篇”密切相关的四个关键词。它们分别是:深刻、片断、轻逸以及迅捷。假若我们承认“小长篇”这一概念可以成立,并且进一步认为“深刻、片断、轻逸以及迅捷”的确可以被看作是“小长篇”的显著特征所在,那么,徐则臣的《王城如海》(载《收获》杂志 2016 年第 4 期),则毫无疑问是一部具备了上述四方面美学特征的优秀“小长篇”作品。

虽然我们并不清楚徐则臣《王城如海》的具体构思过程,但在我的阅读过程中,却总是会时不时地联想到曹禺的话剧经典名作《雷雨》。由此即不难推断,《王城如海》艺术层面上的一个突出特点,就是戏剧性的具备。所谓戏剧性,很显然与戏剧这一文学体裁的审美特质紧密相关。作为一种重要的文学体裁,戏剧在有的理论著作比如童庆炳主编的那部广有影响的《文学理论教程》中被称为剧本,但在具体论述的过程中,却又会混杂使用剧本和戏剧这两种不同的命名表述方式。按照童庆炳的理解,“剧本是一种侧重以人物台词为手段、集中反映矛盾冲突的文学体裁……它的基本特征是:浓缩地反映现实生活,集中地表现矛盾冲突,以人物台词推进戏剧动作”1。在童庆炳的理解中,因为受制于舞台表演形式的缘故,“剧作家 必须把生活写得高度浓缩、凝练,用较短的篇幅、较少的人物、较简省的场景、较单纯的事件,将生活内容概括地、浓缩地再现在舞台上。剧本再现生活的浓缩性要求情节结构单纯、集中”。“剧本要集中地表现矛盾冲突,是由戏剧艺术的时空特征决定的。戏剧的情节发展要在有限的时间内迅速进行,不能像小说那样可以不慌不忙地展开。它必须一开始就抓住事件的起点,然后通过一些必要层次的发展,把事件尽快地推向高潮。”2从以上论述可见,作为由戏剧美学特征发展延伸出的所谓戏剧性,最根本的一个特点, 恐怕就是以相对单纯、集中的情节结构高度浓缩、凝练地表达矛盾冲突。为了达到这一艺术目标,作家在写作过程中往往会“无巧不成书”地合理征用诸如巧合、偶然性以及情节突转等艺术手段。这些艺术手段,在徐则臣的《王城如海》中均有所体现。比如,偶然性与巧合。这一点,突出地表现在韩山对于余松坡与鹿茜会面情形的两次窥破上。第一次窥破,与韩山的快 递职业有关。韩山到余松坡的工作室去送快递,没想到他未来的内弟罗龙河的女友鹿茜也正好因为出演角色一事专门前来拜见余松坡:“他们谈什么他根本不知道,只看见鹿茜搓着手,然后把两手搭在穿着黑色连裤袜的膝盖上。两腿并拢,一双修长的直腿。” 因为曾经当面听到鹿茜向余松坡表示自己还会再来的,更因为内心里某种微妙不平衡心理作用的缘故,韩山竟然多了一个心眼,开始刻意留心鹿茜是否会如约而至。这一留心,也就有了韩山的第二次窥破:“然后他看见鹿茜站起来,脱掉大衣,拧着细腰绕圈,最后冲过去抱住余松坡的腰。”尽管第二次窥破乃是快递员韩山多留了个心眼的缘故,但究其根本,这两次窥破的偶然性质还是非常 明显的。必须承认,韩山两次偶然性的窥破 行为,对于整部长篇小说矛盾冲突的进一步 激化发挥着重要的推波助澜作用。

再比如,情节突转。关于情节突转,亚里士多德早在很多个世纪之前就已经给出过精辟的论述:“突转指行动按我们所说的原 则转向相反的方向”,“它是按照可然律或必然律发生的。”3这就意味着,由于某一人物的意外介入或者由于某一事件的突然发生,小说的故事情节急转直下地向着相反的方向迅速演进发展。这一点,最突出不过地表现在祁好突然返京后致使故事情节的陡然逆转上。首先,祁好的突然返京,也带有明显的巧合意味。假如不是她特别牵挂丈夫余松坡并决定提前返京,同时返程的飞机居然比预定时间整整晚了一个半小时落地,否则她便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在匆匆忙忙赶回家后撞上余佳山正在挥舞魔术拖把和墙上的面具作战。未曾预料到的是,正是这种巧合手段的运用,最终促成了故事情节突转的生成。因为晚点一个半小时,所以,当满怀忧虑的祁好赶回家中的时候,余佳山已经与罗家姐弟紧紧地纠缠在一起了。到最后,由于罗龙河强行抓住拖把的缘故,余佳山突然被迫撒手,“罗龙河攥着拖把一个后仰,跌下台阶,接着撞倒祁好,祁好先是倒头栽倒,然后和罗龙河一起骨碌碌滚到一楼地板上……罗龙河倒在祁好身上,拉一把就起来了,他只是感到疼痛,具体哪儿痛也弄不明白。姐弟俩 去拉祁好,祁好哼了一声就不再反应,软软地仰躺在地上。”罗龙河把余佳山硬生生地 拉至余松坡家的本意,不过是为了给余松坡制造一些难堪或者尴尬,他根本就没有预料到,一方面由于余佳山的难以控制,另一方面由于祁好的突然归来,故事情节居然急转直下,一场泼天大祸就此酿成。

由余松坡导演的实验话剧《城市启示录》在整个小说文本中巧妙穿插,形成了两条时有交叉的结构线索:一条线索是曾经去国20年的余松坡返国之后的工作与生活情形;另一条线索,则是那部由余松坡导演的名为《城市启示录》的实验话剧。《城市启示录》中专注于城市研究的教授回到国内之后立即对北京进行了考察,但教授在面对城市青年蚁族们时因一句台词的不慎,便在社会上(尤其是在那些青年蚁族中)引发了一场激烈的争议。借助于《城市启示录》的创作演出及 其争议过程,对于北京的城市性问题做一种形象生动的艺术思考与表现,毫无疑问正是其中不容忽略的重要部分之一。事实上,教授的那句台词之所以会引起激烈的争议,根本原因在于对北京城乃至全国为数众多的青年蚁族们形成了一种强烈的冒犯。《城市启示录》中,教授追随着那只突然窜逃的带有 超现实色彩的猴子来到了一片低廉的出租屋区域,看到青年人卑微拥挤的生活,他问道:“这样的生活有什么意义?”“你们为什么待在这地方?”最关键的,还是这一句干脆 就没有说完的台词:“你们啊——”对于教 授这句引起广泛争议的没有说完的话,叙述 者给出的分析是:“假如教授把这句话说完, 且表情与当时的鄙夷与愤怒相反,接下来的事儿就不会有了。偏偏教授的台词只有意味 深长的三个字,后面漫长的语调里观众可以随意填空,而对照他的表情,观众只可能填 出同一种意思的空:那就是对年轻人,准确地说,对‘蚁族’年轻人的轻蔑与不信任。” 在一个信息传播特别迅速的网络时代,教授的台词与表情不仅很快传开,而且还遭到了来自于蚁族几乎众口一词的反对。这些台词其实可以被看作是身为尊贵阶层一员的这位来自于西方的华裔教授个人潜意识最真实的一种流露和表达。在这个意义上,那些感觉 被严重冒犯的青年蚁族们的愤怒与对抗,就无论如何都是可以理解的。归根结底,余松坡实验话剧《城市启示录》所引发的这场波 及面甚广的社会争议,所揭示出的,乃是当下时代中国实在已经无法被忽视的阶层被撕 裂状况。而阶层的被撕裂,正是徐则臣这部《王 城如海》的“小长篇”意欲深入探究表现的 最根本的思想意旨之所在。

但在具体讨论阶层撕裂这一重要命题之 前,我们尚需对于《王城如海》与曹禺《雷雨》之间的若干相似处做一简单的分析。在 我看来,尽管徐则臣和曹禺分别采用了小说 和话剧两种不同的文体形式,但二者内在艺 术构思方面相似处的存在却是难以被否认的 一种客观事实。首先,二者的相似处在于, 把两个差异甚大的不同家庭紧密联系在一起 的都是保姆或者说女仆这一特定身份者。《雷雨》中分属于不同阶层的两个家庭,一个是 由周朴园、蘩漪、周萍以及周冲组成的高层 资本家家庭,另一个则是由鲁侍萍、四凤、 鲁大海以及鲁贵组成的底层工人家庭。把这 两个本来不相干的家庭紧密联系在一起的, 是鲁侍萍与四凤母女这两代女仆。带有明显 巧合意味的一点是,前后相隔 30 年的时间, 鲁侍萍与四凤母女居然宿命般地都来到周家 做女仆。《王城如海》中阶层差异同样非常 明显的两个家庭,一个是由余松坡、祁好以 及余果他们三位组成的置身于高档住宅区的 海归知识分子家庭,另一个则是由韩山、罗冬雨、罗龙河以及鹿茜他们四位组成的外来 打工和求学者家庭(请注意,尽管严格来说,后面的一组四人并没有组成家庭形式,但从 韩山与罗冬雨、罗龙河与鹿茜之间的恋爱关系,以及罗冬雨与罗龙河之间的姐弟关系来 说,断言他们已经构成了一个外来打工与求学者的准家庭,毫无疑问是一个能够成立的 结论)。把这两个同样不相干的家庭紧密联 系在一起的,很显然是身为保姆的罗冬雨。

其次,二者的相似处表现在作为故事高 潮的悲剧性结局的营造上。《雷雨》的第四 幕,眼看着女儿四凤要随同周萍私奔,远走 他乡,母亲鲁侍萍心中万般不忍,一时难舍 难分之际,心有不甘的蘩漪撺掇内心里深爱 着四凤的周冲出场现身纠缠,并揭穿了自己 和周萍之间的感情真相。不仅如此,为了进 一步制造乱局,蘩漪又派人把周朴园请到了现场。面对着突然真相大白的个人身世,已 有身孕的四凤实在无法接受,在雷雨中狂奔而出,自己连同紧跟着追出的周冲双双触电 身亡。遭受强烈刺激后深感罪孽深重的周萍,也在书房随后开枪自戕身亡。就这样,一场 带有鲜明乱伦色彩的命运悲剧,以三个年轻人付出惨重的生命代价而作结。如果说《雷雨》中最终悲剧的酿成更多与蘩漪密切相关,那么,《王城如海》中终场悲剧的始作俑者,就很显然是大学毕业准备再次考研的罗龙河。因为对余松坡心怀强烈的不满,在偶然 间获悉余松坡隐藏于“我的遗言”中的秘密之后,罗龙河煞费苦心地设计策划了让余松 坡和余佳山直面相对的一个特定场面:“他要让余松坡与余佳山面对面。让余松坡必须 见余佳山。这个疯狂的想法让他突然睁开了眼。”与此同时,为了使余松坡更加尴尬难 堪,罗龙河还给自己的女朋友鹿茜发了一条短信,“让她见信后即刻来余老师家”。没 想到,到最后,还没有等到余松坡与鹿茜登场,先期抵达余松坡家的余佳山、祁好和罗 家姐弟四人就已经乱作一团,并最终致使祁好严重受伤。等到余松坡匆匆忙忙赶回家中 的时候,他所见到的,已经是那一片狼藉以及倒在血泊中的爱妻祁好了。由于某位人物 刻意作梗的缘故,不仅主要人物全部汇聚在 一起,而且还都以惨烈的悲剧收尾,这正是 《雷雨》与《王城如海》的一大相似处所在。

第三,二者的相似处还表现为由现实的 矛盾冲突而最终牵扯出了很多年前的罪孽。 《雷雨》中,现实的主要矛盾冲突集中发生在蘩漪和周氏父子之间。身为后母的蘩漪,不仅被丈夫周朴园严格控制,而且深爱着继子周萍。但周萍的满腔情感却都维系在了四凤身上。与此同时,周朴园的小儿子也深深地恋慕着四凤。就这样,蘩漪、周萍、四凤以及周冲,他们四位事实上处于格外复杂的情感追逐与缠绕之中。到最后,由蘩漪与周氏父子之间的矛盾冲突所牵扯出的,乃是30 年前发生在年轻时的周朴园和鲁侍萍之间的一桩孽缘。依照时间顺序,是当年的因结出了今日的果。但到了曹禺笔下,却是由后来的果一步步地导引揭示出了当年的因。如果说《雷雨》一个非常重要的思想意旨就是罪与罚,是对于罪的尖锐诘问,那么,这罪的承担者,恐怕也只能是罪的始作俑者周朴园。《王城如海》中,现实的主要矛盾冲突,集中围绕《城市启示录》的创作上演及其争议而生成。这其中的两个关键性人物,一个是余松坡,另一个是罗龙河。而且,很显然,罗龙河之所以能够喜欢上戏剧,与身为余家保姆的姐姐罗冬雨存在着不容忽视的内在关联:“他完全忘了,如果不是从姐姐的言谈中得知世上有余松坡这么一号,而这个人恰好又是搞戏剧的,作为一个中文系的本科生,他很可能一辈子都培养不起对戏剧的兴趣,更别说与京西大学传统悠久的莱辛剧社扯上 关系,并在大四那一年依靠两个校级奖的话 剧剧本入主剧社,成为社长。”既然余松坡 对他的人生选择产生了如此深远的影响,那罗龙河把余松坡视若神明,奉为精神的导师和偶像,自然也就是一定的事情。然而,由 于余松坡无意间对于罗龙河人格尊严的冒犯(其实,余松坡的所谓冒犯是被冤枉的),罗龙河对余松坡的感觉便由爱转恨,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正因为如此,他才一定要煞费苦心地策划安排余松坡和余佳山见 面。而由余松坡与余佳山的见面所牵扯出的,正是发生在遥远的 27 年前的一桩公案。那就是,正是因为余松坡的无耻告密,方才导致了余佳山长达 15 年之久的牢狱之灾。也因此,从罪与罚的角度来看,《王城如海》中罪的承担者,自然也就只能是罪的始作俑者余松坡。

虽然我们无法证明徐则臣在构思写作 《王城如海》的过程中是否受到过《雷雨》的影响,但从以上的分析即不难见出,两个 文学文本之间的确存在着若干相似处。但请 注意,强调《王城如海》与《雷雨》之间相似处的存在,并不意味着徐则臣就没有自己的思想发现与艺术创造。其中,最不容轻易 忽视的一点,恐怕就应该是对于中国当前社会一种阶层的分化与撕裂状况的敏锐洞察与 表现。“文革”结束后很长一段时间内,国内的阶层冲突与分化一直被掩盖在某种现代 化的意识形态幻觉之中。整个社会,被一种 前景貌似一片光明的现代化叙事所完全笼 罩。另一方面,又有着大规模尖锐激烈阶级斗争,二者综合发生作用的直接结果,就很 显然是阶层冲突与撕裂状况的被放逐。到了晚近一个时期,伴随着所谓市场经济日益向 着纵深处发展,各种社会矛盾不仅逐渐被暴露出来,而且也渐趋白热化的程度。

这其中,非常重要的一个方面,就是由 于改革开放共识的彻底瓦解与破灭,曾经被 天真地以为是铁板一块的各个社会阶层之间开始了无法回避的分化与撕裂过程。《王城如海》一个突出的思想艺术成就,即是对阶层冲突与撕裂状况的及时捕捉与巧妙表现。

首先,是韩山。韩山是一位追随着女朋友罗冬雨的行踪进京的底层打工者。“原来 韩山在中发电子市场一家通讯器材商铺里工作,朝九晚五地看守铺子,见女朋友的机会少得他都不好意思跟兄弟们说,朋友们就怂恿他,干快递得了,上了车时间都是自己的。 他真就辞了,披挂上阵成了一名快递员。” 然而,即使改行做了快递员,由于罗冬雨一如既往地自律,韩山实际上也很少能够如愿以偿地见到自己的女友。尤其是在同样依靠送快递谋生的室友彭卡卡遭遇车祸重伤,而且很可能生命不保的情况下,他那受伤的心灵更是渴盼能够从罗冬雨处得到及时的安慰。没想到,罗冬雨却依然坚持着她一贯的原则。“韩山看见二楼的地板上摆了一大堆 面具,在日光灯下,每一个明亮的面具都发 出干净的光。罗冬雨把这些面具擦拭得一尘 不染……比他的整个人都干净。”把雇主的 家打理得一尘不染,充分说明罗冬雨身为一 位保姆的敬业称职。然而这却引起了男友心 里的某种失衡。精神心理一旦失衡,韩山对于雇主余松坡一种隐隐约约仇恨的产生,也就势在必然了。

事实上,也正是受制于此种失衡心理影响的缘故,韩山方才如同失控的 禽兽一样不管不顾地强迫了罗冬雨。说到底,一方面是对罗冬雨的不满,但在另一方面, 却更是对地位尊贵的海归知识分子余松坡的某种无端仇恨。但同时需要注意的,还有罗冬雨当时的感受:“她发现自己要嫁的男人竟如此丑陋和陌生。而在某一刻,不管她是 否愿意承认,她的确想到了余松坡,如果是那个温文尔雅的文化人,此刻他会是什么样子呢?”究其根本,不管是韩山的心理失衡,抑或还是罗冬雨特殊时刻的心理联想,所充分凸显出的,都是某种阶层差异的客观存在。事实上,韩山之所以会特别敏感于鹿茜与余松坡的私下会面,正是被某种莫名其妙的仇恨心理强力控制的缘故,当他因偶然的机会发现鹿茜不仅和余松坡私会,而且还要向余求助时,他立马把鹿茜私会余松坡的消息透露给鹿茜的男朋友罗龙河,并且坚持继续在暗中监视鹿茜与余松坡的私会情形。深埋在韩山内心深处的,除了一种面对余松坡 时强烈的嫉恨心理之外,其实也还有一种同 样强烈的自卑心理存在。但不管怎么说,导致罗龙河最终对余松坡发难的主要原因,正是韩山鬼鬼祟祟的告密行为。虽然说在告密之后,韩山也曾经一度产生过自惭形秽的愧疚心理:“挂了电话,韩山觉得自己太邪恶了, 又打了一个电话往干净里找补,同时作了一 点自我批评。”

其次,是罗龙河。虽然在和韩山的电话 里尽可能地摆出一副根本就无所谓的风清云 淡样子,但来自于韩山的告密行为,实际上 还是对罗龙河形成了极强烈的刺激。没想到, 就在从韩山那里获悉余松坡与鹿茜在一起搂 搂抱抱的消息之后不久,一直被蒙在鼓里的余松坡竟然约请罗龙河陪同自己去实地考察 几个城中村的情况。一路考察的过程中,罗龙河一直心不在焉地处于自我尊严被严重冒 犯的纠结之中:“事情只可能是这样:鹿茜去找余松坡要戏演了。他们抱在一起。如果 没有更严重的情节的话。罗龙河没有勇气继 续往下想,远处余松坡正和攒书的姑娘聊得 热闹,他们都没往这边看,但他还是有种当 众吃了耳光的感觉。”已经对余松坡的遗书 秘密有所了解的罗龙河,在街头偶遇向他热 情兜售治霾神器的流浪汉,并最终确证这位流浪汉就是余松坡的那位冤家对头余佳山的 时候,罗龙河才会灵机一动地试图设局让余松坡和余佳山面对面:“与这个念头同时焰 火般来到他脑袋里的,还有两个词:挽救与报复。”女朋友被别人抱了。同时,作为偶 像的余松坡也背叛了自己,“他无法接受,他不能坐视余松坡的堕落和偶像的坍塌,否则他不甘心。他必须有所行动,他要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他要正本清源,从根子上解决问题。那好,面对面,谁也别想躲,也逃不掉”。请一定注意罗龙河给自己的策 划设局找出的冠冕堂皇的理由,那就是“他 要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问题在于,他的这种努力果然能够奏效吗?难道说与余佳山的见面真的就可以重建余松坡的精神光环么?或者还是与之相反的精神摧毁呢?在我看来,后者的可能性其实是要远远大于前者的。又或者,倘若联系余松坡对于罗龙河人格尊严的冒犯,那么,潜藏于罗龙河冠冕堂皇的理由背后的,很可能正是某种阴暗的 落井下石心理在作祟。此之所谓潜隐于冠冕堂皇的“挽救”背后的“报复”者是也。套用所谓外儒内法的表达方式,罗龙河的所作所为其实就是典型的外“挽救”内“报复”。

不管怎么说,《王城如海》中祁好严重受伤这一悲剧结局的生成,正是心理严重失 衡的韩山与罗龙河共同发挥作用的一种结果。同属于一个社会阶层的进城打工者与求学者(其实,罗龙河在某种意义上也可以被看作是一位打工者。他与韩山的唯一区别仅仅是一个接受过高等教育,另一个没有接受过高等教育而已),之所以会在不经意之间 成为一场流血悲剧的始作俑者,究其根本, 与他们内心里对于明显属于社会高层人士 的海归知识分子余松坡的强烈嫉恨与不满有 关。需要特别注意的一点是,《王城如海》 中余松坡与韩山、罗龙河他们之间的阶层对立,与余松坡导演因为《城市启示录》而导 致的与众多都市青年蚁族之间的阶层对立,隐隐然相互呼应,形成了某种艺术同构关系。

在关注表现社会阶层冲突与撕裂的同时,徐则臣《王城如海》另外一个不容忽略 的意义指向,乃是对现实与历史之罪恶的深度诘问与批判。首先是现实的罪恶。现实的 罪恶,最突出不过地表现在雾霾之严重上。 一般认为,雾霾的形成源主要包括汽车尾气、 工业排放、建筑扬尘、垃圾焚烧,甚至火山 喷发等等。由此可见,雾霾之所以在晚近时 期的中国成为一个严重的社会事件,与经济 的快速发展以及人群的大规模聚集存在着格 外紧密的内在关联。具体到北京,作为一个迅猛发展过程中的新兴国际化大都市,雾霾 的出现及其严重程度,无论如何都不可能避免。问题在于,尽管北京的雾霾问题已经非 常严重,但以长篇小说的形式正面直击关注雾霾现象的,徐则臣的《王城如海》却是我 个人有限阅读视野中的第一部。

小说中,正在上幼儿园的余果,之所以总是咳嗽不已, 正与雾霾的影响有关:“这孩子对雾霾和冷空气都过敏,一有风吹草动就咳。”即使精 神错乱如余佳山者,也知道北京的雾霾特别严重,竟然想出了或者用塑料袋出售“新鲜 空气”,或者把小风扇当作“治霾神器”来四处兜售的生财之道。由以上的描述,或理性睿智的分析,即不难见出,一方面,我们 固然承认雾霾的形成是经济发展过程中难以避免的某种伴生现象,但在另一方面,却也 不能不强调,在事关民生的健康问题上,政府那无论如何都不容推卸的重要责任。就此 而言,徐则臣《王城如海》中所传达出的那种强烈警世意味,理应引起我们的高度关注。

与现实的罪恶相比较,徐则臣在《王城如海》中用力更甚的,还是他借助于余松坡 和余佳山之间恩怨纠葛的描述展示而强力揭示出的历史罪恶。应该承认,徐则臣关于历 史罪恶的艺术设置,首先让我们联想到了他此前那部厚重的长篇小说《耶路撒冷》。《耶路撒冷》中,景天赐的自杀,成为了初平阳、易长安、杨杰、秦福小他们四位终身都无法 摆脱的罪感记忆。因为此种罪感记忆发生作用的缘故,这几位 1970 年代生人一直走在 自责、忏悔以及精神救赎的路途上。某种意义上,一部《耶路撒冷》,正是他们自我忏 悔与精神救赎的真切记录。到了这部《王城 如海》中,徐则臣同样以其特别熟练自如的 精神分析方法,挖掘表现着主人公余松坡永 远都无法摆脱的罪感记忆。两相比较,假若说《耶路撒冷》中的景 天赐之死多多少少显得有点夸张其辞且未能 落到历史的实处,那么,《王城如海》中余 佳山所遭受的冤屈,就很明显地落到了实处, 这个话题,必须从余松坡的梦游症开始。早 在罗冬雨准备进余家做保姆的时候,祁好就 已经明确交代余松坡有着颇严重的梦游症: “梦游。祁好的说法。她说遇到重大刺激或 情绪动荡,余松坡会在后半夜梦游。”在长达四年多的保姆生涯中,罗冬雨果然数次领 教过余松坡的梦游症发作状况。其中,非常严重的一次,是他居然把书房折腾成了“一片书籍的废墟和坟场”,罗冬雨一个人根本 收拾不过来,只好找弟弟罗龙河来帮忙。这一帮,就使得罗龙河有机会一窥余松坡“我的 遗言”中所隐藏的个人隐私。这一窥,也就彻底打开了余松坡之所以会屡屡梦游的精神症 结之所在。原来,余松坡的梦游症,与他的堂哥余佳山之间,存在着紧密的内在关联。

早在27 年前的 1989 年,出生在苏北余家庄的余松坡,意外高考落榜。因为觉得再 度复读特别丢人的缘故,余氏父子遂决定谋一条当兵的出路。余松坡要想当兵,遇到的 最大竞争对手就是堂哥余佳山。余氏父子决定在余佳山曾经从北京带回的传单上做一点 告密文章。为了得到余家庄唯一的一个当兵机会,利令智昏的余氏父子,暗中向公安机 关举报了余佳山。他们的本意不过是为了阻止余佳山当兵,没想到,公安机关却因余佳 山在北京参加的集会判处了他长达 15 年的 有期徒刑。而且,等余佳山15 年之后从狱 中被释放的时候,他已经被折磨成为一个精神错乱以至四处漂泊的流浪汉。徐则臣《王城如海》突出的艺术成就之一,很显然也正是对于余松坡这一现代知识分子形象的发现 与人性挖掘。然而,实际的情形却是,你越 想逃避,就越是逃避不了。在现实中逃避了的,在梦游状态中却无论如何都逃避不了:“在很多梦里,他在逃亡、忏悔、辩解、嘘寒问暖。别抓我,不是我。对不起,是我害了你。他们怎么会把你打成这样?你吃得饱吗?衣服够不够穿?在梦里他说了很多话。”毫无疑问,余松坡的这些梦话所隐隐约约透 露出的,正是其内心深处某种无法缓释的精神情结。事实上,也正是因为此种精神情结 作祟的缘故,所以余松坡才会变成一个症状特别严重的梦游症患者,而且,只有他从小 就聆听着的《二泉映月》方才能够使他的梦游症或者说精神紧张状态稍有缓解。也因此, 如果说罗龙河与罗冬雨他们的失手致伤祁好 固然是一种罪恶,那么,余松坡当年致使余佳山精神错乱的告密行径,就更是一种不可 饶恕的罪恶。尤其值得注意的是,《耶路撒冷》中的初平阳们一直在默默地行走在自我 精神救赎的路途上,而《王城如海》中的余 松坡,却是一方面忏悔着,一方面逃避着。 对于这一现代知识分子形象的敏锐发现与深 度塑造,充分说明徐则臣在对人性开阔与纵 深度的理解上又取得了新的进境。

[本文系 2013 年国家社科基金重大招标 项目“世界性与本土性交汇:莫言文学道路 与中国文学的变革研究”(13&ZD122)的阶 段性成果 ]

注释:

1 2童庆炳主编《文学理论教程》,高等教育出版 社 2008 年版,第 195、195—196 页。

3 [古希腊 ] 亚里士多德、贺拉斯:《诗学•诗艺》, 杨周翰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 年版,第 34 页。

[作者单位:山西大学文学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