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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江文艺·好小说》2020年第1期|葛亮:小金(节选)

来源:《长江文艺·好小说》2020年第1期 | 葛亮  2020年01月20日07:57

我叫夏可颐。对,颐和园的颐。

我叫夏可颐,住在贸园路钟鼎新城二期五座2F室。

我叫夏可颐,我是个寻宝店主,金钻五颗星。

我说了很多遍。小金不会伤害任何人,我也不会。

关于这个小区丢失了一条蟒蛇的事情,是我到了这个片区接受的第一个案子。谈不上是一桩案子,因为案情过于简单,但耗时很长。

那是个大雨天。入了梅之后,宁城有很多这样的大雨天。一下雨,乌云密布,天就全黑了下来,其实不过下午两点钟。因为我看到户籍警老邢又清一清喉咙,用保温杯里的水漱一漱口,“咕咚”一声咽下去。我喉头也忍不住动了一下,然后的声响,是他折起钢丝床的声音。老邢就是这么守时,他的午睡结束了。

他敲了敲门,走到我们的办公室来。说借我们的开水用。他们科室的纯净水桶好像经常会断水。虽然我知道,这不过是他过来聊天的由头。他打开了杯盖,我闻到了浓郁的黄芪和党参味。还有一股子腥气。那是海马。我说,老邢,海马有效果吗?嫂子满意吗?老邢喝了一口,舌头在口腔里鼓捣一番,又将一口水咽下去。他眯起眼睛,暧昧地说,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我看着他脸上,印着亚麻枕套的印子。那是个篆书反白的“寿”字,正压在红润的面颊上。这张脸有些兴致勃勃的表情,但还是看得出皮肤的松懈。眼角似乎被肿胀的眼皮压着,耷拉下来。我看着他,并听不到他在说什么,无非是一些琐事。但我心里一阵发灰,好像看到若干年后的自己。

哎,我说,钟鼎新城的那条长虫,找到没有?老邢将一根海马拣出来,跷着兰花指,拈进嘴里,细细地咀嚼。

哦,你是说,那条黄金蟒?我愣一愣神,还没找到。

老邢说,什么黄金蟒,名字倒好听。都是些有钱人烧的,就作吧。那天你不在,我下班临出门,正好碰到他们居委会的林奶奶,还带着她孙子。好一通闹,说这蛇在小区里,是多大隐患。三米,吞个把孩子玩似的。那一比画,我的娘,得有电线杆子这么长。

我说,再问你,你安抚她一下,老人家总是容易恐慌。你就说,黄金蟒性情温顺,一般不伤人。百度上都写着呢。

老邢搔搔脑袋,我跟她说,我是个户籍警。那蛇要是报不上户口,我再管。林奶奶就扯着我袖子,问说,怎么防它跑到家里来?我就说,在家里撒雄黄。她说,这有科学依据吗?我就说,林奶奶您见多识广,当年白娘子着了许仙的道,不就是一杯雄黄酒吗?

我哈哈大笑,说,老邢,你这样糊弄人民群众可不行。

老邢也笑,说,都是人民内部矛盾,整得要批斗似的。那养蛇的再邪行,我看倒不像个不规矩的人。挺本分的一女孩。你说这叫什么事。话说……她这两天来了没?

这时候一个炸雷,轰隆隆地响,雨更大地落了下来。风也大了,刮得街边的梧桐树枝叶七零八落。我起身去关窗子。这时听到有人唤,吴警官。

我四围望了一下,没人。风声很大,或许是听错了。我刚要阖上窗户,又听见了叫我的声音。我低下头,看见对面小卖部的雨篷底下,一个人抬起了头,对我挥一挥手。

夏可颐走进了我的办公室,收起了伞。刘海贴在额头上,湿漉漉的。

老邢愣一愣,说,得嘞!说曹操,曹操到。你忙你的,我尿遁去也。

这雨可真大。夏可颐望望外头。

我将纸巾盒子摆到她跟前,又给她倒了杯水,说,是啊,不像梅雨天,倒好像是台风来了。

夏可颐脸色有点焦灼,她擦擦额上的雨水,说,也不知要下到什么时候。

我问,小夏同志,来找我什么事?

夏可颐叹一口气,说,还是小金的事,有进展吗?

我摇摇头,为了你这条黄金蟒,我们差不多出了一半警力,还从邻区的分队调了警犬。找不到,也是难。

夏可颐眼睛黯淡下去,一点点地,将那湿漉漉的纸巾缠绕在手指上。她说,这么大的雨,到晚上气温下降得厉害。小金平时都是在保温箱里,要是给雨淋了,我担心它冻坏了。吴警官,怎么说,这可是一条命。您能不能帮忙再找找看?

听她这么说,我忽然有些不高兴。我说,夏同志,我也很想快点找到它。可我想的,是你的宠物如果跑到别人家里,会带来怎样的后果。冷血动物,是养不熟的。这小区里,这么多老人和孩子。你心里就没装过他人的人身安全吗?

我看见这个女孩,身体佝偻下去,肩膀缩在了一起。她脸色苍白。我才注意到,雨水将她的上衣湿透了。鱼白色的衬衫,变得半透明,现出起伏的淡淡肉色以及淡蓝的文胸肩带。我有些恍神,别过脸去。这时,听到这女孩的声音,好像从很遥远的地方传过来,“我说过,小金不会伤害任何人,我也不会。”

夏可颐从施公祠派出所里走出来。走到外面,雨水将她打了一个激灵,这才想起没有撑开伞。

她有些后悔来找了吴昌明。

昨天夜里,她睡得很不好,睡着了一会儿,做的全都是关于小金的梦。

她梦见小金回来了,像平常一样,安静地盘在自己脚边。她有些恼,扬手要赶它下床,才发现,原来不过是焦黄色的蛇蜕。

她就到处找它。终于在楼下的垃圾站,看见了小金。它卧在一大堆垃圾里。隔夜的饭菜、旧家电和婴儿的尿布。它裹着一只破碎的玩具熊。玩具熊的眼睛掉了,是黑漆漆的一个洞。看见她,它昂起颈子,头上顶着一片有些腐败的白菜叶。这样子有点傻,她笑了。

然而,小金又不见了。她在慌乱奔跑,找它。看见衣着奢华的女人,婀娜地走过来,冲着她微笑。对她一转身,肩上背着的,是一只金黄的蛇皮包。皮包的搭扣开了,红宝石一样的眼睛。

她惊醒,身上起了一层冷汗。

她剧烈地头痛,然后下床,从药箱里翻出了阿司匹林来吃。回过头,看见墙角里空落落的保温箱。

她想,可能确实是自己没有关好保温箱的门。她总是在睡觉前,检查两三遍。那天是怎么回事呢?她有点恍惚了。

也许是因为母亲的那通电话。母亲总是能将最单调的主题铺衍成长篇大论。每次的切入点,论述的方式,都不一样。有时候她想,如果母亲去上那个叫“奇葩说”的辩论节目,说不定真可以成一员骁将。论阅历和智慧,再加上在基层机关多年磨砺出的狡黠,那些虚张声势的年轻人不是对手。

她太像父亲,寡言。但并非不想表达,而是缺乏表达的能力。这其中甚至也包括对爱的表达。她想,世界上为什么会有人像母亲一样,将爱表达得如此铺张而毫无愧色。

“我跟你说哦……”这是通常的开头。在与母亲的对话过程中,她几乎没有开口。但母亲并不会因为这个荏弱的对手,而缺乏发言的兴致。一个小时后,仍以千篇一律的方式结束了电话。不外乎要她早点离开这里,回到她长大的那座江南小城。接受家里安排的相亲,早生贵子。然后让母亲含饴弄孙,“尽一个中国退休女性应尽的义务”。

夏可颐想,她那天放下了电话,一定是在极度疲乏的状态下,忘记关上了保温箱的门。她想,她要不要告诉母亲:她的女儿没有谈朋友,没有结婚养孩子的打算,只因为这两年来,都在养着一条蛇。

她想,也许自己一开始就错了。一错再错。她不该在早上匆忙地写了一则“寻蛇启事”。然后在楼下复印店复印了五十份,就贴到钟鼎新城和邻近小区的布告栏。她不该在启事上加上小金的照片和自己的手机号码。

这真是噩梦一样的开始。她开始接到不同人的电话。怀有不同目的、不同腔调的人,有无聊地用她消磨时光的,有企图勒索她的。但更多的,是小区的居民。他们谩骂与诅咒她。好像她一直以来,都居心险恶,像是武侠小说里养蛊的巫婆,在默默酝酿着灾难。她无力辩驳,有时耐心地听他们说完,有时轻轻地把电话掐断。

一切,只因为她饲养着一条蛇。

楼下的林奶奶,敲开了她的门。只是站在门口,没有像以往,热情似火地进来打量,顺道给她带来一碗还冒着热气的饺子,或是半只西瓜。此时老太太脸上不自然的笑,虽不至有嫌恶的神情,但不自觉地用手捂了捂鼻子,像是捕捉到了空气中难以言传的腥味。她反倒坦然了。以往为了掩护小金,她忍着自己慢性鼻炎的痛苦,在家里点了浓重的香熏。这时不用了。

林奶奶高屋建瓴地代表了邻居们,谴责了夏可颐,然后说明了来意。她代表二栋的叶志华,也就是夏可颐的房东,来说服她搬走。这是一道驱逐令,她已经是小区里的不安定因素了。

这时,她看到了澎澎。他躲在林奶奶的背后,怯生生地探出头。林奶奶索性将他推到她眼前,用慷慨激昂的声音说,你养这畜生的时候,就没想过楼下住着这么小的孩子吗?我们林家就这一支独苗,你就忍心吗?上下楼的,我们全家竟然都蒙在鼓里。

她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个八岁的小学生,想着两个月前和他拉过钩,分享了有关小金的秘密。这孩子,用指尖在小金的凉滑的背上掠过,眼里是温柔的欣喜。然而此刻,澎澎低下头,躲过她的眼睛。

她说,我不会走的,我的租约没有到期。在找到小金之前,我不会搬。

外面的雨停了。她决定去找韩原。

她大概有一年半没见过韩原了。即使为小金买兔子与白鼠,也是通过快递交收。她没有必要见他。

她用去半个小时,来到西河。这里是宁城最老的区。老而杂乱,聚集着全市最著名的钉子户。他们据兵屯守,坚忍不拔,与房地产商形成了旷日持久的战局。渐渐地,后者被他们磨得逐渐失去了耐心和兴致,以至于放弃。而他们的斗志,竟然也就败落下来。大多重新回归了日常,做了慈祥的老人。这一区,无挽回地衰颓了下来。

除了老的,原住民渐渐离开这里,将房子出租。也无法租得高,就分租给了没钱的大学毕业生,和各地打工的人,不免渐渐鱼龙混杂。这里大概被遗忘得久了,越发陈旧而乖张。治安也有些成问题,近年出过几桩大案,令人闻之色变。

夏可颐踩在雨后的巷道。空气中弥漫着泥土与潮湿的尘埃味道,是不新鲜的腥气。雨水渗进了参差破碎的石板下面,踩上去噗嗤一声。污水溅到了她的鞋上。开始还避让一下,拣那整块的石砖踩上去。但几次避让未及,她感到脚趾缝间的凉意。终于叹一口气,坦然地、大步流星地往前走。她甚至听到那些污浊的水滴,在步履中喷到小腿上。是金属的声音,几乎铿锵。

穿过了整条巷道,她看到了那幢工业大厦。它在整条西河的尽头。谁也不知这幢大厦是什么时候建起的。它随着一个纺织厂的倒闭,失去了作为仓库的功能。人们甚至不清楚它的名字。它斑驳的外墙上,似乎看得见一些字迹。但谁也辨认不出是什么,是某个特殊时代的标语,还是大厦的名称。字迹大部分剥落了,另一些被野生的藤蔓卷裹,隐藏进了时间。因为它的形状,人们发挥了想象,用极粗鄙的代称。它曾经也是宁城数一数二的建筑,如今与西河一同凋落。甚至于一度成为犯罪团伙销赃的窝点。前两年,政府本着废物利用的原则,将大厦内部简单装修,分租给了一些年轻没钱的艺术家,做工作室。希望注入一些新鲜的气象,但实际上,并未改变它不名誉的本质。

夏可颐走到了门口,看到有些人正走出来。辨不清楚面目,好像都是些灰扑扑的人形,不明朗的。走出来,很快就消失在西河灰暗的背景里。夏可颐望着犹豫了一下,还是拿出手机,拨通了韩原的电话。电话通了,许久没有人接。她想一想,终于走进去。趁着微弱的光线,拉开铁栅栏搭上电梯。这台老爷电梯“吱嘎吱嘎”地响了许久,突然沉顿了一下,停在了五楼。电梯门打开的瞬间,夏可颐一眼看出了变化。走道的墙,全被油漆漆成了很浓厚的墨绿色。她想起上次来,这墙上还能看得见焦黄的尿渍和女人身体的简笔画。这绿色便不显得整齐,而成了一种藏污纳垢的颜色。

她慢慢地挪到走道的尽头。敲一敲门,没人应。她想了想,轻轻推了一下,门开了。但呛鼻的尘味还是她熟悉的。有一些窸窣的声音,极细微的。她沿着墙边摸索,摸到了开关的按钮,打开了。灯不亮,昏黄的光。但就这一点光,似乎激起了房间里的一点骚动。窸窣的声音大了起来,渐渐她听到了一些其他的声音。是动物的喘息声、隐而不发的嘶吼声,还有受了惊吓在胸腔膈膜里发出的共鸣。这房间,是一座幽暗而污浊的简易丛林。

这让夏可颐有些恍惚。忽然听到猛烈的撞击声。她弹开,看见身后有一只细长的动物,正用身体使劲碰撞金属笼子。那是一只雪貂,它赤红的眼睛和夏可颐的目光撞上。它停止了撞击,一点点地退后。它退到了笼子的角落,终于退无可退,但身体弯成了弓的形状。夏可颐看到它银白色的毛轻微地竖起,瑟瑟地发着抖。

夏可颐也退后,后面的安静中却有溽热的腐臭味。那是一只同样被困在笼中的秃鹰。它并没有理会夏可颐,只是自顾自地撕扯一只断了头颅的老鼠,十分专注。近在咫尺的,是一条游弋的球蟒,在隔壁的保温箱。还不十分大,身上的花纹也没有长开。它的体形,很合适成为秃鹰的食物。但是,目前却相安无事。

夏可颐逐个地端详它们。绚丽的红海星一样的墨西哥火脚蛛。膨胀得不能自已的非洲牛蛙,长着温存的眼睛。蹲踞在一只木桶中臃肿的猎蜥,抬起老人一样皱褶满布的脸,向她吐了一下信子,转过头去。

靠窗的笼子里,发出胆怯声音的,是挤挤挨挨的小白鼠以及玻璃缸里成千上万只的蟋蟀。它们不同,它们在这里,扮演的是饲料的角色。它们进入这房间,就被动地处在食物链的最末端。没有灵魂,只是行尸走肉,是为其他动物准备的牺牲。

而夏可颐,却在这些白色的老鼠面前停住。看它们拥挤,嘴部不自主地翕动,互相践踏。这时,她听到一声嘶叫,狗吠一样。她在慌张中抬起头,看见韩原站在身后。

韩原的肩上,栖着一条岩石色的大守宫。眼睛里迟钝的冷光,落在她身上。刚才是它受惊的叫声。

韩原脸上,似笑非笑的表情,等她说话。

她沉默了一下,说,我给你打过电话。

韩原说,好久不见。

她说,你没接,我就自己上来了。

韩原从玻璃缸里拈起一只蟋蟀,向肩膀的方向抛过去。那只守宫猛然昂起头,轻轻地将身体反转成弧形,叼住了蟋蟀,又落在了原处。整个过程完美无瑕。这是只小型的猎手,它将猎物一点点地吞咽下去,喉头发出了兽一样的顿挫声响。这让夏可颐有些心悸。

韩原说,来买老鼠?叫人给你送过去就是了。

她这时看清了韩原。一年不见,他胖了。甚至于嘴角的那道疤痕,也圆润了一些。他的样子,其实比印象中善意了些。

夏可颐轻轻说,我是来找你帮个忙。

韩原愣一愣,忽然笑了,说,果然还是那句老话。无事不登三宝殿。

小金丢了。夏可颐看见韩原脸上的笑容,慢慢凝固。她心里有了底。她大声了一点,强调,小金丢了。

韩原打开一只盒子,将守宫放进去。问她,怎么丢的?

她尽量克制了情绪,将过程完整地复述了一遍。她说,我想你帮我找到它。

韩原说,现在已经是第四天了。我怎么帮你找。你报警的时候,想过后果吗?

夏可颐说,我并没有想这么多。我只想找到它。昨晚下了这么大的雨,我不知它会到哪里去。

韩原说,难道我就知道?

夏可颐沉吟良久,似乎为了让下面的话掷地有声,你必须帮我。

韩原看了看她,神情变得冰冷,我为什么帮你?

夏可颐说,因为凌羽。

不出所料,韩原眼里的光熄灭了。他嘴角牵动了一下,声音干涩,他说,我明天上午去你小区一趟。不要再惊动别人。(节选)

……

选自《当代》2019年第6期

《长江文艺·好小说》2020年第1期

葛亮,原籍南京,现居香港。著有小说《北鸢》《朱雀》《七声》《谜鸦》《浣熊》《戏年》,文化随笔《绘色》,学术论著《此心安处亦吾乡》等。部分作品译为英、法、俄、日、韩等国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