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论蔡东小说集《星辰书》的“深思之轻”

来源:《中国当代文学研究》2020年第1期 | 贺江  2020年01月19日11:20

内容提要:蔡东的小说集《星辰书》是卡尔维诺所推崇的“深思之轻”的经典文本。 蔡东以“轻”写“不能承受之重”,以“轻”写现代都市人的挣扎与无奈、挫折与彷徨,以“轻”写沉重的负担,并形成“轻逸”的写作风格。花、风和云都是承载蔡东小说《星辰书》“深思之轻”的重要载体,而小说中不断出现的“行为”——让自己松弛下来,可以看成是“蔡东式小说的标准动作”,是“深思之轻”的最好阐释。

关键词:蔡东 《星辰书》 “深思之轻”

《星辰书》是蔡东的第四部小说集,也是其磨砺四年之久的最新力作。这部小说集一共收入包括《伶仃》《来访者》《照夜白》等八部短篇小说。《星辰书》是关于现代都市生活的“诗篇”,也是讲述城市情感纠葛的“童话”,和圣埃克絮佩里的《小王子》遥相呼应。蔡东说,书名之所以叫“星辰书”,是希望这八篇小说“能像星辰一样,有光芒, 能照亮,能给读者一些力量”。

“深思之轻”语出卡尔维诺的《新千年文学备忘录》。在为“查尔斯•艾略特•诺顿讲座”准备讲稿时,卡尔维诺将自己特别看重的文学的“特质”归纳为“轻”“快”“精确”“形象”“繁复”等几个方面,而在论述“轻”时,他说:“我尤其希望我已证明存在着一种叫做深思之轻的东西,一如我们都知道存在着轻浮之轻。事实上,深思之轻可以使轻浮显得沉闷和沉重。”1蔡东的《星辰书》以“轻”写“不能承受之重”,以“轻”写现代都市人的挣扎与无奈、挫折与彷徨,以“轻”写沉重的负担,并形成“轻逸”的写作风格,我们可以将《星辰书》看作是卡尔维诺所推崇的“深思之轻”的经典文本。

卡尔维诺在论证“深思之轻”时,举了一个非常典型的例子。在薄伽丘的《十日谈》 里,有一个非常严厉的哲学家奎多•卡瓦尔坎蒂,他正在一座教堂附近的大理石墓园中边走边沉思。弗罗伦斯的纨绔子弟骑着马,招摇过市,他们冲到奎多面前准备奚落他。小说是这样描写的:“奎多看到自己被众人包围着,便应声答道:‘先生们,在你们自己家里,你们爱怎么奚落我都可以。’接着,他把一只手按在一块大墓石上,由于他身体非常轻盈,所以他一跃就越过墓石,落到另一边,一溜烟跑掉了。”卡尔维诺认为薄伽丘所创造的这个“一跃而起”的视觉场景,代表着一种形象——“使自己升至世界的重 量之上”,是一种“沉思的轻”,用以“证明很多人以为是时代的活力的东西——喧闹、咄咄逼人、加速和咆哮——属于死亡的王国,就像一个废车场”2。

蔡东《星辰书》里也有类似的“深思之轻”。《天元》中,何知微试图将地铁六号线上印有“一步制胜”的广告牌摘走。他和女友陈飞白曾经一起做过这件事,陈飞白很轻松地就把广告牌取走了,但这次他却遇到了麻烦。“到站提示音响起,车门打开。他赶紧用力往下摘,镜框不动,再使劲儿还是取不下来,已经有人进了这节车厢,他只好松开手,就近坐下来。”在初次尝试失败之后,何知微开始回想陈飞白是怎么做到的。“他试着回忆陈飞白那晚的手法,似乎是轻轻往上一提,没费什么力气……轻轻往上一提,果然摘下来了。”3何知微是“使劲往下掰”,陈飞白是“轻轻往上提”,这两种截然不同的动作也暗示了两个人的价值观。陈飞白代表着“轻”,何知微代表着“重”。何知微是企业高管,陈飞白是项目助理。陈飞白有 多次成为项目经理的机会,但总是被卡在面试的最后一关。何知微希望陈飞白能够步入 “正途”,不用辛辛苦苦做打杂的工作,但陈飞白总是不能通过面试。《天元》具有强烈的寓言意义,蔡东借陈飞白的“选择”来 抵抗现代性的侵蚀,抵抗无处不在的“同化”。陈飞白最终影响到何知微,他俩一起“拿走” 广告牌,是对诗意生活的守望,也是对繁复空洞的现代生活的抗拒。

进一步分析,我们可以发现《天元》里的陈飞白、何知微如同堂吉诃德、桑丘,是现代骑士,他们取走广告牌如同堂吉诃德的大战风车,是徒劳和无效的,但这种“无用”,正是“轻”对抗着“沉重的现实”。这种“现代冒险”在蔡东的《照夜白》也有体现。谢梦锦是一所高校的老师,她上课时用的布包上面印着一幅古画,叫《照夜白》,照夜白是一匹白色的骏马,被拴在木桩上。谢梦锦一直有个愿望,希望上一节“沉默四十五分钟”的课。所有人都不说话,就安静地坐着。这种“成年人的游戏”在学生陈乐的安排之下,竟然成功了。蔡东最后写道:“无边无际的静默中,传来马的嘶叫声。照夜白的鬃毛根根直立,雪白的马身子从泛黄的纸页上隆起,肌肉在毛皮下一弹一弹的,接着马头一扬,前腿探出画纸,凌空一挣,四蹄腾空,朝着远处飞驰而去。再看看纸上,什么都没有了。”4照夜白的“腾空”是一种精神的超脱,是蔡东抵抗庸常生活的隐喻。这种“轻”是“深 思之轻”,有着强烈的指代性。

《天元》和《照夜白》都是现代寓言,无论“现代骑士”还是“成年人的游戏”都带有“童话”色彩,仿佛作者为我们造了一 场“轻盈”的美梦。其实,《星辰书》可以看成是一本“童话集”,八个故事是八个“成人童话”,就如同《小王子》里的“八颗星球”。小王子离开自己所住的“玫瑰花”星球之后,在第一颗行星上碰到了一个国王,这个国王爱耍权威。在第二个行星上,小王子碰到了一个爱虚荣的人。在第三个行星上,小王子碰到了一个酒鬼。在第四个行星上,小王子碰到了忙着数星星的商人。在第五个行星上,小王子碰到了一个疲于奔命的“点灯人”。在第六颗行星上,小王子碰到了只会理论知识的地理学家。小王子碰到的这六个大人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古怪。于是,小王子去到了地球,碰到了狐狸。狐狸告诉小王子何为“驯养”,何为“独一无二的玫瑰”,并告诉小王子一个秘密:“只有用心才能看见。本质的东西用眼是看不见的。”5《小王子》也是一本“深思之轻”的杰作。圣埃克絮佩里用“小王子”的“童话世界”来否定六颗行星上的“大人们”的“作茧自缚”。用童真来抵抗虚伪,用“轻”来抵抗“重”。《星辰书》也描写了“童心之真”与“世俗之恶”。在《希波克拉底的礼物》中,黛西和内德是一对夫妻,他们生活在未来世界。这个世界科技发达,许多人为了克服焦虑和冲动接受了药物试验——希波克拉底的礼物,从而获得“重生”——不再被情绪困扰。内德由于在工作中受挫,也想接受药物试验。黛西担心他失去了“情感”,就借用了《小王子》里的话来劝说丈夫:“求你了,小王子。这世上有无数的人,无数的花朵,只有咱俩是驯养之后互相需要的。”6结果,内德并没有听她的话,接受了药物试验,而 且也把黛西用“特效药”治疗了。黛西说:“我再也不会有眼泪了,对吗?”7这种反问, 是对无情感生活的抗议和失望。

“深思之轻”并不否定“重”,相反,“文学作为一种生存功能,为了对生存之重 作出反应而去寻找轻”8。米兰•昆德拉的《生命不能承受之轻》就是一个鲜明的例子,为了对抗生活中的“自由之局限”,对抗无处不在的“铁网”,昆德拉用玩笑的方式消解的“沉重”,用“性”的方式突破了历史的重压。蔡东的《布衣之诗》讲述了邻里之间的矛盾冲突,这种矛盾在孟九渊和父亲的心里产生了“疙瘩”,无处化解。故乡、邻里、家庭内部都出现了问题,孟九渊最后只能在沙滩上写下一首诗,寄托情思。“他用贝壳 在沙滩上写下一首诗,然后,爬到海边的一座山上,看着写完的诗行被海浪冲掉了。”9“轻”就这样承受了“重”。类似的情景在《朋霍费尔从五楼纵身一跃》也有体现。朋霍费尔是一只猫,它“纵身一跃”,如同卡瓦尔坎蒂的“一跃而起”,轻盈而实在。朋霍费尔的“轻”和周素格的“生活之重”形成对比。周素格的丈夫罹患阿尔茨海默病,失去了认知和行动能力。被丈夫困住的周素格一直谋划着“海德格尔行动”——将丈夫绑起来,自己去欣赏音乐会。最后,周素格放弃了“海德格尔行动”,决定和丈夫一起承担生活的重负。这样,“轻”与“重”就合二为一了。

海德格尔在《艺术作品的本源》中认为,“艺术作品以自己的方式开启存在者之存在。 这种开启,也即解蔽(Entbergen),亦即存在者之真理,是在作品发生的”10。艺术品的“真理”都是“深思之作”。海德格尔用梵高的《农鞋》来具体阐述这种“解蔽”。当我们面对这双“鞋具”时,我们可以感受到它承载着梵高的“表达欲望”,也是其艺术追求的呈现。海德格尔认为这双鞋具“回 响着大地无声的召唤,显示着大地对成熟的谷物的宁静的馈赠,表征着大地在冬闲的荒芜田野里朦胧的冬冥”11。同理,在《星辰书》 中,也充满着“轻”的“承载物”,凝结着蔡东的“深思”。《来访者》中,这个类似梵高的“农鞋”是“花”。庄玉茹是一名心理咨询师,她会在自己的工作室里摆上一些小物件,龙猫、哆啦 A 梦、小兔本杰明,以及各种花。她接待了一位看起来很优秀的“来访者”江恺。江恺经常做噩梦,烦躁、怨恨,渴望接近人又惧怕别人。为了找到江恺的“病根”,庄玉茹陪江恺回了一趟老家,才发现“病根”是江恺的母亲。“屋里干干净净却没有一盆花草,哪怕一盆仙人掌或一盆枯死的花,也无装饰品,或好看一些的生活用具,色彩也单调,望上去一片灰扑扑的。跟朴素无关,是荒芜的气息,草草的,不知道在往前赶着什么。”12江恺母亲的“一切刚好够用就行”“准确得吓人”给江恺造成了无形的压力,当“小英雄江恺”在工作之后,突然丧失了竞争对手,长期高压之下的精神就彻底变形了。江恺后来送给庄玉茹鲜花,暗示着他精神的“复原”。当然,江恺和妻子于小雪专门租了一个单间,养着各种鲜花,也是家庭关系复苏的象征。

除了“花”之外,风和云也是承载蔡东小说《星辰书》“深思之轻”的重要载体。在《伶仃》之中,卫巧蓉遇到了人生的困境——她的丈夫突然离开她,独自去海岛生活。她怀疑丈夫有外遇,于是跟踪他,看看他每天和谁交往,最后才发现他一个人住,过着简单、孤独而又自足的生活。在女儿的劝解下,她终于想明白了,决定与生活和解。蔡东这样用笔:“她抬头望过去,正巧又有几朵云飘到山头附近,一纵身,翻了过去,云朵们看见山那边有什么了。”13“一纵身” 表示“轻捷”,“看见山那边有什么了”表示“新生”。在《出入》中,当林君终于有机会摆脱各种杂事去体验短期出家时,风和云又开始渲染一种“轻”的气氛:“他往高处眺望,看到寺院依稀隐现于逶迤山势的尽 头。天上也在刮风,水墨色的云团擦着庙宇的黄瓦飞檐,缓缓飘了过去。”14

我曾在一篇短文《“通往云朵洁白的天空”——谈谈蔡东的小说创作》中分析过蔡东小说中“躲”的细节。比如在《木兰辞》中, 陈江流躲着人,躲着事。在《昔年种柳》里, 周素格的“海德格尔行动”。在《无岸》中,柳萍想把自己藏起来。我将蔡东重复描写的特定动作——“把自己扔进沙发里”,称之为“蔡东式小说的标准动作”。但在《星辰书》 中不再看到这种“蔡东式小说的标准动作”,却看到另一种重复出现的“行为”——让自 己松弛下来。由“躲”到“松弛”见证着蔡东小说艺术的进步,也是其积极介入生活的真实写照。这种“松弛”可以看成是进化版的“蔡东式小说的标准动作”,是“深思之轻”的最好阐释。在《来访者》中,庄老师和江恺一起去看龙门石窟,之后庄老师问江恺:“石头凝固下来的是什么?”江恺说:“石头凝固下来的,是松弛。”庄老师启发他:“对,那是石佛最好的状态,也是人最好的状态。”15江恺于是明白过来,是自己绷得太紧,失掉了自我。江恺也突然发现,自己喝酒吃饭的时候双脚居然在使着劲,于是试着把脚慢慢放平。在《照夜白》中,当谢梦锦终于有机会在课堂上实施“沉默 45 分钟” 的活动时,蔡东写道:“寂静一点点加深,一点点伸展开去,深得看不见底,宽广得看不见边沿。紧绷的身体渐渐舒展,弦一根一根地松了,身体里冻僵的地方,袅袅升起热气,心底经年枯槁之处,正潺潺流过溪水,坚硬和痂滞,软和了,散开了。她渐渐失去形迹,化进了深广无边的寂静里。”以“轻” 写“重”,以“轻”去融化“生活之重”,渐渐软和的身体,预示着高扬的精神。在《天元》中,蔡东把陈飞白的“瞄不准”当作是 一种“轻”,来对抗无处不在的压迫。而且陈飞白还用“轻”化解了何知微的“重”。“整个人松弛下来了,不紧绷着使劲儿了 他经常有个感觉,自己睡觉的时候都在使劲儿呢,醒来的一瞬间牙是咬着的。现在松下来了……身体里面透气了,里头能流水,能刮风。自在,真自在。”16

卡尔维诺在论述“轻”时,并不否定“重”, 他只是偏爱“轻”。希腊神话中,珀尔修斯 通过最轻的事物“风”和“云”,通过铜镜的影像,高高跃起,将美杜莎的头颅砍掉,从而避免自己变成了石头。“石头”和“风”、 “云”形成了一种重与轻的隐喻。卡尔维诺以卡瓦尔坎蒂作为轻的榜样,认为他在三个不同的意义上体现了“轻逸”的写作风格。这三个不同的意义是:第一,把语言变轻,通过似乎是无重量的文字肌理来传达意义,直到意义自身以同样等精纯的一致性显现。 第二,对有微妙和难以觉察的元素在起作用的一连串思想或心理逻辑程序的叙述。第三,获得一种象征性价值的轻的视觉形象。《星辰书》无论是语言还是叙述都符合卡尔维诺 所提出的三种情况,也可以说,蔡东在《星辰书》中已经形成自己“轻逸”的写作风格。举一个例子,在《伶仃》的最后一段,蔡东写道:“夜色像宽大的黑斗篷一样罩下来。经过小树林时,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也许,人在落叶上走,也许,小动物正穿过草丛。回过头去,是看见松鼠、野兔、狐狸,还是看见一个跟她一样独行的人呢?不管怎样,她都决定转过身去看看。就在她转身的 一刹那,环绕在身旁的黑暗变轻了。”17蔡东首先将黑夜传达给读者,“黑斗篷”之下小树林、落叶、草丛以及“窸窸窣窣的声音”都提供了一个精确的场景,在这种场景下,卫巧蓉的心理开始起了反应,是人还是小动物在后面呢?最后,一种视觉形象——“转身的一刹那”被凝固下来。黑夜变“轻”了。 这一段结尾是神来之笔,它表明卫巧蓉最终穿过生活的重重黑幕,勇敢地面对“破”的 家庭以及不可预测的未来。“轻”把“重” 化解了。

《星辰书》的每一篇小说都是“深思之轻”。孟繁华教授曾说:“蔡东的小说像一缕文学的炊烟在清晨的田野袅袅升起弥漫四方,然后幻化在大地与天空之间。”18这个评价非常精准。蔡东小说的“轻”是“举重 若轻”“天高气清”,但并不是高高在上,“避重就轻”。她关注现实,敢于书写城市人的挫折与无望,写庸常生活的压迫和无奈,写情感的纠葛,写底层人的挣扎,有对生活 的深刻思考与热爱。

最后,我不得不再强调一下《天元》这部小说。我被小说里所折射出来的女性光芒所打动。玛丽•雅各布斯曾说:“女性就是不可思议的压抑(repression)本身。”19《天元》中陈飞白宁干着“杂活”,也不愿去做“项目经理”,最根本的原因是,她推崇一种“瞄不准”的生活。这种生活态度最终影响到男朋友何知微,何知微也成为她的“同谋者”。 这样,陈飞白就获得“话语权”,她用自己的生活方式和态度,张扬了“女性意识”,这是不是预示着蔡东小说新的写作方向?

注释:

1 2 8 [ 意 ] 伊塔洛•卡尔维诺:《新千年文学备 忘录》,黄灿然译,译林出版社 2009 年版,第 9、 11、28 页。

3 4 6 7 9 12 13 14 15 16 17 蔡东:《星辰书》,十 月文学出版社 2019 年版,第 186、137、222、 223、249、82、31、256、70、188—189、31 页。

5 [ 法 ] 圣•埃克絮佩里:《小王子》,周克希译,上海译文出版社 2009 年版,第 123 页。 10 11 [ 德 ] 海德格尔:《海德格尔选集》(上 卷),孙周兴选编,上海三联书店 1996 年版, 第 259、254 页。

18 孟繁华:《幻灭处的惨伤与悲悯——评蔡东的小说》,《文艺争鸣》2013 年第 11 期。

19 张景媛选编《当代女性主义文学批评》,北京大学出版社 1992 年版,第 32 页。

[作者单位:深圳职业技术学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