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一盏红灯笼

来源:中国纪检监察报 | 查干  2020年01月17日10:02

瑞雪 苗青 摄

昨日与内子去地坛公园散步,见庙会红灯笼高高挂起,在微风中轻轻晃动,显得很是喜气。在公园的中心广场,啄食的鸽群,哗啦啦一声,飞向了高空,不知是因为惊吓,还是在打闹戏耍?童车边的幼童们,似笑非笑地站在那里,仰望着空中飞翔的鸽群,发呆。似乎在说,怎么了?刚才你们还抢我手中的鸽食呢,怎么说飞就飞了,我惹恼你们了吗?

鸽群在空中旋飞几圈之后,重又缓缓地落了下来。而且,若无其事地在童车群中,咕咕咕咕地叫着。那一只肥大的花白鸽子,又来找它的小施主了,仰着脖子,等他喂它。更让人叫奇的是,那些平时胆小而机灵的小麻雀们,也大摇大摆混在鸽群里,见缝插针地抢小米粒来吃。它们终于放松了对人群的戒备,开始有了一些亲近感。而那些小绅士们,手持杂粮袋,趔趔趄趄走走停停,让鸽子们恭恭敬敬拥戴着他们。孩子的母亲站在不远处,在欣赏小绅士咧嘴儿笑的天真和乐趣。三九天里,风些许冷,然而已带有春的气息。刚才进园前,见园外园的那几株白玉兰和紫玉兰,已经打起了含蓄的骨朵。斯时,假如有人逗她,仿佛要扑哧一声“笑”出花来的样子。

同样,春节临近,人们内心的春意已在鼓胀着含苞,待放只是梦醒的距离。

在我们北方,灯笼红总是先于花红的。花红时节一到,灯红便退到幕后,卸妆、睡觉。它们是功臣,凌寒去迎春,迎来了温暖,也不虚张声势,悄悄然离去。如斯看来,我们古老的红灯笼,从不缺乏贵族之气。不像漫天飞舞的烟花,富而不贵。本来烟花是属于物质的,华而不实,只图瞬间的辉煌与炫耀。而红灯笼,则是属于精神的,高雅且安稳。我们的古人,喜挂红灯笼,不仅为了装饰和美观,更是含有心灵的寄托与期冀。因为那是收誉四海的——中国红。

记得童年时,在除夕之夜,家里总要挂一盏六角形的红灯笼。立一高竿,于院子中央,悬于之上。它可以照彻整个院落,造成一片梦幻色彩。大门两侧,则必须放置两盏大大的冰灯,银亮银亮的,冷冽且刺目。这样,一红一白,相映成趣,节日气氛,立刻呈现出来。

六角形的灯笼架,是父亲用细铁丝编织而成的。每当大年三十,母亲用红纱布把它缝裹起来。再放一根粗粗的蜡烛于笼底,以备点燃。母亲曾经说过,每年除夕,悬挂一盏红灯笼,不仅仅是为迎接财神和灶神,更是为了祭奠逝去的亲人。在灶台的墙壁上方,置一横着的木板,上敬置各类熟食和茶酒之类。那个时候,假如不落雪,就算不得是真正的冬天。山山岭岭,沟沟壑壑,被一片白雪覆盖,家家户户的房顶,必然睡有积雪,在夜色中,被红红灯笼照射得格外迷人。我们这些孩子,好动亦淘气,不过半袋烟工夫,便跑出去看那一盏,高高在上的红灯笼。而后,搓搓手,捂捂耳朵,跑回家,再出来。何况,屋门外、猪圈前、鸡舍边,都贴有喜庆的红对联或方块福字。字都是用蒙古文写的,我是撰写对联的“小先生”,那一刻,显得很牛气。左邻右舍,也来求我,还送来一些糖球之类,彩色的、圆圆的,煞是诱人。这一天,每一个家庭都很忙碌,气氛亦显得喜气洋洋。屋里点燃了佛灯与香火,火盆里的火,旺旺的、暖暖的。我们这些孩子,急不可耐地把新衣服拿了出来,叠好放于炕头。炕头还有一挂挂的鞭炮、二踢脚,怕潮湿了不响,用炕温烤着。这一天,还有一件事是不可忘记的,那就是院子里扫开一片雪地,撒去一些谷子之类,去喂饥寒中的鸟们。这一天,父母严令,不让我们这些孩子杀鸟、惊鸟、赶鸟。于是,我们把弹弓都收将起来,挂在高处。不知为什么,这一天,我们都乐意把弹弓收好,心中没有了往日的猎鸟欲。觉得自己,仿佛有了菩萨之心。人性被白雪洗净了,被红灯笼照亮了。

关于这一天的气氛,宋代诗家王安石描写得最为逼真:“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我们那里没有屠苏酒,只有村里酒家酿制的红高粱酒。桃符,也是没有的,有的只是画在纸上的门神。再有,贴在门楣上的横幅“抬头见喜”几个字。如斯,家里的气象,就显得格外的安静、安全、安详起来。而且,无论家里的角角落落,或院里院外,也都显得干净而整洁。每个人也都洗了澡,理了发,精神了许多,仿佛变成另一个人。这一切的变化,都是因为心里盼有春天的缘故。其中,那一盏红灯笼的大写意,最为突出,亦最让人难忘。离开家乡之后,每当思念起母亲,最先撞入心灵的,有两件事:一是,那盏照彻夜晚的,除夕之夜的红灯笼。另一个是,从白雪覆盖的烟囱,缭绕上升的青蓝色的炊烟。

闭目而思,离别家乡已有六十余个春秋。那一缕青蓝色的炊烟,早已从视野里消失,却常常在满怀乡愁的心里缓缓升起。那一盏六角形的除夕夜高高挂起的红灯笼,也从视野里消失了,然而,它常常照亮我寂寥的心壁。如今,故乡与我相隔千山万水,然而,心灵的距离,只有咫尺而已。自从自己安家立业,每当大年三十,我总是要悬一盏红灯笼,于向南的阳台之上,直至正月十五元宵节。意愿是,让它与故乡的红灯笼,遥相辉映,以便缩近,乡愁的邈远距离。(查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