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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80年代:中国的文学与文人》

来源:中国作家网 | 汪兆骞  2020年01月16日11:55

作者:汪兆骞 出版社:现代出版社 出版时间:2019年11月 ISBN:9787514381610

热肠倚枕写文章

——?聂绀弩的文人风骨与沉浮人生

聂绀弩,对大部分中国人来讲,并不是一个耳熟能详的名字,而在20世纪的文坛却是个叱咤风云的人物。他留下的独立人格力量和文化财富,犹如一座尚未深挖的矿藏,在未来漫长的岁月里,将闪耀着熠熠光辉。

聂绀弩的一生充满传奇,更具悲剧色彩。他的命运悲剧,不堪回首,却必须面对。我们透过历史烟云,回眸这位已经作古的作家,不仅是因为他的生命过程弥漫着一种文化意绪,还因其文化生命的巨大魅力,以及他所承载的那段可堪镜鉴的民族的苦难历史。

“神祇编织不幸,以使后代唱歌。”我要为聂绀弩的苦难灵魂而唱,为他的文人风骨而歌。聂绀弩是我的同事,也算师长。在寂寞的书房里感受窗外温暖的阳光时,我一想起他,就有一种独远的悲凉与沉重……

1

“聂绀弩是条大河”,是我的老同事、忘年交、诗人牛汉说的。此语充满诗意又蕴含沧桑,或可说是聂绀弩生命的写照。

我是20世纪70年代末才走近这条河的。不过,那时这条河已不再汹涌澎湃,变成一条顽强向前、默默流淌的小溪。他吟唱着“炼狱天堂唯一笑,人间不觉泪痕多”,重回他曾任过副总编辑的人民文学出版社,算是落叶归根,重操旧业,我们有幸成了同事。他已七十多岁,很少来社,偶尔相遇,我总是极恭敬地向老前辈点头微笑,他那清瘦的脸上便浮现倏尔即逝的一丝笑意。

过去,常听年长的同事提及聂绀弩趣闻逸事,让人莞尔。他的肚子里有说不完的故事,他的工作极为出色,他编辑出版了很多在学术界有影响的优秀图书。平庸的人对聂绀弩的名人雅士的特立独行颇有微词,但又不得不服膺聂绀弩的传奇经历和博学多才。况且,他不仅是一位资深的革命老前辈,还是新文化运动的一位骁将。

聂绀弩,湖北京山人。1924年,他考入黄埔军校二期,与周恩来交好。1927年,他赴苏就读莫斯科中山大学,1928年回国,在南京国民党中央通讯社任副主任。1931年,他因参加反日运动而离职逃往上海,不久,在上海参加左翼作家联盟,编《中华日报》副刊《动向》,得以认识鲁迅,并成为鲁迅倚重的青年作家。1934年,聂绀弩和萧军各自都想办一个文学期刊,并将这种想法分别致信鲁迅和胡风。鲁迅认为两人都办分散力量,不如合办,便有了《海燕》的诞生。由于他人从中作梗,《海燕》无疾而终。因谣言伤及鲁迅,聂绀弩便写《论乌鸦》揭露真相,为鲁迅辩诬。这种仗义执言和对鲁迅的爱护,受到左联友人的赞誉,他进而结交茅盾、丁玲等作家。1934年,聂绀弩加入了中国共产党,1938年在新四军任文化委员会委员兼秘书,编辑军部刊物《抗敌》的文艺部分。之后,聂绀弩历任浙江省委刊物《文化战士》主编、桂林《力报》副刊编辑、重庆《商务日报》和《新民报》副刊编辑、西南学院教授。新中国成立后,他又历任中南区文教委员会委员、中国作家协会理事兼古典文学研究部副部长、人民文学出版社副总编辑、中国文字改革委员会委员等职。

聂绀弩的作品有《绀弩杂文选》《历史的奥秘》《夜戏》《山呼》等几十部,洋洋洒洒竟有数百万字。杂文、诗歌、小说、散文、戏曲、评论等诸多文体,聂绀弩无不涉猎,皆有造诣,尤以杂文的成就和影响最大。

聂绀弩写杂文,师承鲁迅,内容广博,有揭露控诉侵略者的,有对国民党腐败统治的鄙夷和鞭笞的,有歌颂新中国新气象的。这些杂文无不流露出中华民族的浩然正气。

读这些文章,你会发现聂绀弩历史知识的丰富和古典文学素养的精深。我尤喜欢他解放前的杂文,笔锋泼辣恣肆,行文挥洒自如,逻辑缜密,幽默风趣,故胡乔木誉他“是当代不可多得的杂文家”。这段历史,是聂绀弩意气风发、戎马倥偬、瀚海扬帆、人生得意的“华容道岁月”。

2

作家写人,如同为其“画像”,注定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给伟人“画像”,更难。胡适说,给人“画像”,“最主要条件是纪实传真”,而“中国的文人却最缺乏说实话的习惯”。不仅对政治、时人有忌讳,还有对尊者讳的谬例,或谀颂,或诋诬,多不能“纪实传信”。

黄埔军校二期、鲁迅忠实的学生聂绀弩,于1945年初,在重庆写了《伦理三见》。其一、其二是对钱穆、冯友兰两学者的辩驳。其三是对重庆坐滑竿、轿子的有钱有势的阔人的憎恶和鄙视,笔锋犀利。到了9月,又在重庆写了《毛泽东先生与鱼肝油丸》。此文中的毛泽东,不是供奉在神龛里满头光环的偶像,也不是正襟危坐、不食人间烟火的超人,而是一“原生态”的真实、可敬、可爱、可亲的人民领袖,写得真有点惊世骇俗。

阅读此文,是在其发表三十七年后的1983年。几年前经历了漫长的炼狱之苦,聂绀弩拖着老迈病身,携着大量诗作(后出版《散宜生诗》),重返我就职的人民文学出版社。得知他有“一篇散文《毛泽东先生与鱼肝油丸》,在‘文化大革命’被认为反动证据”(聂绀弩1983年5月9日写给诗人屠岸的信),我便迫不及待地找来阅读。

抗日战争胜利后的1945年9月,为谋求和平的毛泽东,到重庆与蒋介石谈判。在重庆重见毛泽东,聂绀弩不禁回忆起1938年春,在延安见到他的情景。有感而发,遂有这篇记毛泽东日常生活片段的散文。

文章开篇,映入眼帘,是站在台上给一千多军民做报告的毛泽东,“身材不高,背不直,脸不长,脸上还有点虚胖,颜色也不怎么健康,光着头,穿一件褪了色的灰布军装,上面显然有些各样的污痕,风纪扣也不扣”,寥寥几笔,就形象传神地勾画出领袖艰苦朴素的本色,为民族解放事业操劳过度的憔悴也跃然纸上。

接下来,写毛泽东演讲的情状,“声音不高,可是大家都听得见,一点激昂、慷慨的气都没有,一点也不像在台上讲演,一点也不像在讲着抗战的大道理,倒像和你促膝地谈着一些无关紧要的家常琐事,话里面没有难懂的名词或深奥的理论,似乎无论什么深奥的东西,他都能用极浅近乃至极陈旧的话表达出来”。不讲排场,不摆架子,不重威义,不唱高调,不装腔作态,聂绀弩笔下的领袖是这样平易、亲切、自然,而深入浅出唠家常式地宣传救国大道,更具有哲人思想家的魅力。

毛泽东走下讲台后,与毛泽东同行的丁玲,叫住在上海就熟稔的聂绀弩,把他介绍给毛泽东。一路同行中都说了些什么话,早已忘记,但毛泽东与人闲聊时的态度、方式,却让他终生难忘。毛泽东谈话时,“不威胁人,不使人拘谨,不使人自己觉得渺小;他自己不矜持,也不谦虚,没有很多应酬话,却又并不冷淡。初次见面,谈起来就像老朋友一样”,“很坦率地发表意见”。“毛先生的态度,就算并不全部真诚,也未尝不蔼然可亲”。“跟讲演的时候一样,也爱夹杂些笑话,也爱笑,讲得很慢,也夹杂着几声咳嗽”。写到这里,领袖已如左邻右舍的老熟人一般,平实、坦诚、和蔼、幽默亲切,还略带点儿文人的落落,让你感到既温暖,又感到平等和自尊。

聂绀弩是把自己放在与毛泽东平等的位置上,在无所顾忌的心境下,以文人自由不羁的天性,如胡适名言“有什么话,说什么话”般,只遵从心灵的呼唤,用真实的感觉和情感,感悟这位创造和影响历史的伟人的心灵。这样的笔触是极自然的,完全泯绝了硬做的痕迹,里面的东西,都是人物自己有的,无须外加,浑然天成。

后来因香港作家高旅的稿费一事,我去聂绀弩家,顺便把我的阅读感觉告诉他。他躺在小床上,沉默了许久才说:“称为英雄的,并非以思想或强力称雄的人,而只是靠心灵而伟大的人。”我知道这是罗曼·罗兰写在《贝多芬传》的序里的话,聂绀弩就是这样写领袖毛泽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