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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来小说中的隐喻表达及其自然生态观探析

来源:《中国当代文学研究》2020年第1期 | 付宁  2020年01月17日17:00

内容提要:生态语言学研究关注的是语言、语言使用及语言使用者对生态问题的影响。本文从生态语言学角度对阿来文学作品中的隐喻表达进行分析。在阿来作品的隐喻表达中,人与自然的互动映射反映了人类与自然中其他生物和自然现象的平等关系,揭示了作家生物生态共存的自然生态观。

关键词:阿来 隐喻表达 自然生态观

进入21 世纪以来,随着经济和科学技术的迅速发展,人类在享受自身生活改善的同时,也面临着全球性的自然生态问题,如环境污染、物种消失、自然资源的消耗越来越大等等。因此不同的学科领域开始关注生态问题,研究生态问题,对各类与生态相关的课题的探讨也逐步深入。生态语言学研究者开始提出要用生态的眼光关注自然,看待世界。

藏族作家阿来是文学领域关注自然生态问题的代表,他在写作实践中表达了自己对于生态问题的思考。阿来认为,从古典文学开始,中国的叙事文学处理的主要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很少涉及人与自然的关系,而且“中国这些年来的发展,已经造成了生态环境的严重问题。即便这样,我们文学还是没有对此发出过任何声音。稍微想想,就觉得文学反映生活或者现实,还有相当大的局限,不够宽广”。1阿来在创作中书写了人类的同时,还展现给读者各种各样的动植物,包括草木虫兽河流山川等天地万物。在阿来的作品中人类与大自然中的各个物种以及自然现象一起构成了自然。

文学作品利用语言来表述现实,表达感情,反映作者对世界的认识。正如阿来所说:“故事中的含义并不等于故事本身,意义的蕴含与发现都是通过语言。”2从语言学角度探讨阿来对于人与自然关系的思考,不仅可以加深对文学作品的理解,更能够为生态语言学的研究提供新的视角。本文从生态语言学角度分析阿来小说中的隐喻,认为在这些隐喻表达中人和自然物种、自然现象既充当本体,又充当喻体,人和自然物种、自然现象互为源域与目标域。阿来小说中人和自然的互动映射反映了阿来是基于人的自然属性来关注人与自然的关系的,表达了阿来对如何通过人与自然的平等互动构建二者生态关系的思考。

一、生态语言学中的隐喻研究

生态语言学(ecolinguistics,简称EL),是由生态科学和语言学相结合而形成的语言研究领域。20 世纪末,全球性的生态问题给全人类带来了生存与发展难题。面对生态问题,语言学界能做些什么? 1990 年,韩礼德在国际应用语言学会议(AILA)上就提醒语言学家要重视语言在生态问题中的作用。随着各种生态问题的出现,语言学界的研究开始生态转向,即结合生态问题进行语言研究。斯蒂芬·考利在一次访谈中提出“生态语言学要在关注地球生命体方面发挥重要作用,从而深入扩展学科研究范围”,在谈到生态语言学的生命科学发展趋势时,提出要树立“生物生态共存观”。3黄国文就生态语言学的兴起与发展等问题提出“从生态语言学的视角审视我们的所作所为和所思所想,并指导我们的一行一动”4。何伟认为生态语言学作为一门学科,具有明显的开放性特征,能够与其他学科知识和研究范式合力解决自然和社会生态问题,“即从生态的视角探究语言与环境之间的关系,以及语言在人与人、人与其他生物、人与环境之间的生命可持续性关系的作用和发展,并且其研究可以揭示语言的源起和本质”。5从学者们的讨论中可以看出,语言和语言的使用对生态问题的影响以及对于人与人、人与自然、人与其他物种的关系研究是生态语言学研究的重要内容。

隐喻长期以来被看作是一种修辞手段,是词语的非常规用法。但随着语言学研究的不断深入,现代语言学理论提出隐喻是一种思维和认知方式。隐喻这种语言现象能够反映人们对世界的认知,在本质上是人类感受世界,认识世界,并且形成概念的工具。“隐喻不是语言的表面现象,它是深层的认知机制,组织我们的思想,形成我们的判断,使语言结构化,从而有巨大的语言生成力。”6束定芳提出:“一般来说,隐喻在人类认知方面有两大作用:1. 创造新的意义,2. 提供看待事物的新视角。”7隐喻能够连接不同的领域,帮助人们利用一个领域的知识来解读另一个领域的知识,其中被说明的领域称作目标域,用来说明的领域称作源域。隐喻意义的表达就是将源域的经验或特质映射到目标域,从而帮助人们实现认识目标域的目的,或者是帮助人们摒弃现有的认识,实现重新认识目标域的目的。

作家利用语言在创造意义与表现自己的思想的同时也能够借机指导和影响读者的行为。他们在使用语言来书写自己所感知的世界时,可以借助隐喻把不同范畴的事物联系起来,并对这些不同范畴进行整合。不同的隐喻表达反映了作家不同的思维方式和生活态度。分析文学作品中的隐喻表达,可以帮助我们理解作家对世界上的事物和事件的态度和认知。从生态语言学角度分析文学作品中的隐喻表达,不仅拓宽了普通语言学研究的视角,更重要的是将语言放置于整个生态系统中,强调语言表达对人类生存环境的影响,对生态系统的影响。因此,将语言研究与生态系统直接结合起来,可以揭示语言与生态环境的相互作用,揭示语言学研究的社会责任。

二、阿来小说中关于人的隐喻表达

阿来的很多作品都是基于自己的家乡,反映了阿来对故乡的复杂情感,其中对于家乡人的生活及生产活动的描写能够表现出阿来对于自然生态的态度。阿来在作品中关于人的隐喻表达突出了人的植物性特质、动物性特质等等。在这些隐喻表达式中,人是目标域,自然中的树、野兽、尘埃、花草等来自不同范畴的概念构成了源域。小说中人物的体验、感受、行为和自然界的现象关联起来,人的自然属性在人与各种植物、动物的关联中得以昭示。阿来利用这些隐喻表达唤起人们重新认识人类在自然中的地位和作用。

《天火》中,机村的多吉身兼双重身份,虽然他平常只是机村一个卑微的农人,但作为巫师他又是当地神祇与人群的灵媒。多吉以巫师的身份带领村里人放火烧荒,违反了国家的法规政策,事后总是被当成纵火犯抓起来并接受审判。每次都是先放火再被抓然后释放,这样的情况重复了多年。最后一次因为放火烧荒被抓后,多吉思考自己的处境时做了一个梦,在梦中和派出所的老魏谈话时说自己的命就是没用的杂树。放火人多吉被拘留起来时产生了一种感触,把自己与现实的格格不入联系到杂树在大自然中的状况。多吉是目标域,杂树是源域,杂树的特质映射到多吉的身上。在多吉和机村人的心目中,牧场上的杂树本来是天然地存在于自然中,但是由于疯长影响了牧草的生长,使得牛羊没有草吃。机村人只好每年烧荒,烧掉疯长的杂树,才能恢复草场的生命力,让机村人正常地生活下去。多吉的情况也是如此,巫师的使命让他不得不每年带着村里人放火烧荒,虽然他想不通为什么烧荒违反了国家法律,但是他知道自己的行为给政府给派出所的老魏带来了麻烦,因此他觉得自己就像天然存在但又必须被烧掉的杂树。

《随风飘散》中的格拉是个私生子,和母亲桑丹在村里受到村民的歧视,生活在机村主流社会之外,过着自生自灭的日子。格拉一直不理解为什么村里人觉得所有的坏事都是他做的。只有兔子的奶奶同情格拉母子的遭遇。几番努力和挣扎之后,格拉还是随着兔子奶奶死去了。“兔子的奶奶见过他这种莫名的呕吐,叹着气对人说,这种娃娃从来命不长。她说,这种娃娃在别的地方就是天成异禀。‘可是,你们知道我们机村是什么吗?一个烂泥沼,你们见过烂泥沼里长出笔直的大树吗?没有,小树就在泥沼里腐烂了。知道吗?这就是眼下的机村。’”8上例中,格拉是目标域,小树是源域,小树在泥沼中无法生存的特质投射到生活中衣食无着的少年格拉身上。恶劣的生活环境没有给格拉生存下来的空间。在老奶奶的眼里格拉就是一棵在泥沼里挣扎的小树,而村庄则是不利于小树生长的泥沼,无论格拉如何挣扎,还是摆脱不了生活的困顿和苦难。

在阿来的作品中,人可以是自然中的旋风,可以是尘埃,可以是田野,例如,“如果说那群总是粗野地呼啸而来又呼啸而去的孩子,像是一个旋风,那他总不在旋风的中间,他总是在边缘,像是被旋风从中心甩出来的一块杂物,零落而孤单”9。“他感觉自己就是一堆尘埃,光线射来,是一股风,正将这堆尘埃一点点吹散。”10“也有人说:‘为什么?心田都荒芜了,哪里不是长满了乱草?’”11 在这些例子中,隐喻表达中游戏时的孩子们、机村人拉加泽里、人的心思是目标域,旋风、尘埃、长满了草的田野是源域。这些隐喻利用自然界中特征明显的事物做源域,可以让我们更好地理解孩子们在游戏时的状态,拉加泽里当时无助的心理活动以及机村人迷茫的心思。

当人类真正置身于自然之中,融为了大自然的一部分时,就会自觉地受到自然规律的支配,为了生存与其他生物既相互竞争也相互合作,表现出人的自然属性。阿来小说中的隐喻表达反映出,机村人在与自然相处中掌握了自然规律和特点,形成了自己对自然的感知方式,在诠释人的某些特质时,会用自然中自己熟悉的事物做喻体。在阿来的笔下,人的自然属性是与原生态共生共存的。在人与自然的关系中,他没有把人当作是万物的主宰或者流露出任何人定胜天的意味,摒除了凌驾于自然之上的“人类中心主义”心态,利用自然中事物的特质来反映人的部分特质,突出了人与自然中其他物种的平等关系。

三、阿来小说中关于自然的隐喻表达

每个人都有自己独特的自然观,对于自然是什么都有自己的解释。对于自然观的界定自然会影响到个人思考和行为。我们可以通过作品中的语言表述来了解一个作家的自然观。

阿来认为,“马克思定义说人是社会关系的总和,但是有一个词,我觉得比社会还大,那就是世界。世界当然就不只包括人,还有大自然更多的、更广泛的生命存在,还有水、天空、空气。我们有时候偶尔关注到一点点自然因素,也只不过是把它当成生活背景,而不是把它当成真正客体性的存在。就像电影,出来一个人,背后肯定会带上一棵树,一座山,是风景描写,没有真正渗透到对自然本身的充分的尊重和认识”12。“如果我们对大自然没有最基本的热爱和认识,又说尊重自然,保护自然,你相信吗?”13阿来曾经在访谈中强调自然对他的成长有着巨大的影响,他觉得自己可以和自然界的石头、树木说话,自然在他的作品中始终是一个角色。

阿来眼里的自然是有生命的有机体,所以他会以人做源域,来描写自然中的其他物种。阿来使用语言时充分表现出自己对自然界的认识和热爱、对自然界和万物生存权利的尊重、对人类生存环境的忧虑等等,体现了作家对众生平等的认识。例如,“转眼之间,卑微而又顽强的野草使劫后的大地四处都泛出了浅浅的绿意。水面闪闪发光,岩石闪闪发光。大树被烧尽了枝叶,剩下的树干默默矗立,阳光落下来,它们沉默着闪烁着金属般喑哑的光芒”14。“是啊,大地没有死去,世界还存有生机,绿意还在顽强滋蔓,众鸟的嗓子还会歌唱!”15这两例都是描写机村先是经历了一场大火,然后又下了十几天的大雨之后的情景。当时雨水冲走了大火的余烬,好像把山野都清洗干净了。野草、大树、大地是目标域,人是源域,大雨后的野草被赋予人类的性格特征“卑微、顽强”,树干被赋予人类的行为表现“默默”,大地也可以恢复生命。这些隐喻表达反映出野草、大树、大地等先是经历大火,接着在雨后又表现出顽强的生命力,让人有种劫后余生的感觉。这些隐喻表达反映了在阿来心目中,野草、大树、大地跟人是一样的,可以浴火重生。

《随风飘散》中,当机村人根据上级的要求,要砍伐村东山坡上的桦树时,并不是所有的机村人都能够理解为什么要砍伐桦树林,因为那片桦树林向来被认为是村里的神树林。但是为了完成上级交代的任务,人们还是砍掉了桦树林,并把树切成整齐的光滑端直的段子,交了上去。在砍树时,“第二天,村东头的山坡上,就响起了斧子的声音。斧子的声音打破了那漂亮树林的平静。一株株修长挺直的白桦树,吱吱嘎嘎旋转着树冠,有些不情愿地轰然倒下”16。作为植物,白桦树显然不会表达出不情愿的情感态度,在这里是非常明显的一个概念隐喻,白桦树是人。这个概念隐喻中,白桦树是目标域,人是源域,把人的情绪投射到白桦树上。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出:人们强行砍树,对树木是一种伤害。再如,《天火》写了由于不注意生态保护,一场大火过后,“一段泥石流下来,淹没了公路,他会声称,是他把山最后一点可以支撑起这些累累泥石的筋脉挖断,才导致这样的结果”17。这里的一个概念隐喻是“山是人”,山是目标域,人是源域。由于乱砍乱伐,山体裸露,水土流失,像人没有筋脉支撑一样,就会出现泥石流。作家的表述让人们意识到正如筋脉对支撑人体具有相当的重要性,水土保护对于大山来说也非常重要,充分表达出人类向自然过度索取的生产活动对自然界生态平衡的影响。

阿来的作品中,自然界的其他生物、土地、群山跟人一样,可以有各种情感或行为,例如大树、雪峰可以沉默,白杨树有不情愿的情绪,大地具有生命,有生死的状态,野草是卑微而又顽强的,沃土可以忍俊不禁、发出呻吟,山长着筋脉,庄稼会有记忆,树木会苏醒、会拼命发出某种动作。例如,“这些黑土太肥沃了,如果不施些碱性的草木灰中和一下,庄稼一个劲疯长,都会忘记结出果实了”18。“近取诸身,远取诸物”是人类认识事物的基本原则。在这些例子中,人是源域,自然界的万物是目标域。对于自然中万物的描写,不管这些事物是有生命的还是无生命的,阿来都将其赋予了人类的特质,利用人类自己熟悉的情绪和行为可以帮助读者来加深对自然中万物的认识。结 语阿来笔下关于人、自然中其他物种和各种自然现象的隐喻表达中,人与自然中的万物都是既充当源域又充当目标域。我们可以借助自然中的万物加深对人性的理解,同时也可以借助自己熟悉的人类特质加深对自然的理解。这些隐喻表达反映了人与自然之间具有默契的浑然天成的关系,可以引导人们重新考虑生态大环境中自身的地位和角色,从而帮助人们构建出新的身份意识。因此,可以说阿来作品中的语言使用反映了作家对于生态问题的反思,以及作家重塑人类与自然万物平等互动关系的意识和生物共生的自然生态观。

[本文系山东省社会科学规划项目“构式语法视角下的汉语习语构式研究”(19BYSJ47)的阶段性成果]

注释:

1 2 12 朱又可、阿来:《疯狂的虫草,疯狂的松茸——专访作家阿来》,《阿来研究》第8 辑。3 周文娟、斯蒂芬·考利:《分布式语言运动及其对于生态语言学与认知科学的重要启示——斯蒂芬·考利教授访谈录》,《鄱阳湖学刊》2017 年第2 期。

4 黄国文:《生态语言学的兴起与发展》,《中国外语》 2016 年第1 期。

5 何伟:《关于生态语言学作为一门学科的几个重要问题》,《中国外语》 2018 年第4 期。6 胡壮麟:《认知隐喻学》,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 年版,第71 页。

7 束定芳:《隐喻学研究》,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0 年版 ,第17 页。

8 9 16 阿来:《随风飘散》,浙江文艺出版社2018 年版,第27、137、143 页。

10 阿来:《空山》,浙江文艺出版社 2018 年版,第205 页。

11 14 15阿来:《达瑟与迭戈》,浙江文艺出版社2018 年版,第19、21、21 页。

13 吴虹飞:《阿来:终生都在叛逆期》,《南方人物周刊》2009 年第4 期。

17阿来:《天火》,浙江文艺出版社 2018 年版,第80 页。

18 阿来:《荒芜》,浙江文艺出版社 2018 年版,第152 页。

[作者单位:山东第一医科大学国际教育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