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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河》2020年1期|王军:还乡(节选)

来源:《延河》2020年1期 | 王军  2020年01月18日07:41

1

差一分钟,九点,晚上九点。

一部电梯停在4层,另一部电梯下行。

下行电梯到了负1层,停住了。

负1层电梯开始上行,越过8楼,一路到了顶层,停住不动。

今晚着急赶车,电梯偏来添乱。

显示灯闪动,电梯下行。在9楼没停。到8楼了。

梯门开了,空无一人。放下包,掏出手机,九点过一分。

看看订的出租车,也还堵在路上,松了口气,又有些担心。

照照镜子,眼睛微肿。鬓角白发刺眼,顺手拔下一根。

松手,白发吸在电梯铝合金框上,像极了天女散的花,落在舍利弗身上掉不下来。

出了大厅,外面正飘着雨,很小。一天窝在楼里,连下雨了都不知道。

冲到大院门口,看见十字路口堵得一塌糊涂。远去的车辆尾灯闪烁,红得炫目。

怕在门口让同事碰见,趁绿灯间隙穿到对面,把包放在石头座椅上。要不是提了这两个包,早就骑单车去坐地铁了。

车还没到。路边杨树叶子黄的绿的扑了一地。黄的是生命到了尽头,叶落归根,可是绿的叶子,显示着生机的绝望,触目惊心。

向对面楼上看去,几个房间还亮着灯,有司长的房间,还有更上面副局长的房间。

透了口气,隐约闻到烟味。这倒不是晚上开会沾染的烟气——会议室不准抽烟——是会后销毁几份材料。这一天可真够赶的,这一年真够赶的。

今年的休假跟往年一样,在8月上中旬,原则上集中休。可是到了7月底,有两个材料需要在休假结束后上会。司长说,这段太忙了,就不休了,熬过这段就好了。

本来提前订了票,想中秋回趟老家。进入9月份,又有重要文件征求局里意见,不准离京,节前报出。最近局里异常繁忙,开会时间改了又改,最终定在今天晚上。同事把回家的票都退了。

昨天下午,局长找去谈改稿子。晚上加班,到今天凌晨改完,回家的路上皓月当空。上午征求意见,修改稿子。十二点把稿子交到司长手中。中午一点,副局长催要稿子,抓紧清稿送过去。

下午三点多,局长在大会主席台上改完稿子,示意服务员送给司长。服务员不认识,四顾茫然。局长指指台下正在翻手机的司长。我忙站起来,副局长已经接过件送了下来。

晚上在党组会议室开会,这次也要征求老局领导意见。党组成员已经换了几茬。一位老领导到得最早,见了后到的在职党组成员,拉着聊自己兼职取得的成绩,反复地说。一位老领导晚到,绕场一周,同大家握手,找不到自己的位置。我忙从记录席站起来示意。一位老领导低调,坐下后始终低着头,局长进来都没看见,主持会议时问了一句才看见他。

会议时间很短,稿子准备得充分,大家发言也都简练。局长总结说,大家的意见都要充分吸收,今晚就按要求报走。

整理完材料,走完程序。交给处里排版、装订、套章、密封,又安排一位小同志跟机要车专送。我和同事一起销毁有关资料。用的是最原始的方法,点火烧纸。阳台太小,烟钻进眼里,熏得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

去北京站出发的底线是晚上九点。如果会议开的时间长些,或者领导签出时间再晚些,就回不成老家了。

材料余灰未烬,火星点点。同事在那里盯着,我先回办公室订上车,又去司长那里,说凌晨改到三点,现在困得不行了,先回去休息。

取了行李,趁同事在阳台,背对着楼梯口,赶紧下了一层楼,这才按电梯。

今晚总算顺利,材料按时报出,幸好没有提前退票。要还乡了,心里有一种如释重负的快感。

绿灯亮了,温柔地看着往来车辆。回身提包,蓦见几树冬青绿叶泛翠,无人修剪,疯长得比人都高。淡黄、浅绿、浓绿、深绿,都在路灯下细雨中泛着生命的光泽。

谁的车窗里飘出一首老掉牙的《追梦人》曲子。车灯在雨中昏黄朦胧,这一幅情景倒像遥远年代里的诗情画意,开满野花的暮春乡愁。

2

车到了。司机核对后,帮我放好行李,稳稳地开起车。

给母亲打电话,告诉她已经打车了,正往车站走。今晚开会,本来也有可能赶不回去,但事先没有告诉她,总预感可以赶回去。现在也不必提了。

母亲说:“电视上看见北京下雨了,冷不冷,衣服穿得厚实不?”

我说:“还行,不觉得冷。”平常在下班路上和母亲通话,母亲总是提醒注意冷暖。

母亲说:“老家也下了一场大雨,玉米疯长,都遮住了坟墓,坟上爬满了拉拉秧。”

我说:“今晚加班领导给了月饼,中午食堂也发了月饼。正好带回去用。”

母亲说:“回家上坟的东西都准备好了。高书记又安排人过来,送了月饼,等着你回来吃。”

我嘱咐母亲早休息,到北京站就不给她打电话了。即使赶不上车,也明天早上再告诉她吧。

挂了电话,司机说:“要是赶时间,不如穿巷子过去吧。红绿灯多,但能走动。”他刚从车站那边过来,特别堵,雨天,周末,节前。

我说听师傅的。

车号很小。车内收拾得利索,好像有星级标志,看不分明。坐在车上,好比把自己交给时间之流,任凭缓缓地行。

我开始处理手机短信、微信,还有几个未接电话。晚上开会时,把手机设置了静音,现在解除。

先给冯书记回电话。冯书记是老家连山县委书记,连山县是国家贫困县,脱贫前县委书记不能调离。他当县委书记已经是第六个年头了,去年被任命为若水地区人大常委会副主任,解决副厅级级别,仍在连山工作。冯书记问我中秋回去吗?他可能已经听到消息。我说回去,只住一个晚上,因为是巡视期间,还要早一天赶回准备材料。冯书记说最近若水环保督查问责,地区压县里,县里压乡镇,他对城关镇不托底,刚去看了一圈。明天到地区开一天会,晚上回归藏县陪老父亲过节。这次可能见不上面了。

冯书记老家是归藏县,他在县里从秘书做起,一直做到县政府办公室主任,说自己都是给别人写稿。后来做了副县长,是给自己写稿。再后来调到地委政策研究室,又给别人写稿。他到连山任县委副书记时,我们相识,相知,相处融洽。

冯书记喜欢读书,在连山住处厕所里还专门制作了一个书架。他推崇《三国演义》,读了一百多遍。他在县里除了公务接待,从不应酬,那还是八项规定之前。我每次回去,他约吃饭,也都是自己买单,喝若水本地酒。来北京时,早的时候连山还有办事处,给他免费,他也只点家常菜。

冯书记的母亲去世得早,冯书记的夫人在归藏县学校任教,照顾冯书记的父亲,两人聚少离多。冯书记和我聊过,他周末回去,背着父亲下楼,去医院打车不好打。去医院的时候,把司机引进小区楼下还可以。从医院出来的时候,司机看见病号都不停车。

我嘱咐冯书记忙工作,过节陪家人,并祝节日吉祥,就挂了。

“And we’ll dream it possible possible”。手机铃声响起,连忙接,是同学打来的电话。

忘了今天晚上是硕士同学聚会。毕业后每年中秋节前或者春节后聚一次,已经成了惯例。这两年因为特别忙,一次也没有去,同学们已经有意见了。原来说过如果不能回老家就赶过去,散会后忘记告诉他们了。

我说:“刚散会,正在去北京站的路上。”

同学不依不饶,说:“就你忙,人家贾主任都过来了,晚上还要赶飞机回老家。你不就是副部局的副司长吗,还是正处级!”

旁边有人抢过电话,说:“他喝醉了,你快忙吧,加班,身不由己,都理解!”连说了三遍。

3

雨已经停了,夜雨是时间的表征,楼房也是时间的表征。时间给新楼、旧楼涂抹上不同的色彩。到了最拥堵的路段,路上行人车辆,还有偶从一座座民居中挤出头张望的寺庙。

一个快递小哥忽然掉头逆行,溅了路人一身水。一个黑衣人,像是《千与千寻》里的无脸人,悄无声息地从车窗外走过。湖边胡同口,一只小小的黑狗,是流浪狗吗,在路人裤管边嗅来嗅去。

湖中桨声灯影,十几个人在夜游,两船相遇,两船上的人都大呼小叫。五颜六色的光打在水面上。

谁家铺子永无止歇地唱着——走过路过,千万不要错过。前年和妻子孩子还乡时经过这里就是这么唱的,大前年也是这么唱的。

过了湖边小桥,车跑起来了,往事像路边的杨树叶子,一片片地向车后闪过。

父亲去年去世了。以前清明节中秋节从不回去,交通不便,时间也短。去年父亲病重时不让家里人说,怕影响我工作,临终前才让告诉。我从单位出来,骑单车,坐地铁,赶高铁,在高铁站坐三轮去转车,乘客车,到站家人接到家,已半夜了,还是没赶上见父亲最后一面。上次见父亲,还是前年,来回五天,在家住了三个晚上。

临行时父亲说,还是走吧,再住几天也得走。

司机说:“”前面就好走了。耽误不了你赶车。

我说:“听专业人士的没错。”

司机问:“一个人回去?”

我说:“爱人带孩子出国打比赛了。”

司机说:“怎么没坐高铁?”

我说:“听说老家明年通高铁,平时回去只有夜间这一趟火车。”

司机说:“你们机关有探亲假,平日回去,路上好走。”

我说:“探亲假从来用不上,无论是婚前还是婚后。以前年休假还能用上,这两年忙也没有休假。如果领导不休,我们也很难休。其实历史上,比如唐朝,官员一年有一百天假期。赶上父母去世,丁忧三年,不准做官,这都是很好的调节。”

司机说:“在机关,没有急事的时候,请半天假也容易,请个几小时假也不扣工资。”

我说:“你对机关很熟悉呀。”

司机告诉我他以前在部属院校工作,后来到部里开了两年车。本来司局长是没有专车的,当时他跟的司长是分管财务这一摊的,别人“喂”她,享受专车待遇。她在场合不苟言笑,保持领导尊严,上车后就会打开话匣子。有时给他女儿一件小衬衣或者会议上的纪念品,吃饭时总是亲自安排他同别的司机一起,嘱咐招待好他。因为是工人身份,转干特别困难,后来他就不在部里呆了。

我说:“还应该多设几个节。比如,重阳节就应该放假,孝顺老人。”

司机说:“我觉得还应该设丧假。父母岳父母去世,回去看看。一辈子用不上几次,但是赶上一次就很中用。咱们北方,十月一、送寒衣,七月十五,这一天我都不出车,在家给老人烧个纸。”

车子飞快。隔着马路就远远地看到了金碧辉煌的北京站,那三个大红字熠熠发光。

我说:“今晚真顺,您这条路线选对了。”

司机说:“这要是八项规定以前,中秋前铁定不敢走。现在要是按导航,还要绕一大圈,恐怕会耽误时间。咱们直接到过街天桥下面吧。把你放到过街天桥,你拿的东西也不多。”

我说:“太感谢了!我能够顺利回乡,也有您的辛劳。”

司机说:“我们开车,只要不绕弯,就是为人民服务。”

我下了车,提着包刚要走。司机又追上来,摇下车窗,说从前面有个岔路口,有电梯可以上去。

看着他的车缓缓地远远地走了,只有尾灯在黑夜里发着暗红的暖色的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