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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港》2020年第2期|庞羽:有大片云朵燃烧的夜晚

来源:《文学港》2020年第02期 | 庞羽  2020年01月17日07:50

据英国熊猫报报道,一、目前亚马孙雨林的火势尚可控制;二、斯特兰尼岛的总统病入膏肓,或将成为全球首例做换头手术的病人;三、国际卫生组织将采取强制手段,清除麻风病人手缝间的污垢,给大家一个清洁干净的生活环境。

博泽关闭了收音机。这部收音机是他母亲留下的。他母亲留下的东西不多,几卷橡皮圈,一个熨烫机,三本写了几行字的笔记本,还有一个咖啡杯。博泽总是想,要是她没把他留下,该多好。不过,如果他也不在,那个咖啡杯迟早会碎的。这就是她的深意。博泽对自己说。

用那个咖啡杯喝过咖啡的女孩,不止雷蕾一个。博泽不是吃窝边草的男孩。他抱着吉他唱歌的地方,是有讲究的。总有一天,他想,总有一天,有人会在南京地图上把那些地点连接起来,发现一些了不起的东西。也许像雷蕾的那件黑色乳罩。想到这,博泽就有些忧伤。过了那么些年,还会有人记得一个女孩的乳罩吗?博泽拨动吉他弦,像是拨动那根黑色的肩带。这让他更加忧伤了。

这些年,他当过海员,卖过保险,还在成都的地下酒吧跳过舞。他无法评判哪种生活更吸引他。在那个地下酒吧,博泽遇到过一个魔术师。魔术师为他算了一卦。他不知道魔术师为什么要给他算卦,要是能给他变出一只鸽子或玫瑰什么的,那这个世界会显得更加正常。魔术师说,博泽生命中有水火之患。幸亏他当时已经离开了大海,博泽想。不过这也太扯淡了。博泽又想。这个世界上的所有人都有水火之患。起码,他不会在咖啡杯里被淹死。后来魔术师把自己给变没了。在众目睽睽之下,他就在舞台上消失了——是真正的那种消失:帽子、西装、领带落了下来,他连眼镜都没带走。魔术师的行李就放在小旅馆,过了几天,那些东西被扔了出来。博泽去看过,衣服、胸针、雨伞,包括一只煮蛋器,都陆陆续续被人捡走了。还有一张魔术师的身份证,被一个面目模糊的男人买走了。博泽觉得,这是他见过的最棒的魔术。后来他离开了那里,回到了雷蕾所在的这个地方。

博泽下决心去找雷蕾。他已经有十年没和她联系了。这十年里,他一直在写信。没有收件人。他将它们带回了南京。他不知道它们是谁的。也许是他母亲,也许谁都可以。但他决定将它们还给雷蕾。它们属于她,属于一个穿黑色乳罩的女孩。博泽仔细想了很久,十年前,雷蕾住在珠江路地区。那里有学校,有医院,还有长长窄窄、弯弯绕绕的马路。博泽曾经在那里迷路了很久。那是一栋工厂的家属楼。博泽想雷蕾一定搬离了那里,或许那栋楼也不见了。博泽在那里唱过很多歌,大部分是周杰伦的。他和雷蕾分手时,雷蕾告诉他,她把他唱的歌都录了下来,在一个磁带里。但雷蕾没有给他。现在是交换的时刻了。博泽靠在地铁一号线的座椅上,对自己说。磁带归我,信归她。

他的第一封信是按在墙壁上写下的。当时他欠了一点债务。催债的人就在门口。而那时他就想写信。时间关系,他就写了几行字:“宝贝。等我。船在那里。速来。”这几行字相当珍贵,每逢艰难时,他都会默念它们。他在和马来西亚那妞喝酒时,还念叨过这几句。后来那妞给了他一巴掌,说他骂人。他又和一个日本瞎老头讨论过这几句的韵脚问题。老头很有学问,会俳句。后来老头吃掉了他八千日币。鬼知道那些刺身这么贵。他还和韩国的一个街头歌手谈过价格,他想把这几句编成小曲。后来也黄了,街头歌手偏向于说唱,博泽偏向于民谣风格。某一次,博泽躺在海滩上,念着信,被烈日戳出了眼泪。要是南京也有沙滩,雷蕾会在上面留出怎样的形状?无论是怎样,海浪都会将其带走。博泽望着太阳痛哭起来。

他不期待雷蕾会给他回信。他从没有期待过。在印度洋上,他经历过一场台风。台风过去后,船长清点船上的货物。没人发觉少了一个人。少的是他,博泽。他站在船舷上,感受海风刺穿他的胸膛。过了一会,海面上起伏着夕阳的金光。一头鲸鱼跃了出来,夕光被它的身姿遮住,又一点一点地涌出。海上回荡着巨大的响声,像一阵阵扩散而来的麦浪。那一刻,他期待他一直站在那里,在世界与幻境的交界处。海风带走了他的肉体。那天他喝了很多酒。他告诉那些水手们,岸上有个叫雷蕾的姑娘等着他。

那次台风之后,博泽回到了岸上写信。他成为了一个保险推销员。“只要播下种子,收获幸福明天!”他向每个路人重复这句话。没有人愿意相信他。不过日子还过得去。但在陆地上站久了,他总感到眩晕。为了克服这毛病,他来到成都跳舞。有好几次,他觉得台下坐着雷蕾。博泽一直后悔没让魔术师变出一个雷蕾来。他有那个能耐。

地铁停住了,门打开。博泽放下背包,取出收音机。

据法国斗牛犬报报道,一、目前亚马孙雨林西南部的大火基本扑灭;二、美国好莱坞将引进1000只信天翁,以舒缓世界级影星芭布朗·亚莉克希亚的抑郁症病情;三、瑞典科学家声称,他们将在2023年推出人体器官机械版定制服务。

博泽收起了收音机。下一站就是珠江路。他感到一阵恍惚。十年前,他也在这里下站,上站。不只是这里,还有其他地方,还有苜蓿园,玄武门,金马路等等。他曾在地图上连过线,并不是特别像,甚至还有一些牵强。不过,他不知道雷蕾是不是还喜欢黑色。博泽感到一阵失落。如果她还那么喜欢黑色,他会买一个黑色大信封,将这些信都装进去。

出了地铁站,博泽在南大鼓楼校区走了一会。他还不确定应该说些什么,特别是十年之后与雷蕾相见。大学的学术氛围会给予他灵感。他的第十三封信就是在一所大学里写就的。很神奇,那所大学坐落在太平洋的一座小岛上,叫梅克灵岛。岛上只有一百多户人家,狩猎、打渔、摘果子。那所大学就叫梅克灵大学,设置了二十八种专业,同时向全世界招生。每年来上学的学生,基本要坐两天以上的轮船。家境富裕的,会坐直升机来上学。博泽在学校里转了一圈,遇到了几个经济系的学生,还有一群悠闲散步的狸猫。那几个学生给他指明了图书馆的方向。博泽翻阅了莎翁的诗集,转而在第十三封信上写出了一首诗。

校外有许多煎饼摊。雷蕾也喜欢吃煎饼,双份煎蛋,多甜面酱。即使背着吉他,博泽也会给她买一份。雷蕾从窗户里钓下一个篮子,博泽把煎饼放进去。如果她家阳台上挂着白色的T恤,博泽就能直接上楼,与她相会。更多的时候,她家阳台上是红色的T恤,黑色的内衣,还有各色各样的袜子。博泽坐在家属楼前的石凳上,唱一曲《她的睫毛》,再唱一曲《七里香》。一个年纪大的老头,塞给过他十块钱。他用这钱给雷蕾买了可乐。后来,雷蕾告诉他,那个老头是她楼上的邻居,人有点老年痴呆了。博泽再次见到那个老头,给他弹唱了一曲《我的祖国》,老头又塞给他十块钱,博泽接过来,转手塞入了老头另一个口袋。

往东南方向走,过了红绿灯,再拐个弯,就到了雷蕾家。然而出现在眼前的,是一条商业街,有卖新疆羊肉串的,有便利超市,有肯德基、麦当劳,还有水果商店。家属楼原地址上,竖立着几幢公寓楼,楼下是蛋糕烘焙店、咖啡馆以及一家私人诊所。

第二十七封信。博泽想起了第二十七封信,这一封是在船上写就的。那晚,船上的电力出现了问题,电灯时明时暗。博泽上铺的水手出去值班了,他一个人待在宿舍。他闭上眼睡觉,却怎么也睡不着。他想起了上一个港口酒吧里的一场斗殴。一个黑人壮汉,还有一个黄皮肤的小伙。壮汉把小伙打趴在地,还用尿滋满了他一脸。听旁观者说,小伙问候了壮汉的妈。博泽想起这一幕,反复问自己,如果有人对他说了同样的话,他会不会也把那个人揍得满脸是尿?博泽无法确定自己的答案。他已经不记得母亲的容貌了。要是小伙说他的母亲是黑鬼、黄疸病患者、无可救药的性瘾者,他也没法坚定地否定他。于是他起身,打开随身携带的手电筒,写下了第二十七封信。

博泽走入了蛋糕店。这里面充溢着甜腻的气味,很像雷蕾那时用的柠檬香皂。

博泽问正在切蛋糕胚的店员,认不认识这儿一个叫雷蕾的女孩?

店员头也没抬,朝着后面的房间喊了一声:雷蕾,有人找你!

从房间里走出来的,是一个身材臃肿、满脸青春痘的胖女孩:订奶油的?还是慕斯?

博泽夸赞了他们的蛋糕。他无法从这样的重逢里提炼出意义。事实上,他甚至觉得这个女孩连第一封信都没有耐心读完。她只喜欢坐在沙发上,拿着甜甜圈,看流水般滑过的肥皂剧。这样的人生也无不可。博泽曾在美国的某个港口停留过大半个月。这大半个月里,他花了一半的时间,坐在女孩身边看肥皂剧。女孩并不固定,但她们都爱滑板、说唱,和电视里那些多金又不切实际的男明星们。他曾经和一个手腕上纹着卡地亚表的女孩交流过对爱情的认识。女孩说,爱情只是一种元素,这和质子、原子核、白矮星是同一种东西。博泽摇头,他觉得爱情是人类特有的本领,他不相信星际爆炸是出于强烈的性吸引。他们谈了很久。醒来时,女孩不见了,他的手腕上被画了一个卡地亚表。从那以后,博泽觉得自己的时间有了特殊的表达形式。比如,下午茶的时间可以用茶饼的美味程度来表达,一天中发呆的时间可以用鞋子的磨损程度来表达,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爱意可以用他眼角的皱纹来表达。而此时此刻,就是站在胖女孩面前的此时此刻,他只能用十年写的信的重量来表达遗憾。

博泽带着那家蛋糕店做的曲奇饼干,走进了咖啡馆。咖啡馆很有格调,黄的光,红的地砖。他要了一杯卡布基诺。在他的记忆里,这是母亲最爱的口味。这些年,他不光给雷蕾写信,他还给母亲写信。很多封。在成都地下酒吧里,他写的绝大部分信都是给母亲的。不知道为什么,凌晨四点,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他无比想念她。成都多雨,街道两边都是湿漉漉的。有一次,他喝了点酒,醉倒在路边。醒来时,他发现自己的脸正埋在窖井盖上,透过缝隙看下去,有粼粼的、四处闪跃的波点。他被这一幕触动到了。二十几年前,在她的肚子里,他曾经见过这一幕。这也是他选择来这世界走一遭的原因。

据泰国长鼻猴报报道,一、目前亚马孙雨林东部的火焰突破了救灾防线;二、近日,巴哈马群岛周围的粉色大海被一种奇怪鲸群搅乱,呈现出从未有过的橙色;三,日本北海道地区发现一种新的石斛品种,专家表示,只要加以广泛培育,可以解决全球38%以上的癌症患者用药问题。

服务员送来了一包白糖。博泽想让她拿走,却瞥见了她脖子间的黑色肩带。

那个……博泽刚要说什么,服务员却转身离去了。博泽跟着她到了收银台。

先生,您是扫码还是现金支付?服务员问博泽。

我们这边新推出了套餐服务。服务员见博泽没有反应,继续说着。今天是周五,你可以点一份蒜泥肉酱面,配一杯海盐奶盖、一份小食双拼,原价要九十六元,周五特价五十八元。同时您也可以享受办卡优惠。充三百送三十,充五百送六十……

博泽没有听完就走了。那杯卡布基诺还在桌上。那不是他唯一没喝完的咖啡。那次在佛罗伦萨,对,就是在那个地方,他看见了他的母亲。他不知道母亲为什么要来这个地方。还是在佛罗伦萨喧嚣的广场上。她在一个涂满银色颜料的街头流浪艺术家跟前驻留了一会。当时博泽正在咖啡馆里喝咖啡。他扔下一笔钱,攥着包就出来了。广场上有人在喂鸽子,一个老人手一扬,鸽子全都飞舞起来。等鸽子落下时,母亲不见了。回到甲板上,博泽用铅笔在信笺上画出了她的面容。他没看清她的脸,也不知道她衰老后的模样。但那就是她。

私人诊所门前立着一个人体秤。博泽犹豫了片刻。他不知道该不该打搅他们的寂静。似乎只要他一站上去,地球就会坍塌似的。他体验过这样的感觉。尤其在那家酒吧倒立跳舞的时候。一切都是反的,沙发、酒杯、红指甲、黑色的美睫线。只有魔术师默默地坐在台下,朝他眨眼。只要他一撒手,就会摔倒在这个舞台上,将这里砸出一个大洞,然后贯穿地球,再无四季轮回之分。然而他紧紧地抓住了。博泽打开了诊所的门。

穿着青绿色大卦的女人正坐在柜台后看电影。听声音,应该是某种玄幻类的。

等那场诸神大战结束了,女人抬起头:请问您需要什么?

我想打听一个人。博泽说。她以前住在这里。

我们这边是诊所,不是包打听。女人按下了屏幕上的暂停键。一个有两个牛角的男子抱住了狸猫女。

我知道。但是她对我很重要。我只有一家一家问。

她叫什么?

雷蕾。

女人倏地抬头。她用一种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他。

女人告诉他,雷蕾是她的侄女,上个月因为胃癌去世了。

博泽走出了诊所。阳光照亮了他影子的边缘。真是奇怪啊,阳光能照亮所有表面的东西。博泽经常站在甲板上,畅想离他脚底几万米的海洋深处。那里是黑暗的,谁也看不见阳光。如同死亡。死亡。博泽为此写下了第六十九封信。他为万物的死亡默哀。棕榈树、椰子果冻、白色细沙、结实性感的小麦色皮肤。这些都会归于寂灭。就像这个雷蕾一样。博泽的眼泪涌出了眼眶。他的雷蕾从来没有舅妈。可是,总有其他的雷蕾会有舅妈。

向晚了,诊所旁的小巷子里,支起了一个煎饼摊。

双份煎蛋,多甜面酱。博泽说。

妇人摊饼,煎蛋,撒料,抹酱,动作十分娴熟,仿佛这十年的时光只是一瞬。

博泽撕咬着煎饼,努力抑制住,不让自己哭出声。他已经不记得煎饼是什么味道了。遗忘是某种宽容。博泽告诫着自己,眼前出现了模模糊糊的白色影子。是个年纪大的老头,穿着一件白色T恤。博泽跟上了他。

大爷,你还记得一个叫雷蕾的女孩吗?

雷蕾啊。我认识。老头说。

你可以带我去见见她吗?

当然。跟我走。

老头往前走着。博泽没法确定,这是十年前的那个老头吗?如果他当时已患了老年痴呆症,照理现在已经不在了。什么都会有意外。博泽朝自己的影子点头。

也不知走了几步,走到了哪里,白T恤的老头不见了。面前是空空的巷子,一辆生锈的自行车斜靠着白墙。

据澳大利亚鼹鼠报报道,一、目前亚马孙雨林已经损失了五分之一的动植物;二、加拿大东部的猩猩出现大面积秃头症状,专家呼吁人类要减少环境破坏;三、南极科考队发现,远古时期的巨型病毒正封存在冰层里,随着温室效应加速,这些病毒会复活,再次肆虐地球,不排除人类最后变成丧尸的状况。

不知哪个窗户里传来了广播的声音。这些新闻报道让博泽感到安心。刚才的那一刻,他以为穿越了,他回到了十年前,背着吉他,穿过小巷,去见一个叫雷蕾的女孩。女孩有黑色的内衣,红色的嘴唇。

巷子里没有人,除了刚才的广播声,一点声音都没有。博泽见四下无人,跨上了那辆自行车。他不确定这里是乳罩的肩带处,还是锁扣处。他要去一个地方,寻找到母亲,和她一起喝杯咖啡。他还要去更多的地方,给雷蕾写下各色各样的信。他的收音机缺少一个磁带,而雷蕾有。他的可可树上枝叶繁茂,而雷蕾就是他的麝香猫。来不及了,一切都来不及了。亚马孙雨林已经烧掉了五分之一,而可可树也在焚烧。他无法挽回。很多东西都无法挽回。只是大部分人不承认而已。

博泽将那一摞信封解开,放在车篮里。自行车行进着,一封封信被风吹起来,漫天纷飞。其中一封打在了他的脸上。博泽停住,是四年前的一封。那时,他还是一个保险推销员。他卖着一种叫做“骨头险”的产品,只要你对自己的骨头上保险,以后你骨头出现任何情况,都会有相应的赔偿。虽然这种产品没有市场,似乎也没有前途,但博泽觉得,那是他人生最有意义的一段时光。他用这种枯燥又繁复的方式,挽回那些人们毫不在意却无比重要的东西。没有人选择相信他。他们都以为自己能活到一百岁,并拥有他们所拥有的。事实上,大海里的任何一滴水,都会回到大海里。博泽将那封信撕成碎片,哗地往前洒出。一大部分扬在了他自己的脸上,他甩甩头,像刚从雪地里爬出来似的,欣喜万分。

博泽在巷子里转了许久,没有一个生物,除了自行车的吱呀声,一切都在屏息着。剩下来的信被他装进了背包。他感觉,如果那个魔术师出现在他面前,一定会把它们变成一只一只鸽子,飞到各自的主人身边去。可惜他已经逃离了这里——这个困扰人类的地方。有人会在这里睡觉。有人会发疯。还有人锻炼身体,意图推翻白墙。而他选择成为它。成为它的一部分,成为那个应该坐在自行车上的有机整体。

阳光一点一点暗淡下去。快到晚上了。博泽却感到了幸福。如同我们的星球一样,当你的一部分进入黑暗时,另一部分正在面向光明。

据埃塞尔比亚鹦鹉报报道,一、目前巴西政府已经放弃对部分雨林的拯救行动;二、泰国某地区的一头骡子居然自行生出一头小骡子,被当地人民供养起来;三、美国一项研究表明,人类的男性正逐步向女性过渡,而不久的将来,女性身体里会进化出Y染色体,人类的性别将出现翻天覆地的倒置。

博泽的收音机还能收到广播。博泽一边靠着收音机,一边靠着自行车。他小声念着:“宝贝。等我。船在那里。速来。”他怕打破这久违的平静。他想念这种平静,就如他想念雷蕾。

天空成了墨蓝色。博泽站起身,将自行车斜靠着白墙,走出了巷子。巷子外是霓虹,是人来人往。突然他明白魔术师的意思了:将来的某一天,他会被彻底淹没在人海里。这让他如鲠在喉,这还不如杀了他呢。在他吹着海风时,搂着姑娘时,跳着那种香艳的钢管舞时,他都在避免想一件事:他的雷蕾,会变老,会搬走,会和他毫无联系,也会嫁人,生子,成为茫茫大海里的某一颗。这是比死更让他难过的事。

博泽坐上了一辆巴士。他不知道巴士开向哪里。他也不必知道。

终点站是长江边。江边搁浅着一艘破旧的小船。他知道,会有人等他。他也知道,船就在那里。博泽用打火机点燃了信封。它们叫嚷着化为灰烬。他又抬头看着夜空,云朵在燃烧,在相互挤兑,相互吞吐,又相互体慰。从云朵的燃烧程度上得知,亚马孙雨林的火势总算控制住了。他不必担心可可树的存亡。事实上,可可树总会灭绝的,但不是在他的有生之年。雷蕾也是。她总会离开的。

博泽在小船里坐了很久。成年之后,他不是没有找过他的母亲。有人说,她去广州定居,嫁给了一个老板,生活得很幸福;有人说,她去了福建的一个工厂里打工,操作失误切掉了两根手指,正靠着低保生活;还有人说,她就在江苏的某个地方,起床烧饭,打扫卫生,将她另一个孩子拉扯大。无论怎么说,博泽都知道,他是这个世界多出来的一个。他用了将近三十年的时间证明他的存在,却依然成为了他人的赘余。所以,博泽对自己说,如果他的母亲还健在,他虔诚地祈祷——他的母亲在佛罗伦萨,她一直在那里,并且永远会在那里。 

庞羽,女,1993年3月生,江苏省作家协会签约作家。2015年7月毕业于南京大学戏剧影视文学系,现为南京大学文学院创意写作研究生。曾在《人民文学》《收获》《十月》《花城》《钟山》《天涯》《大家》《作家》《北京文学》《上海文学》《山花》《青年文学》《芙蓉》等刊发表小说40万字,小说《佛罗伦萨的狗》《福禄寿》《步入风尘》《我不是尹丽川》《操场》《退潮》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长江文艺·好小说》选载。并有作品入选《2015年中国短篇小说》《2016中国好小说》《21世纪短篇小说选》《2017年中国短篇小说》等年选。获得过第四届“紫金·人民文学之星”短篇小说奖、第六届紫金山文学奖、《小说选刊》奖等奖项。入选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2017年卷。已经出版短篇小说集《一只胳膊的拳击》(译林出版社),《我们驰骋的悲伤》(作家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