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去标签的蔡东及其不俗之处 ——以《朋霍费尔从五楼纵身一跃》为例

来源:《中国当代文学研究》2020年第1期 | 刘琼  2020年01月19日11:28

内容提要:蔡东的写作为今天的城市书写提供了新的经验,她进入城市的内部生活、 观察、记录,竭力地去标签化。她的短篇小说代表作《朋霍费尔从五楼纵身一跃》 是其中的典型,它提供了一种陌生的人生经验和艺术表达,同时做到了“形式上的精致和清醒的省思”,既有另类的别致,又有阔达的情绪。

关键词:蔡东 《朋霍费尔从五楼纵身一跃》 去标签化

《朋霍费尔从五楼纵身一跃》肯定已经被多次谈论。这是《星辰书》的最后一篇,《星辰书》是蔡东最新出版的短篇小说集。

《朋霍费尔从五楼纵身一跃》收进该集子之前,我至少看过三遍。第一遍是2018 年 8月召开的鲁迅文学奖评审会上,在琳琅满目堆在眼前的各家短篇中,它陌生、另类,让人目光停留。说琳琅满目,主要是指数量和类型,有亮光的作品也不多。甚至,我猜想我们目前的短篇写作是不是陷入了一种困境。一方面,读者包括专业和非专业读者,对于短篇的要求和期待要远大于中篇和长篇;另一方面,高标在旁,经典在前,短篇创作出新出彩几乎相当于揪着自己的头发往空中跳,难度不是一般的大。因此,尽管各类文学期刊对于短篇需求量很大——主要是好短篇,给的条件也比较优厚,但许多成名作家包括几位因短篇而闻的作家开始转向长篇创作。好作家当然不受体裁和题材限制,勇于创新,特别是艺术上的自我挑战是本能。但对短篇来说,这显然不是利好消息,短篇创作队伍品质下滑。在这样一个几乎有点揪心的文学背景下,看到蔡东和《朋霍费尔从五楼纵身一跃》,大家的意外和兴奋就可以理解了。

小说虽然是一个字一个字地写出来,但读小说肯定不是一个字一个字地读,而是一句话一段话一整篇地看。特别是短篇,如果能够一气儿被看完,就我的判断标准,就达到了好短篇的基本条件——相信许多读者都是这个标准。什么样的短篇才能一气儿读完?不落俗套。敲出这四个字,我就后悔了。怎么能说这是基础条件呢?这显然已是创作的最高标准。什么是俗套?让人看完开头就 知道过程和结局,没有意外,包括讲述和经验。短篇小说单篇体量小,各种经验,各种结构,包括大师们的经典作品,已经被大家研磨得透透的,甚至编成写作教材。对短篇写作来说,不落窠臼太难了。落入窠臼,模式化、类型化、重复性写作,是不能吸引人的。为了避免俗套,故作高深,强写矛盾,胡编滥造,成为新的俗套。新旧两种俗套,在《朋霍费尔从五楼纵身一跃》里都被“策反”了。面对前人那么高、那么壮的肩膀,作家想方设法掏个小洞,探出头来,亮剑。

《朋霍费尔从五楼纵身一跃》就创作而言,它提供了陌生的人生经验和艺术表达。

什么是好短篇?虽然各有尺度,对新鲜经验和艺术表达的热切期待应该是一致的。 《朋霍费尔从五楼纵身一跃》的新鲜在于,一是对人生的经验摹写与众不同,这是与同时期其他城市题材创作相比;二是艺术处理到位有力,行动、情感和心理成为情节发展的强大动力,整个叙事灵动自信。

蔡东这几年的小说基本上都在写城市空间和在城市里生活的人的生活,通常被归入城市题材创作范畴。城市文学和乡村文学这种划分,是中国当代文学研究的一种发明。至于古典文学,以至现代文学,这种划分都没有意义,也不成立。城乡差异,在新中国成立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既是物质意义的客观存在,也是文化层面的普遍存在。文学对于这种文化差异特别敏感,有许多重要 表现。当代文学突出作品莫过于路遥的《人生》,从某种角度看,《人生》和高加林这个人物的社会影响力要大于《平凡的世界》, 因为它写出了1970 年代中期陕北农村青年的上升或进取之路,成为社会热点。50 年前,农村青年的上升或进取的目标是进城,做个城里人。今天,随着城乡差异缩小,这个目标显然已经变化,有些地方比如东南沿海地区甚至出现价值逆差,人们对于城市生活开始反思。城市本身也在急剧变化,特别是近年来,城市和乡村流动频繁,阶层流动,人口结构发生变化,生态环境变化,生活习惯变化,城市固有的经验改变了。小说家再写城市,就不能用过去所谓的城市经验进行类 型复写,否则就令人厌弃。专业阅读只对意外感兴趣。就好比20多岁的张爱玲未经世故, 却提供了丰富的世态和准确的世故,写出传统生活底子里的幽微甚至苍凉的人性,与上世纪三四十年代海派文学里的“狐步舞”相比,是意外之收获,是另类和陌生的,以致被认为是天才。随着“天才说”放大,“张爱玲热”热起来。在“张爱玲热”的影响下,一大批后来者的都市写作都是照着这个趣味出发,有张爱玲式的世故,但没有张爱玲的才情,邯郸学步,至多把曹七巧家的客厅换成公司的写字间。说实话,如果半个多世纪过去了,还在重复张爱玲般的经验,把经验模式化,真是文学的一种悲哀。

蔡东的写作为今天的城市书写提供了新的经验,她进入城市的内部生活,观察、记录, 不要标签,或者说竭力地去标签,这种努力才有意义。

比较起这个时期其他作家的短篇小说, 以及比较起蔡东之前的作品,《朋霍费尔从五楼纵身一跃》做到了“形式上的精致和清醒的省思”,既有另类的别致,又有阔达的情绪,带给我诸多感受。我甚至对它的经验由头产生怀疑,以为蔡东至少是我的同龄人,不能相信这是一位“80 后”作家的作品。这恰说明小说的高明,超越了既有模式,提供了意想不到的陌生的令人兴奋的经验书写。《朋霍费尔从五楼纵身一跃》到底提供了怎样的经验?

这个经验就是反猎奇性和奇观化,不写保姆逆袭上位、保安大哥入室抢劫。对于农民进城务工的猎奇化或者奇观化写作,已经形成城市写作的一种题材模式,无非是传奇程度和结局的差异。这种写作不是时代真实经验的记录,相反,它形成新的阶层文化偏见。在阅读上,让人产生强烈的不适感、拒绝感,它不仅没有营养,而且有害——我不惮用了这个词。

这个经验是反厚黑学,不写职场宫斗, 也不写腹诽阴谋。一段时间以来,城市文学特别是女性作家的创作,几乎以现代宫斗为主食,最后个个都成了甄嬛、萧太后和生活中的白骨精。以偏概全的写作,让人厌倦,而且精神不愉快。职场充满戏份,现代城市人们的密切交往主要源于职场,可以写。但职场文化是丰富的、复杂的,人群也有丰富的面向,对于职场多样化的写作,才是本质性和深刻性探索。片面和单一的写作,本身就是类型写作,意义不大。

这个经验,也不是离弃和家暴。这篇小说是以一对老年夫妻艰难生活为表现对象, 以夫妻关系变化为线索,但它恰恰胜在没有“离弃和家暴”,虽然离弃和家暴如今也成为文学和生活的一种常态。与其说小说家的想象力高明,不如说小说家对于生活自身的观察到位。她以妻子的心理、行动、情感为动力,在迂回、婉转、幽微的心理掂量中寻找空间、出路和方法。迂回也好,婉转也好, 幽微也好,都符合人物的性格逻辑和人生态度。中学教师出身的妻子嫁给哲学教授后,大半生都在仰视中度过,丈夫的学识、才华和风度甚至让她自惭形秽。但这是相对安稳 的婚姻,作为行动的主角和主动方的妻子性格温柔、平和,甚至有些软弱,此强彼弱,才能持久,现实中的人的关系包括夫妻关系大概如此。妻子有一些奢侈的可爱的情致,比如喜欢逛博物馆和听音乐会,内心有诗意。这就写到了关键处。痴呆丈夫限制了妻子逛博物馆和听音乐会的自由。加薪托付给钟点工之前,试过用绳子捆绑丈夫,限制其行动,但妻子内心不踏实,回来也受到反抗。托付给钟点工,最终因钟点工不愿帮丈夫上厕所告败。这是个动人的细节,不仅写出了意外, 而且写出了钟点工的内心的细致。整个小说是在这样的一种人性自我约束的氛围中展 开。可以说是无意义的压抑,也可以说是一种文明。小说家显然欣赏后者,当然也以此 结构小说的矛盾。

久病床前无孝子,相濡以沫的夫妻进入 老年,曾经是哲学教授的丈夫痴呆,失去自理能力,行动也缺乏自控,完全依靠妻子的 照顾和陪伴。妻子完全失去自由,失去时间和自己,面对无知、任性和无望的丈夫,内心戏特别复杂。蔡东写得嗔而不怒,甚至不太抱怨。嗔是对时间和自由的留恋,对未来 生活的绝望。他们曾经是不是恩爱夫妻?我们会想,或许吧。小说含含糊糊。但至少不是怨偶,不是怒气冲冲。当然,也不是报恩式。哲学教授意气风发、口若悬河时,妻子曾经被关在海德格尔的话语体系外,有艳羡,也有失落。作为教授妻子的妻子,是夹在知 识分子和非知识阶层之间的小布尔乔亚审美 阶层。比如她可能热爱逛博物馆,热爱听音乐会,热爱逛公园。她的一生在哲学教授的 丈夫面前可能都没有机会彻底地舒展过、放 松过。契诃夫曾说写作应做到使读者不需要作者的解释。这就需要人物的行动、对话和沉思足够充足。无边的想象在此展开,无边的生活有着太多的走向。也正是由《朋霍费尔从五楼纵身一跃》开始——虽然有些地方还可改进,但蔡东终于冲出了教书匠的解释的本能,把自己隐蔽起来,让人物行动成为小说主角。

由此宕开一笔,激赏一下这篇小说因为节制而产生的紧凑和力量。“毫无疑问,短篇小说不是语言或箴言,因此不能成为碎片;我们要求它们给予结局的乐趣”,这是布鲁姆在《短篇小说家与作品》里的经典意见。说实话,也恰是不纠结、不泛滥的书写,让这篇小说摄入了一把大力丸,获得了精血。面对老年后痴呆的丈夫,从前是此强彼弱,如今翻了个,成了此弱彼强,强起来的妻子从离弃之思开始,到最后轻松地带着痴呆丈 夫去听音乐会,在这个独特的开始和结局之间,是看似松弛其实一环紧扣一环的推进。从这篇小说的语言,我看到了蔡东对于短篇写作要义的掌握。这种收敛和按捺有力道,是不言而喻的留白。

但作家显然也很无情,她把哲学教授递解到无知呆傻的座椅上,妻子仰视的寂寞的身姿终于在退休后变成俯视。但这种俯视更孤独,是没有对话者的孤独。所以,小说一次又一次重复地细致地写妻子出行前把丈夫 捆绑在椅子上,写她对首饰的触摸,写烧菜的情绪。这些场景是工笔、白描,精致细腻,有日本现代小说的影子。

面对连吃喝拉撒都没有能力的丈夫,妻子因为失去时间自由只是苦恼,有点哀伤,但没有上升到怨恨,小说这样处理,符合人物关系逻辑,也符合人物性格逻辑。一富就翻脸,一病就离弃,这种现象有,但毕竟这只是一种社会现实,社会最广大的人群还是 具有基本伦理底线,这也是社会稳定的基础。读者可以细细体味一下妻子情绪的表达,微 妙但不幽暗,犹豫但敞亮。《朋霍费尔从五楼纵身一跃》是一首关于由认知转变得到精神解放的抒情诗。文学是善的一种形式。从 《朋霍费尔从五楼纵身一跃》看,蔡东对尖锐的对抗不感兴趣,不喜欢纠结和纠缠不休。这说明蔡东作为一个作家,对于日常生活和平常情感具有清醒的省思能力。

我看过蔡东的一个受访谈话,大意是说 自己喜欢写挣扎,写人们在悬空的吊桥上颤 颤巍巍,写一段段踌躇徘徊的路,以此深究人生之苦,最终目的是建立城市小说诗学。作家的创作谈虽然不尽可信,但起码表达了一种向往。蔡东关于“小说诗学”的愿望是另类的,把她的写作从市民小说中摘出来,小说的表现对象是不受市井文化影响、拥有独立生活节奏和立场的城市居民。他们是孤立的,不与他人结盟,但在现代都市中,这又是一个庞大的值得书写关注的群体。正如爱尔兰作家弗兰克•奥康纳对于短篇小说的颂扬,他认为短篇小说最能处理孤立的个人,尤其是那些位于社会边缘的个人。《朋霍费尔从五楼纵身一跃》里的妻子就是一个鲜明的个体。作家在用文字拓展人类经验的外延和特质。

蔡东的经验具有共享性和共情力。《朋霍费尔从五楼纵身一跃》书写中国经济目前最活跃的城市之一深圳,超越了城市文化通 常的认知和表达陷阱,比如说“商业化”“移民化”“现代化”等等,把一系列可能有的标签揪掉了,触及和提供了一种去城市坐标的非模式化的而且是符合实际的经验。因此,它让我看不出蔡东是男是女,是生在南方还是长在北方,是“80 后”还是“60 后”。这是我欣赏蔡东及《朋霍费尔从五楼纵身一跃》的地方。

许多作家似乎很出名,也很活跃,在今天做到这一点应该不难,但难的是,或者说遗憾的是,没有叫得响留得住的作品。这些热闹的作家,用句流行的比喻,是流量作家,其性质相当于影视界的明星。影视广告靠走红毯尚可勉力维持,而流量作家,排除世俗的蝇头小利,没有叫得响的作品,总体上是自娱自乐,是可悲的。我忘了是谁说的,作家最好不要抛头露面,作家应让自己的作品出面说话。作家怎么生活,也许不能一概而论。但我一直记住的是,当我们谈论经典的时候,当我们写文学史的时候,我们都是在谈作品。对于一个写作者,作品是至高无上的。

《小说选刊》年度评奖时又见到《朋霍 费尔从五楼纵身一跃》。这说明,对于这篇 小说的评价开始形成共识。在蔡东现有作品中,我也是最喜欢《朋霍费尔从五楼纵身一跃》。对我来说,从这篇小说开始,蔡东不再只是一个作家的名字,而是有作品的作家。

至于什么是“朋霍费尔纵身一跃”,内容实际是:一只中年安哥拉白猫,因为寂寞,发狂,从五楼纵身一跃,摔死在小区的天井内。妻子在无奈之际,也曾设想把丈夫捆绑在轮椅车上往前一推。这个念头,在小说暧昧地出现了一次。结局收得精致完美。妻子演唱会结束后趁兴亲吻了丈夫,“半是沉醉 半是痛楚地闭上了眼睛,那一刻,万人体育 场空旷无比,仿佛就剩下她一个人了”。

[作者单位:《人民日报》文艺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