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我的原野盛宴》

来源:中国作家网 | 张炜  2020年01月16日11:56

作者:张炜 出版社:人民文学出版社 出版时间:2020年01月 ISBN:9787020153947

野 宴

我们家在海边野林子里。它是一座由几行密密的榆树围起的小院,院门是木栅栏做成的。屋子不大,石基泥墙,屋顶铺了厚厚的苫草和海草。

茅屋四周是无边的林子。往南走十几里才会看到一些房屋,那是离我们最近的村子。

到我们这儿来的人很少。生人常常觉得一座茅屋孤零零地藏在林子里,有些怪;屋里只有我和外祖母两个人,也有些怪。

其实这里一直就是这样,在我出生前就是这样了。妈妈在一个大果园里做临时工,爸爸在很远的山里,所以平时只有我和外祖母了。妈妈隔一个星期回来一次,爸爸半年回来一次。我常常爬到高高的树上望着山影,想看到父亲。

来小院的人很少知道我们家的事,甚至不知道小院北边不远的林子里还藏有一座小泥屋,那是我们原来的家。它更小,泥顶泥墙,只有两间,已经半塌了。

外祖母说那座小泥屋是很早以前的了,而现在的茅屋是我出生前才盖的,就为了迎接一个新人的到来。

“‘新人’是谁?”我问。

外祖母笑了:“当然是你!”

我没事就去那个半塌的小泥屋里玩,因为它是以前的家,里面装了许多秘密,看也看不够。其实屋里空空的,东间是光光的土炕,西间是一小堆烂木头。小小的窗子早就破了,屋里积起了半尺厚的沙土,大概再过几年,它就会将整个屋子填满。西间屋顶已经露天了,那儿常常有一只探头探脑的鸟儿。

外祖母不让我去那座破泥屋,担心有一天会突然塌下来。可我一点都不害怕,我知道,它其实很牢固。

偶尔来我们家的有三种人:采药人、猎人和打鱼人。他们进出林子时就到我们家歇歇脚,喝一碗水,抽一会儿烟。这些人有时会送我们一点东西:一条鱼或一只野兔。

采药人有一条大口袋,打猎人有一支长枪,打鱼人有一杆鱼叉。他们都会抽烟,会讲有趣的故事,我最乐于和他们待在一起。

有个采药人叫老广,五十多岁,来的次数是最多的。他坐在桌前,除了喝外祖母端来的一碗水,还不时从口袋里摸出几颗炒豆子吃。他给我几粒,又硬又香。不过我最爱听他讲故事。他有一次看看我,又扬脸对外祖母说:

“大婶子啊,我今天遇见一桩好事……”

外祖母并没有停下手里的活儿,因为她听到的各种故事太多了,对什么都不再惊奇。可是我听得眼都不眨一下。

老广以前讲林子里的奇遇,无非是碰到一只什么怪鸟、一只从未见过的四蹄动物,还有打扮奇特的人,再不就是吃到了什么野果、喝到了什么甘泉。这次他开口就是一声长叹,摸了一下肚子说:“我被撑坏了!直到这会儿……还有些醉呢!”

我这才注意到老广的脸有点红,而且真的散发出一股酒气。不过他没有醉,说出的话清清楚楚。以前我见过一个打鱼的人醉了,走路摇摇晃晃,一开口前言不搭后语。

老广这会儿讲出的事情可真有点让人不敢相信!原来是这样的:他在林子里采了一天药材,正走得困乏,转过一片茂密的紫穗槐棵子,看到了几棵大白杨树。他想在树下好好歇一会儿,因为这儿的白沙干干净净,四周都是花儿草儿,真让人喜欢。可是他还没有走到大树跟前,就闻到了一股浓浓的酒菜味儿。

“大婶子,不瞒你说,我这鼻子忒尖,一仰脸就知道,要有一件怪事发生……”老广抽着鼻子。

外祖母头也没抬,继续忙着手里的活儿。

“瞧瞧!几棵大白杨树下有一个老大的树墩,上面铺了白杨叶儿,叶儿上搁了一个个大螺壳儿、木片、柳条小篮、树皮,全盛上了最好的吃物,什么花红果儿、煮花生、栗子核桃、炸鱼和烧肉、冒白气的大馒头,还有一壶老酒……”

屋里静下来。我一直盯着他,见他停下来,就不住声地问:“啊,快说说是怎么回事?树下发生了什么?”老广鼓着嘴唇,故意待了一会儿才回答:

“原来是林子里的精灵要请客啊!什么精灵我不知道,不过我敢肯定是它们!这么深的林子,一二十里没有一户人家,谁会摆下这么大的酒宴?这分明是野物干的,它们或许是欠下了什么人情,这会儿要还,就这么着,摆上了一场大宴……”

外祖母抬头看他一眼:“你就入席了?”

老广搓搓鼻子:“这可莽撞不得,大婶子!你知道我是个沉得住气的人,这要耐住性子等一等再说。我知道主人肯定是出去邀客了,它回来如果见我偷吃了,还不知气成什么哩,不会饶过我!我等啊等啊,离开一点儿,躲在栗树下看着,肚子咕咕响,馋得流口水。就这么过去大半天,一点动静都没有!本来盼着看一场大热闹,比如狐狸、野猪、猞猁,它们老老小小搀扶着过来赴宴,谁知咱白等了半天,一点影儿都没有……”

我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咽下了口水。

老广掏出烟锅抽起来,实在让人着急。他抽了几口烟,笑眯眯地说:“后来我才明白过来,这场大宴就是为我准备的!”

外祖母抬起头,严肃地看着他。

老广磕打烟锅:“我记起来了,有一年一只老兔子折了一条后腿,我可怜它,就嚼了一些接骨草为它敷了,又用马兰替它包扎得严严实实……这是真的!我琢磨这只老兔子如今成了精,这是要报答我啊。那就别客气了,饭菜也快凉了。我坐在大树墩跟前,先向四周抱抱拳,然后就享用起来。哎呀,这酒太好了,第一回喝到这么好的酒。我喝了整整一壶……”

故事到这儿算是讲完了,老广要走了。他出门时将脚背在门槛上蹭了蹭,又重复一遍:“我喝了整整一壶。”

我怔着,还没等醒过神来,采药人已经走远了。外祖母说:“老广这个人啊,哪里都好,就是太能吹了!”

我没有反驳。我一直在想刚才的故事,觉得老广说的全是真的。他身上的酒气,还有他讲出的一个个场景,那都是编不出来的。再说他为什么要瞎说一些没影的事?就为了馋我和外祖母?这不太可能。

就从那一天开始,我到林子里玩耍的时候会不知不觉地留意:大树下的大木头墩子,上面有没有吃的东西。前前后后看到了好几个大木头墩子,可惜上面光光的,什么都没有。

林子里的野物太多了,它们每天忙忙碌碌,究竟在干什么,我们怎么也想不明白。它们大概除了找吃的东西,再就是打打闹闹,做一些游戏。它们在林子里做了哪些怪事,人是不知道的。不过它们肯定要一家人待在一起吧,一旦长时间离开爸爸,也会想念的。不同的是,一只鸟儿不需要爬到高高的树上遥望,因为它有翅膀,很快就会飞到爸爸身边。

外祖母不让我去林子深处,说一个孩子不能走得太远,那里太危险了。她讲了几个吓人的故事,它们都发生在林子里。什么迷路、野物伤人、毒蜂、摘野果从高树上跌落……按她说的,我只能在茅屋旁不大的范围里活动,往北不得越过那幢废弃的泥屋十步。她指了指泥屋北面那几棵黑苍苍的大橡树,那就是我活动的边界。

不过,我如果做出一点让外祖母高兴的事情,就可以跑得稍远一些。比如在林子里采到蘑菇、拔到野葱野蒜,回家就会得到她的表扬,她也不问这些东西是从哪里搞到的。这样我就能越走越远,一直往北,把那几棵大橡树远远地抛在身后。

大橡树北面是一些柳树,我看到一只大鸟沉沉地压在枝丫上,好像一直在看着我,并不害怕,直到离它十几步远时,它才懒洋洋地飞走。不远处有什么在走动,蹄子踏动落叶的声音非常清晰:一会儿停下,一会儿又走,最后唰唰奔跑起来,跑远了。一群鸟儿在半空打旋,从我的头顶掠过。一只花喜鹊站在高高的响叶杨上对我喊:“咔咔咳呀,咔咔沙沙!”喊过之后,七八只喜鹊一齐飞到了这棵树上,盯住我。

我想那只站在高处的花喜鹊一定在说:“快看快看,看他是谁!”我迎着它们好奇的目光说:“不认识吗?我就是南边茅屋里的!”

它们一声不吭,这样安静了一小会儿,就放声大笑起来。它们的粗嗓门可真难听:“咔咔哈哈,咔咔哈哈!”它们笑我的愚笨:逗你呢,谁会不认识你呢?

我不太高兴,不再搭理它们,折向另一个方向。一只黄鼬从泡花树棵里跳出来,直直站着看我,提着前爪,一双大眼睛水汪汪的。我和它对视,看呆了,惊得说不出话。这是我第一次这么近地看着黄鼬。这会儿正好有一团阳光落在它的身上,一张小脸金灿灿的,啊,它那么俊。

一只野兔被惊扰了,跑起来仿佛一支利箭,翘起的尾巴像一朵大花,摇动几下就不见了。老野鸡在远处发出“克克啦、克克啦”的呼叫,可能正在炫耀什么宝物。

随着往北,林子越来越密,高大的树木中间是矮小的荆丛,还间杂着一些酸枣棵。彤红的枣子闪着瓷亮,在绿叶中特别显眼,好像对我说:“还不快摘一颗?”我摘了许多,又酸又甜。

直走得身上汗津津的,我才坐在一排枫树下。这里是洁净的白沙,除了一蓬荻草什么都没有。七星瓢虫在草秆上爬着,一直爬到梢头,然后犹豫着再干点什么。面前的白沙上有几个小酒杯似的沙窝,我知道这是一种叫“蚁狮”的沙虫,沙窝就是它的家。我用小拇指甲一下下挑着沙子,嘴里咕哝:“天亮了,起床了,撅屁股,晒阳阳。”

蚁狮被我惹烦了,最后很不情愿地出来了。它真胖。轻轻按一下它圆鼓鼓的肚子,肉囊囊的,感觉好极了。它举起两只大鳌,那是用来捕蚂蚁的。

旁边响起“沙啦啦”的声音。我放下蚁狮。几只小鸟在枝头蹿跳,小头颅光溜溜的,机灵地摆来摆去,是柳莺。它们嘴里发出细碎的响声,就像有人不停地弹动指甲。不远处有一只四蹄动物走过,踩响了树叶,它可能看到了我,立刻停下不动。

我循着响声去看。啊,一只刺猬,有碗口那么大。它亮晶晶的眼睛瞟着我,一动不动。我走近它看着:好大的刺猬,周身洁净,每一根毛刺都闪闪发亮,紫黑色的鼻头湿漉漉的。我试着用一根树条将它驱赶到白沙上,可它绝不移动,很快变成了一个大刺球。我推拥刺球让它滚动,滚到白沙上。太阳晒着它,几分钟后它终于一点点展放身体,昂头看着。我想和它说点什么,离它更近了,甚至看清它长了一溜金色的眼睫毛。

如果不是后来发生了一件事,我会和这只刺猬再玩一会儿。我想找来一点东西喂它,琢磨它会喜欢什么,正想着,一群灰喜鹊呼啦啦从远处飞来,紧接着又有几只野鸽子扑到了身边的枫树上。

我转过身,立刻看到一只大鹰出现在半空,像一个小风筝。

我迎着它呼喊:“坏东西,离远点!不准过来!”我伸出拳头威吓。它一点都不在乎,竟然迎着我缓缓地下降。我继续呼喊。大鹰在离地十几米远时,狠狠地盯了我一眼,升到了空中。它终于向另一个方向飞走了。

我那会儿记住了鹰的眼神:又尖又冷,像锥子一样。

我身上的汗水流下来。转身看枫树上的鸟儿,它们在枝丫上跳跃,轻松了许多。我很高兴,不过觉得有点饿了,于是又想到了采药人老广的故事:林子里突然出现了一桌酒宴……

真可惜,这种神奇的好事今天大概遇不到了。

往回走的时候,一路饱尝了野枣和野葡萄,还在合欢树旁发现了野草莓……回到茅屋时天已经黑了,外祖母不想理我。她端着一笸箩干菜。这些干菜会放在泥碗里,掺上小干鱼蒸熟,同时锅里一定会有喷香的玉米饼。我追着外祖母说:

“我在林子里转,你猜遇到了什么?”

“遇到了什么?”

我伸手比画:“一桌酒席,真的,就摆在几棵大枫树下。好吃的东西可真多,还有一壶老酒……”

她看着我鼓鼓的肚子,脸上有了笑容。不过她才不会相信,说:“这种事不会让你碰到。”

“为什么?”

“因为,”外祖母放下手里的东西,抚摸着我的头发说,“孩子,你为野物做了什么好事?它们为什么要给你摆宴?”

我答不上来,脸有些发烫……是的,我心里明白,这样的酒宴自己还不配享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