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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2020年第1期|张炜:我的原野盛宴——童年回眸之一(节选)

来源:《当代》2020年第1期 | 张炜  2020年01月17日07:01

我要爬到高高的钻天杨上。这棵树不够壮,所以刚爬到半腰它就摇晃起来。没有风,是它自己在摇。从这儿往南遥望,能看到远处的树和村子,看到那道蓝色的山影。只要是天晴的日子,那道山影就会出现。我想念爸爸。

妈妈每个月至少要回家两次,可爸爸一年里只回来两次。上次见到爸爸是一个深秋,那天下午我听到栅栏门响,一个翻身爬起:一个瘦瘦高高的男人正走进小院,他短短的头发,黑红的脸庞……“爸爸……”我一边喊一边跑到院里,不知怎么低了一下头,一眼就看到了他没穿袜子的双脚,脚背上全是又细又密的皱褶。

外祖母说爸爸在山里干活儿,他们有一大群人呢,没白没黑地用一把大锤对付铁硬的石头。他吃得不好,所以才这么瘦。果然,爸爸每次回家都要带走很多好吃的东西。外祖母准备了许多“香面豆”,还把红薯面掺上玉米和绿豆,做成比巴掌还小的薄饼,烙得像石头那样硬。爸爸将这些东西带到山里,半夜饿了就吃。

妈妈每次从果园回来也要饱餐一顿,那是她最高兴的一天。外祖母扳着手指数着妈妈离开的日子,说她就要回家了,接着动手做一顿好饭。果然,妈妈回来了。我本来就想妈妈,再加上我的嘴巴很馋,所以特别盼着她能回来。

有一种胖胖的蘑菇叫“柳黄”,只生在柳树半腰,好吃到无法形容。外祖母是找“柳黄”的好手,她只要背着手到老柳树林里转悠一会儿,回家时就能变戏法一样从袖口里抖出一个小孩胳膊那么粗的“柳黄”。“柳黄”加上豆芽、野葱和小干鱼、捣碎的花生,然后装进一只大泥碗中,上面再用一张大白菜叶儿小心地蒙起来。玉米饼和泥碗一块儿放进锅里蒸,灶下烧着芝麻秸。

锅里只要有特别的美味,外祖母就会乐滋滋地在灶里点上芝麻秸:它们平时要扎成一束一束,整齐地摞在一个角落里,只为了在这样的时候派上用场。她说用芝麻秸烧熟的饭菜会有另一种滋味。我发现只要过年过节、吉庆的日子,灶里烧的都是它。

外祖母平时把松塔、苹果枝和一些杂木分开放好,各有各的用处。做玉米饼和地瓜时要点燃松塔,做鱼就烧苹果枝,炖地瓜时使用杂木。如果是苹果枝在灶里啪啪响起来,那么锅里准会有一条大鱼,而且一定是妈妈回家了。“只有咱家做鱼放韭菜。”妈妈说。我说:“鱼汤里还有小蓟叶儿、姜和葱,还有紫色小野果。”妈妈说:“主要是韭菜。”

我们茅屋后边有个深凹到地下的窖子,窖顶披了厚厚的苫草,没有窗户,沿着台阶下去要擎着灯。这里春夏秋冬都凉凉的,放了无数宝贝。外祖母会亲手造出许多宝贝,然后悄没声地藏到这里。经常路过我们家的采药人、猎人和渔人,他们进屋喝水抽烟,拉家常,可就是不知道我们屋后有这样一个藏宝贝的地方。

窖子里有大大小小的坛子,墙上挂了东西、拴了瓶子。有的瓷罐埋进土里多半截,上面有沉重的柞木盖子,打开盖子,还有一个塞得紧紧的大木塞。罐里是腌了一年的鱼酱,揭了盖子会有一股刺鼻的腥香气猛扑出来;如果舀出一勺蒸熟,馋人的香味会一直飘到茅屋外面。那些大口瓶里分别装了野莓酱、杏子酱、桑葚酱、西红柿酱。走到窖子最里边,能看到两个黑乎乎的瓷坛子,它们全压上了厚厚的柞木盖子,坛口还用木塞堵紧。那就是了不起的酒坛。

“啊,这酒啊,喝一口就再也忘不了!”这是爸爸常说的话。他最爱喝外祖母亲手酿的蒲根酒,这是一种烈性酒,淡黄色,我曾经偷尝了一口,差点被辣哭。我可知道它是怎么变成的。每到了秋天,外祖母就要去东边的渠边水汊,从蒲苇中寻找一种香蒲。她把香蒲叶的嫩芯采下,留下做蒲菜汤;主要是掘出蒲根。蒲根在淤泥底下,模样像生姜,她要采足一大笸箩。

所有的蒲根都要晒干。这之前先取几块鲜蒲根放在灶里,烤熟了掰开,一股香甜的白气直接涌进鼻子。“慢慢吃,别烫着。”外祖母吹着冒气的熟蒲根,拍拍打打塞过来。有些硬,嚼一嚼真香。像芋头,不过比芋头结实,更比芋头香。

晒干的蒲根除去须毛,用棍子敲打一会儿,再放到石臼里,捣啊捣啊,捣成小拇指甲那么大的颗粒。它们从这一天开始就被外祖母小心地照料着,先是蒸上半天,然后按在一个稍大的缸里,上面蒙一层布,再垫一层干草,搭上一些鲜荆叶。她每隔一两天就要伸手到干草下摸一摸,就像我受凉时动不动要被摸脑壳一样。摸了一些日子,大概她觉得差不多了,就用小木铲去掏。一股奇怪的香气冒出来。

外祖母继续施着魔法。茅屋一角的瓷罐和盆子、一些模样古怪的器具,这会儿全用上了。冒气的香蒲根在高高摞起、一层层的瓷罐和盆子下边,藏得严严实实。最底下有一个灶膛,里面烧了黑木炭。这些黑木炭是外祖母用柳木和合欢根制成的,整整一冬都埋在土里,专等这个重要的日子使用。

这是怎样的日子啊,外祖母一连许多天不再理人,板着脸藏着笑,头发上总有几片白色的炭屑。她扎了一条紫色围裙,上面画了一朵朵黑心菊。我知道这条围裙扎多少天,魔法就要施多少天。记不清她忙了多久,反正是一会儿低头看通红的炭火,一会儿对我做个吓人的鬼脸。她在等待,在用这种方法拖延时间,而不是生气,这个我明白。

一般都要等到刮大风的日子,魔法才会结束。天说冷就冷了,外祖母好像专等这一天似的。她在冷风里往手上吹一口气,然后就动手拆那些古怪的坛坛罐罐,再小心地铲去留下的灰烬。折腾了这么久,收获的不过是一些水,是最宝贵的、不太多的一些水,它们全要小心地装进深色的大坛子里。她舀了一点咂几下,然后一仰脖儿喝下去。她眯着眼,张大嘴巴,笑了。

酒的事情就是这样。它做起来多么麻烦多么有趣,可是尝一尝可不太美妙。只有爸爸会迷上它。妈妈和外祖母也陪爸爸喝一小口。爸爸喝它的时候一定要吃小干鱼、蟹酱或其他东西,盘腿坐在热乎乎的炕上,两只从破袜子里露出的脚趾愉快地活动着。这是他最高兴的时刻。他欢喜,妈妈和外祖母,还有我,都欢喜了。

“爸爸什么时候不再去大山啊?”我问外祖母。她沉下眼睛,半晌才答:“不知道……”“为什么一定要去大山里?”“因为他……‘不让人待见’。”我瞪大了眼睛:“他为什么是这样的人?”外祖母抬头看着我,很为难地挠挠头,说:“他是耿直的人。”

我再问,她不愿说下去了。我一直弄不明白的是,为什么就不能直接叫他“耿直的人”?

“耿直的人”在大山里,而我和外祖母在茅屋里,有时真的孤单。如果太孤单了,我们就忙碌起来,然后就有一阵欢乐。爸爸不回来,妈妈总能回来,这就是吃好东西的日子啊。只要是秋天,妈妈就能在回家的路上顺便采来许多野果。不过即便到了冬天,妈妈也能从路边林子里找到悬在枝头的桃子和枣子,它们又凉又甜。

外祖母做槐花饼、南瓜饼、芋头饼和地瓜饼,这没什么稀奇。最让人想不到的是她能用一种白白的小沙蘑菇做饼,用桂花和枣花做饼,用紫李子汁和面做出大花馒头。有一次我和妈妈吃到了蓬松的大蒸馍,咬一口满嘴香甜,问是什么,外祖母说里面掺了一只金色的脆瓜,它就长在我们屋旁。

我最盼望过路的打鱼人送来一种黄蛤。他们常常进茅屋抽烟、喝水,捎来一点礼物算是回报。几条小青鱼、马面鱼、海蜇,都让外祖母高兴。打鱼的人能带来各种让人吃惊的礼物,比如五颜六色的海星,光滑的小海螺,用海胆壳做成的小锤子,红的蓝的小卵石。外祖母说这是一些常年跟大海打交道的人,所以他们的见识特别广。我多想亲眼看看大海啊!总说大海、大海,可什么时候才能去那儿啊?她说:“那就上学以后吧!”好像在我这里有一条奇怪的界限:上学以前是孩子,上学以后就变成了大人。

黄蛤可不是一般的海蛤,它一出现就能让外祖母兴奋起来。这是一种杏子大的海贝,壳上的花纹像缠满了金线。做汤时,只要投进两三枚黄蛤,就会鲜美无比。所以它来了,外祖母就要大显身手了。做汤?不,那有点可惜。她要做的是更大的事:先和一团面,找出那根常常用来吓唬人的大擀面杖,放好案板,开始做面条。

做面条不难。可是外祖母会做怎样的面条,是谁也想不到的。她把面团擀成薄片之后,并不急着切成细条,而是起身到小柜子里取来一个小小的玻璃瓶,瓶里装了浅黄色的粉面,它们要匀匀地撒在薄片上,然后再用擀面杖小心地滚动几个来回。

全部奥秘都在那个小瓶子里。我知道它是什么做成的,平时总给藏起来,因为那是她的法宝。事情还要从头说起。我早就发现外祖母格外喜欢榆树,屋子四周全栽了它,还经常笑眯眯地看着它。我问过妈妈,妈妈说你吃的榆钱饼多香,这是榆树生出来的;不光是榆钱,嫩嫩的榆树叶儿做成的包子、春卷,也好吃极了。我明白了,可妈妈说还远不止这些哩,你等到秋末再看看吧。

秋末到了。外祖母找到屋子东边的几棵榆树,蹲下挖起来。土里露出了胖胖的红根,她挨个儿抚摸几下,端量着,然后剪下一截。每棵树只剪掉一点,那是怕榆树疼吧。剪下的树根刮去红色的表皮,再剥下厚厚的白色根肉。它们晒干后,捣成粉末,用罗筛一遍,然后就装到了那个小瓶子里。

面条切好,水开了。五六只黄蛤和面条一块儿投进水里,再放几棵油菜。黄色绿色白色,三种颜色在汤里翻滚,一会儿就成了。吃面条时会忘记一切,因为太馋人了。鲜美、滑溜,是面条自己往肚子里跑,跑得飞快。外祖母不得不阻止说:“慢些,慢些,啊,两碗了,差不多了。”

这就是黄蛤面条。

如果有时间,我还会说到其他,比如春天的荠菜丸子,野蒜蘸酱,苦菜肉卷儿,杨树胡大包子,柳芽汤;夏天的泥鳅豆腐,海毛菜凉粉,海蜇酸辣汤;秋天的甜李子花卷,苹果盅,野蜜糕,白菜秋刀鱼;冬天的蟹子酱卷饼,虾粉鸡蛋,干菜咸鱼,大枣年糕……它们说也说不完。

外祖母是天下最能制作美味、寻找美味的人。我常常看她走在林子里,鼻子仰起,眯上眼睛。她大概又嗅到了什么美味,它们别想藏得住。

……

作者简介

张炜,1956年出生于山东省龙口市。出版有《张炜文集》48卷,译为英、日、法、韩、德、塞、西、瑞典等多种文字。著有长篇小说《古船》《九月寓言》《刺猬歌》《外省书》《你在高原》等19部。《古船》等入选新文学大系,作品获全国优秀长篇小说奖、茅盾文学奖、中国好书奖、全国畅销书奖、中华优秀出版物奖等多个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