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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文学》2020年第1期|文珍:物品志

来源:《上海文学》2020年第1期 | 文珍  2020年01月17日06:51

一切物质都过剩,下辈子都用不完。卫生纸成条地堆在储物间里,不加拆了封的共计三十七卷。今年过年郑天华和刘梅两个单位不约而同都没发过节费,转而发了米、苹果和食用油,堆在阳台渐渐发出古怪气息;此外就是衣服。到处都是衣服,除了衣柜里,还有门背后、玄关洗衣间的架子上、沙发上、椅子背、床头柜、床底下,大多是刘梅的四季衣服,以冬天衣服占体积最大,数量则夏季裙裳遥遥领先。春秋衣服夹杂在两个超级大国中间,东一堆西一堆,不成体系。帽子大约有五十顶左右,有一部分在储物间,另一部分和围巾一起挂在玄关的衣帽架上,揉成一团,横七竖八。还有袜子:连裤袜除黑丝、肉色两大门派之外,还有赤橙黄绿青蓝紫;短袜子八十五双左右。连在一起打个结,不说可以绕地球一圈,至少把他们的五十平方绕八圈完全不是个事。

忘了说包。包只有郑天华唯一一起去美国给刘梅带回来的三个COACH、一个自己省吃俭用从新光天地旗舰店买回的GUCCI和闺蜜送的正品GUESS,其他皮包都是秀水街和淘宝的山寨LV、BURBERRY和PRADA。其余杂牌则是各色材质大赏:麻、布、丝绸不一而足,光帆布包就有不下二十个。郑天华对此叹为观止:你有那么多东西需要用那么多包带出去吗?

刘梅镇定自若地说:是有那么多衣服需要那么多包去配。

郑天华每次找不到什么小东西都会神经质地抱怨:我记得指甲刀明明有两个,怎么一个也找不到?

刘梅说:如果不在五斗柜最下面那个抽屉里,你看看电视机柜子下面左边的抽屉有没有?

不单指甲刀有两把,剪刀也有四把:一把厨房剪,一把园艺剪,一把办公剪刀,一把最传统的张小泉铁剪子,去杭州旅游时带回来的。菜刀一把红案,一把白案,一把买微波炉送的未拆封赠品,上任房客留下来的一把生锈了的刀刘梅也不让扔——万一能遇上磨剪子的呢。这么多刀,足够他们两口子吵架时各持双刃血拚,想想那场面也甚壮观。他们家里的东西自动成双配了对,相偎相依或遥遥相望老死不相往来地存在于这个两口之家。抽屉打开了就不容易再合上,非得有些零碎被挤出来或推到抽屉深处一下子掉下去。从各地旅行带回来的瓷器小工艺品堆得满坑满谷,彻底丧失观赏和使用价值。丽江牛角梳和杭州王星记扇子喜结连理,装着周生生925银耳环的红色方盒与装着施华洛世奇胸针的深蓝丝绒盒以及海盗船项链的圆铁盒摩肩接踵世界大同就是不戴。有一个抽屉里装满了各种各样的充电器,有好些电器自身都已经消亡,充电器还永垂不朽。

这么说也许比较简单:除了房子一个都没有之外,出租屋里所有东西都自我繁殖,物满为患。这让维持正常生活秩序变得空前困难。

郑天华最喜欢问刘梅的问题是:你为什么要买这么多东西?

刘梅每次都答不上来,要么就耍赖:反正也没钱买房,银行里的钱闲着也是闲着。

这是实话。结婚八年银行里就存了那么百来万,每月工资租房子和维持中等生活水准没有问题,唯独买房欠缺一点希望——北京城四环以内房子已从均价三万涨到八万,存款的速度远赶不上房价飙升,最新情况是只够买个厕所加半拉卧室,总面积还不能超过二十平方。租房子也只能租五十平方不到,根本不敢生孩子。从宜家物色组合家具,螺蛳壳里勉强做了道场,却架不住刘梅买不停手,分分钟物满为患。她囤积一切可以囤积的便宜货,尤其是超市里的特惠精选,会过期的德清源鸡蛋大清仓,她即兴买那么两三板:接下来一个月,天天吃西红柿炒鸡蛋。

郑天华每天都生存在便宜衣服、便宜书、便宜锅碗瓢盆、便宜沐浴露洗发水洗衣液、便宜洗菜盆洗碗布洗洁精的海洋里,载浮载沉地被这些限期打折的超市成员彻底淹没。他这五十平方不是为肉身和灵魂得以休憩而租的,是为了洗洁精和它的小伙伴。一瓶雕牌生姜去腥洗洁精,不伤手配方,放在架子上盛惠人民币三块五,和其他五瓶一模一样的同批次产品被刘梅从麦德龙拉回家就成了六千块钱出租屋的绝对主人。郑天华是此地最可有可无的角色,刘梅颐指气使手下所有超市奇兵和他争夺有限生存空间。他写诗的时候连饭都想不起来吃,越来越瘦。而刘梅则越来越胖。她和她的超市近卫军们在这五十平方是绝对的统治阶级。

只有翻箱倒柜找不到一把牙刷,而明知道自己至少囤积了二十把的时候,以及收拾换季衣服要耗费两个整天时,刘梅女王般的虚幻幸福才会打折扣,但这吉光片羽的瞬间和每天都在疯狂打折的商品世界相比,何其微不足道。

与此同时,郑天华写的小说却一直卖不出去。他渴望自己有一天能成为文字的主人但事与愿违。笔下流淌出来的字越多,硬盘里的垃圾文件也越多。有一天他算了一下自己的存稿,很绝望地发现已过了一百万字——很快就要赶超存款了。经典都看过,但他既不是寒冬夜行人也变不成甲虫,更不可能狠下心给自己太阳穴来上致命一枪。他只是一个才华有限、性格也并不极端的文学青年。

发起狠来也不是没有尝试过当网络大神,但这就要求笔下有更多的爱、恨、戏剧性别离和死亡。有一次日更万字到第十三天,死活再写不下去,甚而产生了严重生理不适,跑去厕所呕吐。脸色苍白地回到客厅,正好看到刘梅在拆快递员刚送到的包裹,那声音让他差点又吐出来。他承认自己绝不是写网络文学的人才——虽然能挣钱。

和很多文学青年一样,郑天华虽然只有一个几千块钱的小卡片机,但在京十几年来参观无数影展画展装置展,又对春花秋月敏感,最疯狂时一天能拍一百张,旅游或赶上特展不算。他照了相很少回看,存在硬盘就算一了百了。有时也想不明白为什么要拍那么多:既没有别人需要,连自己再回顾一遍这几百G照片的可能性都微茫——手机照的还能随手发到朋友圈集点赞,但发得多了,就算有人点赞也不点开看大图,更遑论理解构图的精妙、滤镜的不同。

因此郑天华说不好自己和刘梅谁才是真正的垃圾制造者。闲来想想自己拥有的文字、图片和文艺情怀,陡然一阵哀伤:至少刘梅的超市大军天天在消耗,而他的世界却只增不减,越来越多。

他一直怀疑自己有一天会被自己的创作和刘梅的超市大军湮没,做噩梦都在垃圾海洋里无声呼救:海水五颜六色,浮游物要么是生活用品,要么是自己的文字和照片,在透明而空无的世界里穿梭往来,时而离自己越来越远,时而又穿越所有垃圾寻觅他。那些无法发表的诗歌散文、烂尾小说,他曾为它们付出多少个辗转难眠的夜晚,此刻都变成了真正的怪兽。他非常心虚地游开了。逃走动静太大,还会瞬间惊醒那些妖怪,向他迅猛无比地扑过来——这时郑天华就在床上惊醒过来,发现自己的头挤在三个枕头中间。本来只有两个,后来刘梅办信用卡,银行又送了一个慢回弹记忆枕,据说值二百多,衣柜里实在没地儿搁了,只能一起堆在床头。连枕头都过剩——郑天华悲愤地想。看来唯有无法享用这一切的自己的脑袋是多余的。

他做过最好也最可怕的一个梦是空的。水天一色。他走在一片空荡荡白茫茫里,就像一个人推开门走到冰天雪地,什么都没有,一切都是零,等待他重新创造、发现、命名。连刘梅都不存在,他在梦里高兴地想,一切都可以重新来过了。但究竟怎样开始呢?

无中生有原来比归零更难。郑天华发现自己在长期供应过剩的世界,早已彻底失去了想像力。

因为这个什么都没有的梦,他再次在到处都是东西的房间里醒来,第一次觉得物品也有温度,也是人类智慧的结晶。

刘梅某晚临睡前先耐心地摆好三个枕头,又把桌上塌方的面膜山一盒盒捡起,又把五六套洗好的内衣叠好放回衣柜,等郑天华进卧室,突然郑重其事地说:你听过“断舍离”没有?

什么?

有个日本人叫山下英子说的。所谓断,就是不买不需要的东西;舍,就是舍弃多余废物;离,就是脱离对物品的执著……总而言之,就是以自己而不以物品为主角,认真思考什么东西最适合自己,没用的就不要了。

听上去挺好。

我也觉得。她欢喜地说,家里东西是多了一点,有点儿影响生活了。

刘梅一定是在哪里上了什么灵修课。郑天华还没高兴几个小时,第二天下班就看到桌上高高地堆着五本《断舍离》——说是网站促销,买五本免运费,还买一百减三十。

不是说不需要的东西就不要?买五本一模一样的书做什么?

便宜,多买几本也能送人。

郑天华因此知道:“断舍离”根本就是镜花水月痴人说梦。恋物癖就像毒瘾,哪能说断就断?

就像他。多少次发誓不再拍照、不再写字、不再做梦,仍无法做到。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依赖症和不彻底。在这偌大的世界里,人人都急着给什么打下烙印:明知一切虚空,但活着不也总要死的吗?

他从此原谅了刘梅,也原谅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