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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一个未知的世界,凝视那低处的温暖

来源:中国作家网 | 樊健军  2020年01月17日11:18

我在县城生活了二十多年,不能说对县城生活了如指掌,或多或少有些了解。一个县城就是一个独立而完整的小社会,自成体系,既有上层建筑,也有坚如磐石的基础,既有高处的繁华,也有低处的温暖。个人的视角总是不可避免存在一些盲点,盲点后面藏着一个未知的世界,朝深里走,就是小社会折射出的人性“大世界”。

我确定以残疾儿童、孤寡老人作为书写对象来创作《内流河》系列中短篇小说,是因为偶然间听到的一个故事。故事是一位特殊教育学校的老师讲给我听的:一位中学教师为了陪伴聋哑的儿子,调到特殊教育学校任教,不想这一来就是半辈子;他退休时,儿子也完成学业回到母校,成了一名普通的特教老师。

县城生活没有轰轰烈烈的大事,有的只是鸡毛蒜皮的琐碎,果真把那些鸡毛蒜皮扒开了,又会发觉那些小事并非小事,一件不起眼的小事,对某一个人、某一个家庭,可能就是惊天动地的大事,要举全家之力,用一辈子来应对,来成就。那位为了儿子成为特教老师的父亲便是如此。

我遇到了一位伟大的父亲,但距离把他写进我的小说还很遥远。因为除了一个故事的骨架,我对他的现实生活一无所知。在我和他之间有一堵墙,我必须穿过墙去,深入他所在的“现场”。为此,我申报了中国作协定点深入生活项目,获批后第一时间着手收集创作素材。

这次深入生活的地点在江西省九江市修水县境内,既是工作所在地,也是我的故乡,熟门熟路。我创作上的素材大多就地取材,可以说修水也是我文学上的故乡,精神的伊甸园。我给这次活动设计了采访路线,从修水县特殊教育学校开始,到县民政局的福利中心,再到乡镇敬老院,一步步将采访的范围放宽,尽可能获得更多素材。

此前,我曾多次去过县特殊教育学校,他们特意设计制作了本地作家的宣传牌,悬挂在教室的走廊前,以此激励孩子们。这次我来时,他们还举行了一个简单的欢迎仪式。面对那么多的孩子,我有些紧张,一时不知该如何同他们交流。我向一位叫饶钦霞的老师拜师,学习了一些简单的手语。当我用手语同孩子们打招呼时,他们用掌声热情地回应了我。在孩子们的簇拥下,我参观了他们的画室,观摩他们的制作课。特教学校开设的课程同普通小学有些不一样,语文课叫生活语文,数学课叫生活数学,还有生活适应、沟通与交流、律动与唱游等等。孩子们在课余时间邀请我同他们一块儿做游戏,比赛捏橡皮泥。一个叫王伊的男同学眨眼的功夫就捏了一只蘑菇,作为小礼物送给我。我收下了蘑菇,用手语表达谢意并夸赞了他。那一瞬间,我看到小男孩的眼睛里有一种特别的光芒闪过。

修水县特殊教育学校的老师大多是女教师。随着采访的深入,我渐渐体会到她们的不易,她们既是孩子的老师,又如同孩子的妈妈,承担在校学生的教学任务之余,还负责全县148名重度残疾儿童的“送教上门”。“送教上门”对我来说是个新名词。那些重度残疾的孩子无法入校就读,只能由老师定期上门教学。他们分散在全县,每个乡镇都有,而修水是山区县,大多时候送教上门都免不了翻山越岭,走村串户。有一次,我随同一名叫卢美辉的特教老师到渣津镇采访,卢老师介绍说,吃苦受累并不算什么,有时还不可避免遇到悲伤的事情。有个孩子上个月送教上门时还在轮椅上坐着,第二个月再去时已经不在人世了。在那些孩子眼里,每位送教上门的老师无疑是光的使者、爱的使者。她们在教育孩子的同时,也在抚慰孩子的心灵。

在特教学校采访时,我遇到的最大障碍还是同孩子们的沟通,我学会的手语毕竟很有限,没法进行更深入的对话。到县民政局福利中心采访时,情况要好多了。中心的几位管理人员在我面前知无不言。他们介绍说,常住福利中心的老人分为两类:一类是五保户,一类是社会养老对象。这期间,我采访过护理员、卫生员、炊事员,而更多的时间用来与老人接触。按照计划,我还采访了上奉镇、渣津镇、义宁镇的乡镇敬老院,修水县居家养老服务中心、修水安康精神病医院以及修水县残疾人联合会。

作为弱势群体,老人很多时候是孤独的。与老人接触时,我尽可能让他们多说话,倾听他们的心声。期间,我收获了一些老有所为的故事,而更多的故事有关人与人之间质朴的温暖。

在福利中心采访时,我见到了初中时的一位老师——樊咏南老师。樊老师出生于1922年,1949年参加了中共地下党员刘农畯领导的伞兵三团起义。樊老师虽然已是97岁高龄,但耳聪目明,思维敏捷,说话声中气十足。每天读书看报,还练习书法、拉二胡,不时有文章见诸县报。第二次去福利中心采访时,我带了一本我的短篇小说集送给他。9月份的一天,我正在外地出差,突然接到樊老师的电话,听得出他的声音很高兴。他在电话中向我祝贺,说他在书报亭买报纸,在一本文学杂志上看到了我的小说。樊老师还与我相约,一定要我参加他的百岁生日宴会。

暮年追爱的故事为数不少,几乎每一所敬老院都有。在上奉镇敬老院,一位叫荣谷贤的老人年轻时参加过抗美援朝,还在战场上受过伤,如今93岁高龄了,喜欢上同院一位70多岁的婆婆,每晚守在她窗下,一守就是三年。

在敬老院,更让人心灵震动的故事,发生在没有血缘关系的人们之间。一位从四川移民到上奉的五保户去世后,同时移民过来的四川老乡主动将死者骨灰安葬在其家附近的山头上。一位叫梁海生的个体工商户曾雇过一位保姆,后来保姆成了孤寡老人,说什么也不愿意在梁家住下去,搬进了敬老院。梁海生每逢节日都要到敬老院看望老人,并以母子相称,老人去世时,梁海生举家到敬老院住了一周,为老人尽孝,处理后事。

2008年,福利中心收养了一名脑瘫弃儿,给孩子取名叫静儿。当时福利中心护理员较少,一位叫阮方明的五保老人主动提出由他来照顾孩子。阮方明年轻时会做木匠活,给孩子造了一辆推车,每天推着孩子在院子里走动,每晚给孩子按摩。静儿原本屈曲的双手能够活动了,甚至能够扬起手臂,脸上也有了笑容。阮方明照顾静儿整整八年,直到2016年静儿无疾而逝。

在采访的同时,我开始以《内流河》为首篇的系列中短篇小说创作,目前已完成《内流河》和《向水生长》两篇中篇小说,以及《第65条西裤》《木匠和琴师》和《孝歌皇后》三篇短篇小说。最初触动我的那位父亲——因儿子聋哑调到特教学校任教的老教师,在《内流河》中化身为女主角蒋文静,聋哑孩子在故事中成了哑女胡小小。《向水生长》的主角之一胡大鸣,因小时候顽皮,导致一个患过小儿麻痹症的朋友落水而亡,他内疚不已,一生都在为此赎罪;而另一主角平上喜,也因儿子平安聋哑而充满负罪感。《第65条西裤》的故事源于我在福利中心采访时偶然听到的一个细节,有位老父亲患上了“购物癖”,产生的花销让在外打工的儿子几乎无法承受。在《木匠和琴师》中,一半故事来自阮方明和静儿,此外我还虚构了一个琴师,身上有樊咏南老师的影子。《孝歌皇后》的女主角单桂花,来自多年前我采访过一个哭丧女,我一直记得她,这一次,我将以她为原型的角色安放在敬老院,同时设计了一个以唱孝歌为职业的中年妇女阿彩。

文学是为弱者说话的。在将近半年的深入生活中,我反复咀嚼这句话,弱者的生命存在不只是为了唤起人们的怜悯,他们是我们的镜子,唤醒我们对人类自身的悲悯。他们的成长史是人类成长史的一部分,他们的情感史和精神史同样是人类情感史和精神史的一部分。我们与他们不可分割,他们总是被藏在无声深处,而我要让他们的故事被世人听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