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遥远又强悍的大家长

对新世代的少年们来说，手冢治虫未免过于遥远，缺乏实感。他们敬服的动画大神是宫崎骏，是今敏，是庵野秀明，是汤浅政明，是新海诚……不过，一手奠定了日本动漫产业形制的手冢，就像遥远又强悍的大家长，新一辈的动画人，要么承续他，要么反抗他。总之，无论如何都绕不开他。

最近，北京百老汇电影中心发起的“日本动画电影大师回顾展”，将手冢又一次带回我们的视野。在此之前，手冢在近年社交媒体被提及，主要有两种情形：要么以“阿童木之父”的身份被70后80后们征引为重要的怀旧对象；要么以超前于时代的东方神话形象登场，出现在指摘《狮子王》涉嫌抄袭《森林大帝》的热门话题里。

但就是很少探触手冢作品本身，而这次的回顾展给了我们一个直面作品的契机。手冢的展映片单，可以拆成三部分：一部分是手冢的实验动画短片；而另两部分则都在手冢去世后诞生，并不直接出自手冢的手笔，一个是讲述手冢孙悟空情缘的《手冢治虫物语：我的孙悟空》，一个是林太郎监督、大友克洋完成脚本的《大都会》。

我们太熟悉教科书式的标准定位，比如手冢是日本科幻少年漫画、少女漫画的创始者，但这些知识点除了加深我们对手冢的刻板印象，还有其他益处吗？如果看了这次展映的动画短片，相信你立马可以确认，手冢就是那种可以持续吸引未来观众的超一流大师，没有时代性的局限，时时绽露着当代性。

《残片》是一部充满着媒介自觉性的作品。它有趣地戏仿了好莱坞西部片，我们看到的还是一个经典的英雄救美的故事。但其中的套路与类型化又被打破了。整个短片被仿制成老旧的残片，画面充满刮擦的划痕，而主角牛仔还不时地在跟抖动的胶片画框较劲。这里被有意放大凸显的媒介属性，又很好地参与进了故事的叙述里，没有止步于为形式而形式。

另一部必须一提的是七分钟都不到的《跳》。全片以一个脑洞大开的弹跳视角贯穿到底，有效地串联起不同空间、不同情绪，甚至还令人叫绝地完成了时间的跨越。

我们常常要问，到底什么才是真正厉害的动画呢？有效而又看似宽泛的回答是：好的动画一定可以完成真人拍摄永远无法企及的东西。手冢的这些动画短片做到了这点。

动画长片《大都会》当然还是源自手冢的原案，但也明显渗透进了大友克洋的美学因子。电影里充满着数不尽的幻美又暴烈的时刻：比如沐浴在晨光里的人造少女蒂码，肩头张开翅翼的白鸽，看起来宛如散发着圣光的、立于废墟里的新天使；比如革命失败的余烬里，正反两派在唯美的飘雪里进行着的暴力对峙……而让所有观众都牵挂在心的，一定是临近片尾那少年与少女的凄美诀别，伴随着雷·查尔斯的《我无法停止爱你》老灵魂式的吟唱，万物崩毁，永失我爱。

《手冢治虫物语》从动画本身的品质来说，是此次展映里最没有分量的一部，但它为我们提供了十分必要的手冢生平资料的补充。片中较详细地述说了手冢的少年时光，成长于二战时期的他，目击死亡，经历离丧。片子里，少年手冢邂逅憧憬宝冢舞台的少女，少女给予手冢投身漫画世界莫大的激励，而最终，手冢目睹少女死于战火。

这种大时代的动荡之于手冢，是不幸也是幸运。后世频繁褒赞手冢立意高、主题深，当然来自于这种特殊的成长背景。回头看《大都会》，现在很少有作品还愿意处理这些大命题了——阶级、革命、异化、战争，而这种强烈想要探触这些命题的问题意识，直接决定了手冢作品的大格局。

从手冢治虫到宫崎骏

环顾眼下的日本动画人，仍有大格局的，恐怕只剩下宫崎骏了。

宫崎骏一方面是“去手冢化”的重要旗手，他有意抵抗手冢创立的强大商业模型（比如漫改动画策略、动画制作委员会制度等），执意实践着手工匠人的传统。另一方面，宫崎骏其实与手冢都是充满历史纵深感的人，他们深知历史如何形塑着当下。我们清晰地记得，手冢那些动画短片，《展览会上的画》与《某个街角的故事》都出现了战争与杀戮的场景，而宫崎骏的作品里也时时展露着深切的忧患意识，关于战争与和平的反复讨论。宫崎骏曾经想以《起风了》这一讲述零式战斗机、充满政治性争议的长片作为动画生涯的收官，是再自然不过的。

按照一般对大神怀恋的套路，逃不开的是谈论如何继承其精神遗产云云。手冢对日本动漫产业的决定性影响，当然是毋庸置疑的现实，尽管对这方面批判声浪好像越来越高。比如，手冢当初为了节省预算、提升制作速率，采取了缩减原画数量的做法，创立了“团队轮体制”的模式——同一部作品的不同部分由几批人同时推进，现在常见的“作画崩坏”现象（动画中出现风格突变、不统一），不少人认为就该“归罪”于手冢。

产业问题其实没法斩钉截铁地去下论断，我们看看反叛了手冢模式的吉卜力。大家为什么老是关心宫崎骏的后继者问题，就是因为宫崎骏甩开了手冢式永续发展的商业套路，但代价呢，就是吉卜力的存亡维系于宫崎骏一人。

不是每个时代都有宫崎骏的，也不是每个宫崎骏都可以遇见好拍档铃木敏夫的，手冢模式大概还是一条可以让更多人走的路。当然，也不是每个时代都有手冢治虫的。这种独步时代又超越时代的大天才，谁能承续他的想象力与精魂呢？

我们没法想象，新海诚会去探触《火鸟》《大都会》这样的大题材，尽管他也在试图通过《天气之子》，完成对时代与社会更尖锐的追索与批判。就像我们也不必纠结，手冢可能没法在少年心绪这样的小角度上，比今天的细田守处理得更好。

不过，真正的现实可能是，手冢将越来越成为人们口口流传的神话，是一个被人们持续仰望的丰碑，却没法吸引大多数人的观看兴趣。就像这次动画回顾展的主题命名——NEON GENESIS，这当然是源自最为动漫迷熟知的并且列为此次展映重磅片目的《新世纪福音战士》（NEON GENESIS EVANGELION）。而在B站《大都会》的官方播放页面里，人们被《大都会》里那个少年暴走、拯救少女的镜头燃到的时候，弹幕里最多提及的还是《新世纪福音战士》，网友们纷纷回想起的，是碇真嗣解救绫波丽的名场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