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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2020年第1期|孙睿:酥油和麻辣烫(节选)

来源:《当代》2020年第1期 | 孙睿  2020年01月19日07:47

走出拉萨机场,并没有看见和我约好的接机人。

人是我在网上认识的。决定自己来拉萨后,我在网上发了个帖子,说想找个当地导游,要求熟悉此地人文和民俗,具备引导深度游的能力,价格好说。我留下电话和微信,标明年纪,一是让对方清楚我的情况,知道该怎么接待,我不是来穷游的;二是让还抱着艳遇幻想以为我是涉世未深的小姑娘的人死了这份心。

我当然没把帖子发在珠子论坛,而是发到拉萨的贴吧,我知道每个城市的人,最爱浏览的除了门户网站,就是当地的贴吧,它就像胡同口的大槐树,聚满了街坊邻居。当然我也没说去拉萨是为了找珠子,怕珠子论坛的人又跟过来。

发帖的第二天,收到一条短信,发信人说自己常年在拉萨生活,可以带我领略拉萨风土人情,价格也好说。我回短信,问他是哪里人,他说是藏族人。我把电话打过去,接电话的果然是位藏族口音的男子,我问他多大岁数,他说三十三岁,我问他有车吗,他说有,私家车,全程接送。我问他认识喇嘛吗,他说认识,我问跟喇嘛熟吗,他说天天见。我全程在问,他一直在答。还算满意,我又问了价格,是我准备花费的三分之一。最后我表达了去拉萨其实是想找一串喇嘛加持过的珠子,问他好不好找,他说如果只是找珠子,建议我不要来拉萨,让我在网上找就好了,找到了也能快递,还省机票钱。我说我想亲自从喇嘛手里结缘一串或找一串喇嘛念过经的珠子,男子说那你确实应该来,因为我们这里确实有很多喇嘛。

我让他加我微信。自打辞职后,我把朋友圈全删了,让我的过往、现在以及未来不再展现,说不定哪天就嗝屁了,让大家提前习惯一下我的消失吧。所以,我不怕陌生人加微信。可是他不加,说不习惯用,还是打电话方便。我尊重了藏族同胞的简单纯朴。

订完机票,我又和他联系接机的事儿。他说拉萨机场不大,就一个出口,只要我能出来,他就能看见我。我说那么多人,你知道哪个是我吗,他说凭感觉能认出来。我问你感觉我应该什么样,他说一位内陆女性,一个人拉着箱子走出机场,就应该是我。我问你每次都这样接人吗,他说对,只要游客跟他交流的信息都是真的,他不会接错。为了保险,他说他会挂着一条白色的哈达,也让我能一眼认出他。

可是我已经在这儿站了二十分钟,并没有看到一个脖子上挂着哈达的男人,打电话也不通,倒是看见一个个游客在我面前上了车,向市区驶去,看得我心急火燎。我并不着急他们先比我看到布达拉宫,布达拉宫就在那里,早会儿晚会儿都能看见,我担心他们不会也是来找珠子的吧,被他们抢在前面了!作为一个胃癌三期来到海拔三千多米的地方的人来说,我时刻清楚自己在干什么。

这时候,一辆满身泥泞的面包车停在我面前,车窗正上方挂着一条白色的哈达。一个面色红黑、头发带卷的男子摘下哈达,匆匆下车,举到我的面前。你好,我是丹增,他说。浓郁的藏族普通话。人我倒是不意外,难道这辆面包就是他所说的私家车?我疑惑地看着车,疑惑地看着他。

你迟到了,电话也不通。我上来就表达了不满。

欠费了,现在充值了,你再试试。丹增憨厚地笑着,露出一口白牙,像牙膏广告的最后一个镜头。他又说,对不起我来晚了,我去买哈达了。

你不是说能认出我吗,可以没有哈达,我说。可是我答应见面时会带一条哈达的,扎西德勒!他又一次递上哈达。不能不接受了,我学着电视上的样子,低下头,让他披上。

请上车。丹增推开左右滑动的车门。

我走到车前,差点被车里飘出的气味顶出来。

全程都坐这辆车吗,我问。

对,二十四小时给你用,不拉酥油了。

拉什么?

酥油,我是做酥油的。

你不是做导游的吗?

这几天不做酥油了,给你做导游,上车!

等会儿,我说我要找一个资深的导游——你第一次做导游?

我打小在这儿长大,没有不认识的地方,你想去哪儿都行。

命怎么这么不好,竟然赶上了一个棒槌。棒槌正咧着嘴,露着他的白牙笑。想退单,看到他那无辜和无邪的表情,觉得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对人别那么残忍,世界对我才不会太残忍。

硬着头皮上了车,车座套是纤维布的,泛着黑,好在有块洁白的坐垫,能让我坐上去。

丹增说这是新买的,特意给我准备的。可是车座靠椅也油腻污黑,要不是身上的这些衣服对我不再重要了,我真想出钱让他当场就换一套座椅。

车子启动。之前我做过功课,机场到市区一个多小时。现在是北京时间晚上八点,十点前可以入住酒店,好好休息一晚。

我把酒店名称告诉了丹增,他不知道这个酒店,拿过我的手机看了一眼地址,说没问题,能找到。我问他不需要输入导航里吗,他说他的脑子比导航好使,喜悦地开着车,太阳斜照在他的脸上,白牙在车里后视镜中更加凸显。他问我听音乐吗,我问什么音乐,他打开,是藏区歌曲,天高云阔的曲风。很配合窗外的风景,他说。

窗外的高山白云蓝天真的很美,我闭上了眼睛。它们已跟我无关,我没有多少时间欣赏它们了,不需过多留恋。

大约开了一个小时,我问是不是快到了,丹增说对,快到了。我睁开眼,想看看拉萨市容。可是半个小时过去,窗外依然一片乡村风光。我问怎么还没到,丹增说快了。又过了半个小时,拉萨市容不但没出现,路还越来越颠簸,我看了一眼表,上车已经两个小时,我问到底什么时候到,丹增又说快了。我说这段路就一个多小时,现在已经开了两个小时,却越来越荒,你要把我拉哪儿去。丹增说这回真快了,之前开错方向了,再有半个小时,准到。我很诧异怎么能开错呢,高速公路就一个方向。丹增说没走高速,走的是国道,能省过路费。我说以后这些钱不用省,我来出。他说,不是谁出的事儿,挣钱都不容易,没必要的钱可以不花。我不得不表现一下甲方的威严,郑重地告诉他,我来这儿不是为了省钱的,我是为了高兴的。他说第一次遇到你这样的人。我也不客气地说,那是因为你第一次当导游,以后你会碰到很多。他竟然说,如果都是我这样的游客,他就不当了。要不是身处荒郊野地,我真想叫他停车,给他结账,让他该干吗干吗去。

车真的停了。我去,不会他先把我赶下车吧,这是哪儿我都不知道,我看了眼手机,4G图标变成了E。

继续开吧。我语气稍稍缓和着说。

我也想开,车坏了。他下了车,掀开车盖,开始检修。

我算服了。一步错步步错,根据我以前的经验,开局不顺的事儿,后面波折会更多,在机场就不应该上他的车。

能修好吗?我也下了车。

看命吧!

竟然听到这个词——看命吧!什么叫看命吧?我他妈命好能来这儿吗,我他妈命好能赶上这辆破车吗!

我左右看了看,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见不着人影。姐也不是小白,我告诉这个藏族男子,来之前已经把手机定位了,如果我在哪儿出事,家人会报警位置跟踪找到他。他不紧不慢地说,你出不了事儿,只要你不自己乱跑。什么叫我乱跑,明明是他乱开,现在已经十点了,我不但没有住下,连在哪儿都不知道。

你学过修车?我问。

没有,但经常能修好。他低头鼓捣着。

真搞不懂他们这儿的生活。

拉萨天黑得晚。北京时间十点,这里还亮着。丹增修着车,我闲得无聊,拿出手机冲着远处的一条河拍照。丹增说那条河叫拉萨河,翻译成汉文是“快乐河”,让我多拍几张,还说这儿的日出特别好看。我他妈哪快乐得起来呀,属于我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快乐河”又插进来一杠子。

我不是来旅游的。我直言不讳。

来都来了,看一看怕什么。他说。

我当然不能说怕时间不够用,我犯不上和一个不认识的人说我胃里有火山会喷发。

天一点点黑下来,没有路灯,信号几乎为零,滴滴叫车软件打不开。他还让我打开手机的电筒,给他照着。我说怎么不用你自己的手机,他说他的手机没有手电功能,拿出一看,果然,一款非智能手机——怪不得不加微信。

我照了半天亮,得到的答复却是:看来命不太好,没修好。

我他妈什么时候命好过!

修不好还让我打着手电,浪费电量。电池已经显示红色,我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不试试怎么知道呢?他还理直气壮。

现在怎么办?我踢了一脚车轱辘。

往上看。他指了一下天上。

我一抬头,看见了璀璨的星空,被震撼了。

美吗?

赶紧修车!

这时候远处的路上出现两个亮点,一辆车正向这边开来,亮点越来越大。丹增放下手里的工具,站在路边,伸出大拇指,试图拦车。但来车视而不见,开过去了。

路上又一片漆黑。

拉萨的温度全靠日照,太阳一落山,气温骤降,尽管盛夏,晚上依然冰冷。我坐进车里,除了保护好自己,别的事儿无能为力,也不归我管。我把那条哈达打开,当成披巾,盖住自己。

丹增也回到车里。看到我裹在哈达里,说不能这样,哈达是圣物,应该恭敬。我说你不用管我,这时候你不应该出现在车里,应该去解决问题。他说再来车他会下去拦的,但是现在路上没有车。我说如果一直没有车怎么办。他说不会的,天亮了就会有车路过。

难道真要在这儿看日出!这是身体健康的十八岁少女干的事情,我这种人需要的是一张舒适的床,睡到自然醒。我没说话,裹紧哈达。

你应该时刻记着,世事无常。丹增抽不冷来了这么一句。

我当然知道什么叫无常了,无常要不发生在我身上,我能来这儿吗,我不是来上课的,但没必要跟他说这些,我还是没理他。

我已经联系我的朋友了,他们会互相转告,想办法带咱们回到拉萨。丹增说。

反方向有光射过来,丹增赶紧跳下车,站到路的另一边拦车。依然未果。

丹增又回到车上,有些无奈,说如果是“藏”开头的车牌,就会停车。我说天那么黑,你怎么能看清车牌。他说他们没停车,一定不是藏族司机,所以车也是从外面开来的。我对他这种论断很不满,但现在不是争论的时候,我扭过脸,不再理他。

他突然一脸严肃地告诉我,这里晚上有时会有抢匪出现,到时候别太贪恋财产,要什么都给他……

我掏出手机,准备打救援电话,无论110、120还是119,只要能把我从这里弄走,多大代价都可以。先打了110,我说我困在路上了,周边可能有坏人,希望得到帮助。电话那头说如果需要拖车,就打道路救援电话,如果遇到险情,可以打这个报警电话,他们需要了解险情情况和具体位置,会决定派多少警力来处理。我试图说清到底是什么险情以及所在位置,但信号不太好,说话时断时续,讲着讲着,手机没电就自动关机了。

我管丹增要手机,他说刚才开玩笑的,这里没有坏人。看他那副轻松的样子,倒真像是开玩笑。但我不跟他开玩笑,我说抢劫的人开的车,是“藏”开头的车牌吧!他呵呵一笑说,你们汉人嘴真厉害,然后乖乖掏出手机。

……

作者简介

孙睿,1980年,祖籍北京。电影学院导演系硕士毕业,自由写作,小说为主,也写剧本。已在《当代》发表《背光而生》《皆为虚妄》《动物园》。多部长篇小说被《当代·长篇小说选刊》选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