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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车站》

来源:中国作家网 | 魏滨海  2020年01月16日12:01

作者:魏滨海 出版社:文汇出版社 出版时间:2019年12月 ISBN:9787549630332

一列货车节奏缓慢得像老年人的喘气,哐当、哐当,好像它漫漫长途奔久了,疲惫了,或者走了一辈子,老了,到这儿歇息了。我们默然听着,好像在耐心地等它过完。

我突然把憋在心里的话说了出来,是不是因为你妹妹,你才这样的。话一出口我后悔了,这是我第一次跟他讲起他的妹妹,它搁在我心里好久。

小狗子抬起头,瞳仁在窗外的灯光下闪了闪。他使劲抓了抓蓬乱的头发说,我妹妹的死都怪我。他停顿了,我在等他说下去。他说,那天她跟着人家钻到火车头下面捡煤渣,这是从来没有的,她跟我出来从来不去捡煤渣,我不让她捡。我妹妹很好看的,苹果脸,也很乖,最听我的话。那天她一定要跟我出来,她喜欢跟着我,在来的路上走不动,我时常背她的。我真后悔,那天我怎么会去水龙头喝水,其实并没有口渴到非喝不可的程度。她本来坐在站台上面不动,没想到火车来了,是临时停靠的,火车头卸下了一堆煤渣,大家都涌去捡煤渣,她也跟着钻进去。她不会捡煤渣的,我捡的时候她一直自个儿在外面玩。大家都很喜欢她,铁路上的人看到我们讨厌,可是喜欢逗她,给她吃零食。那天我只去喝了一口水。

他静默了。不知哪个火车头莫名地吼叫了两声,好像是一头睡狮在梦呓中惊叫。我默默听着。小狗子平时话不多,今天他一口气说了这么多。他说,我喝口水只有一两分钟,我喝完水直起身一望,发现她不在原地,又听到有人在喊叫火车开了。我以为妹妹到别处去玩了,或者在候车厅里,她时常在候车厅的光滑的地面上玩。我看到火车头下有不少人在捡煤渣,我根本没想到妹妹会在里面。

我去候车厅门口张望,没有,又去小卖部找她,也没有,我这才紧张起来。我听到火车汽笛声拉了两下,这汽笛声我至今想起来都觉得不对劲,是一种撕裂心肺的哭腔。我看到在大伙儿退出来的同时,火车缓缓启动,有人叫喊,车下有人,可是在一片嘈杂声里司机根本听不见。火车开动了。……她已经不行了。她没有被车轮辗着,全身都是好好的,只是在脑袋顶部有块血包。她的小手里攥着一个小铁耙,那是我捡煤渣用的,她攥得紧紧的。我想如果她一直趴着不动,应该是不会死的,你知道吗,火车下面的空隙是很大的,一个人躲在下面不动弹应该没事的。

我问道,真的吗。

他坚持说,是的。

我问,你怎么知道。

他没有作声,好像在犹豫什么,然后他很轻地说,我试过,在妹妹死后的十几天后,我想我要试试,妹妹是不是可以不死。我非常惊诧,真想大声嚷,你开玩笑,那太危险了,你是在用性命开玩笑。

可我没有,我尽量让自己镇静下来,问道,你试了。他不吱声了,头也没有抬,手指在地上画着只有他自己知道的图案。

不用再问,他试过了。太不可思议了,小狗子居然钻在火车头下面,趴在下面,等火车开过,看能不能躲过一劫。他证明自己活了下来。我激动地说,你即使试过又有什么意义,能证明什么,一切挽回不了,你妹妹已经……你的试验是没有意义的。

他说,那不一样。那天火车启动了,外面有人拼命叫她快出来,她想爬出来,一抬头撞在已经启动的铁档上……我如果在,一定叫她趴着别动,只要闭着眼睛趴在那儿一动不动,是不会死的,我妹妹个头小肯定没事的。不怪别人,怪我不该去喝那该死的水。不知怎么了,脑子一根筋似的,想去喝水了,就像着魔似的,想喝水了。

小狗子心里藏着这么深的伤痛。他说,火车下面的空间足够一个人趴着,刚启动时车速慢,它是越开越快。我那时紧紧贴趴着,胸口下面的枕木咯噔咯噔跳动,整个人被轰隆隆的巨响盖住了,衣服好像要被巨大的声音掀起来。只要你保持不动,没事的。火车开远了,我站起来,我觉得世界一片安静,从来没有这样安静过。

我第一次看到火车就注意到,火车轮子又高又大,如果躲在火车车厢底下,只要趴着不动,最大的危险是车速快掀起巨大气流,会把人掀动。

在我眼里他不再是个蔫乎乎的小狗子,他有另一面,可以说勇敢甚至是疯狂的一面。我这是第一次对人讲这件事,他说,连宏宝他们都不知道。我有些感动他对我的信任,我说,放心吧,我不会讲的。这件事一定在他心底埋了多年,我是第一个知道的人,我不会辜负他的信任,我要守信。我不知道说什么好,说什么安慰的话同情的话都是多余的,苍白无力的。

车门外灯光似乎暗了些,是不是将近凌晨了。我有点疲倦了。我想起那个离开的年轻人,便问他,那人走后怎么不回来了,会不会有事。小狗子说,没事的,管他呢,他家就在铁路边上的村子里,对这儿的一切熟透了,他跟铁路上的好些人是朋友。我说,你要小心点,他毕竟是大人,夜里货运车多,车上可是吃的穿的什么都有呵,你们难道没有动脑筋。小狗子说,你呀,就是心眼多,我心里有数。我试探地问,真的好搞吗,那些东西。他说,实际上很难的,再说被抓住可不是闹着玩的。

我们缄默了。我闭上眼睛,不一会儿听到他轻轻的鼾声,我也迷迷糊糊,似醒非醒。这个忽明忽暗的车厢让人恍惚。我不理解它为什么被废弃,好多车厢比它旧多了,还在跑来跑去,会不会这个车厢发生过什么事,譬如死过人什么的。即便死过人又怎么了,死过人的房子照样有人住。我半醒半睡着听到一阵低低的说话声,我赶紧竖起耳朵,门外,小狗子在跟人嘀咕,内容听不清。是那个瘦削、脸色苍白的年轻人吧。他没有回家呵,一整夜他在干什么。那人朝车厢里张望了一下,我认出正是那个人。空气中弥散着一股烟味,那人在抽烟,小狗子也在抽吗,学生抽烟是严重违规,是堕落的标志。我有点害怕和担心。一会儿,我听到那人离开了,他的鞋走在草丛上发出沙沙声,渐渐远去。小狗子蹑手蹑脚爬进车厢,我闻到他身上淡淡的烟味,我依然闭着眼睛,发出一阵短促的鼾声。小狗子坐着似乎是在看我,接着也躺下了。

我这时才知道睡在家里的被窝里是多么惬意。小狗子说的他妹妹的事像石头压着我,很不好受。我尽量想些开心的事,忘记它。编组站灯光之外是黑沉沉的大地,远处有几颗萤火样的灯火。我想那匹小石马就在附近,想起小石马心里升起些暖意,但它究竟在何处,凭感觉应该从这儿往西走,要跨过几条铁轨。小石马温顺的眼神在虚空中浮现,渐渐地它整个儿身躯浮现出来,支棱着一只耳朵的脑袋和断了半截尾巴的臀部,我凝神看,它倏忽消失了,就像被一阵夜风吹走的,踪迹杳无……

我如果能在飞驰的火车上自如地行动,那些货车里的货物我就能得到了,我不要多么名贵的东西,只要糖果、糕点、水果、蜜饯,还有新的球鞋。上海的糖果运到全国各地去,各地的特产要运到上海来,都在这些来来往往的列车里。如果搞到一盒奶糖或者奶油话梅,放在家里慢慢吃,那有多好呵。即使是一盒泡泡糖也好,送一点给小瑾,让她吹出大泡泡,就像糖纸上那个扎着蝴蝶结的小姑娘,鼓着腮帮吹出一个大大的泡泡。我拥有这些同学们就会围着我转,弟弟也把我当哥哥一样尊重。东方蒙蒙亮了,小瑾还在她温馨的小房间里睡觉,她做梦也想不到,我在她认为是她的车厢里睡了一夜……

对我来说这是个特殊的夜晚,前所未有的。我一时忘了自己是怎么从家里出来的,现在想起心里不免一痛。一夜没有回家,家里会怎么样,我这是生平第一次一个人在外过夜。彻夜不归,标志着什么,标志一个人的堕落,父母一定会震怒,奶奶会急死的。

我说,我得赶紧回家了。小狗子起身说,我没什么事,和你一起回去吧。我说好吧。我们打着哈欠走出车厢,小狗子说,我们还是从秘密小道走近路吧。我说,好的。在路上我问,那个车厢好好的,为什么废弃掉。小狗子说,那是铁路员工们摆在那儿当他们的休息场所,他们躲到里面打个盹,抽抽烟,打打扑克,车厢在这儿多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