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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农耕精神书写文学与生命的图腾 ——记军旅作家王贤根

来源:《中华英才》2019年第8期 | 梁利萍  2020年01月13日15:36

春风悄悄走进京城的时候,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王贤根散文集《又是烟雨迷蒙时》研讨会,在热烈而诚挚的气氛中进行,与会作家、评论家给予作品高度评价。

王贤根是位报告文学和散文创作颇为丰厚的军旅作家。他走过的人生之路、文学之路,给人的无疑是一种启示。

发蒙会稽山下

义乌凤林王氏家族,祖上出了好几位有学问的大家,其中突出的是王袆。明洪武年间,王袆与宋濂同任总裁官修《元史》,后奉诏出使云南,招降元梁王把匝剌瓦尔密,不幸遇害,追封为文忠公。朱棣篡位,为了躲避方孝孺案的牵连(王袆孙王稌潜收方孝孺遗骸),王家举族离开义乌城,四散而居。其中一支迁到了会稽山脉南麓的山沟沟里,日久天长,一个王姓村落就出现了。1949年农历七月,王贤根就出生在这个山村里。

青翠的凤凰山抱揽村庄,村后大片竹林,一年到头在山风中唱着绿油油的歌,村前溪流潺潺,汇入大陈江,奔向浦阳江、钱塘江。小山村真的很小,到上世纪中期,也只有三十来户人家。这地界离县城四十多里,幽僻宁静、民风淳朴,不过也大大妨碍了村民们求学读书。即便如此,祖上的书香气也不曾断过,它以另一种方式在村落里氤氲:人们劳作间隙,拿根柴棍在地上练字、比字,村民们虽然没读过多少书,可练字成为终身的嗜好。王贤根没上学时,父亲就教他用小柴棒在地上划字。这使得他对汉字的书写,一直怀有特殊的感情。后来,这种对文字的感情,渐渐转变为文学的书写,将点横竖撇捺的结构美与字幅的章法,潜化在他的创作意念上,让笔下文字,在它的结构与章法中,呈现强大和恒久的生命力。这是后话。

王贤根读初小时,村子下方的板桥处造起一座大坝,村民们就散迁到外面的村庄。一天上午,新邻居孙家哥哥捧着一部厚厚的书,坐在门口板凳上低了头看,他告诉王贤根,这是附近村里一个叫翁本泽的人翻译的俄罗斯小说《玛丽雅》,翁本泽是穷苦农家的儿子,后来在大学当教授,翻译了许多著作。

竟然有这种事!王贤根很诧异:小村怎还能出这样的人物?回到家,他跟父亲说了此事,没想到父亲听了一点都不惊讶。原来,翁本泽的哥哥就是父亲的小学同学。解放前,翁家原本贫寒,可他们后来白天读书,夜里给一家小店盘账,自己挣钱读到高中毕业,哥哥考上了南京的金陵大学中文系,弟弟翁本泽考上了杭州大学外文系学俄文。王贤根问父亲,他们家那么穷,怎么还能读书如此好呢?父亲说,翁家兄弟长期读书读出了名堂,有出息,而他自己只读三年就回家种田做箩了……原来如此。这件事对王贤根的触动很大,他心里埋入一颗种子:书是跳出山村、走上学问之路的登天神梯。农村的孩子也行!

1964年,王贤根以优异的成绩考取浙江省重点中学——金华一中,成为艾青、吴晗、邵飘萍的校友。意想不到的是,高中刚刚读了两年,文化大革命开始了。以读书来改变命运的道路突然崩塌,王贤根只得暂时放下大学梦。

扬帆绿色军营

读书无望,不如当兵去!

1968年2月,部队招兵,王贤根从学校应征入伍。起初,他内心里并没想将军装穿到底,而是思量先当两年兵再考大学,谁知道那年代读书成了一种奢望。

王贤根到了二十军工兵团,去了杭州湾施工。这个工兵团颇有来历。那年,老团队赴如火如荼的援越抗美战场拼搏,留下一个营作为骨干扩编,补充新兵,组建了这个团。入伍时,留守连队的老兵与浴血越南战场的昔日战友书信往来频繁,时不时得知一些战场上的信息。越是神秘,越有吸引力。有时,他们新兵拽老兵上山,让老兵讲那些越南战场上的事,听得时而惊心,时而动情。

一天,班长面对汹涌的杭州湾大潮,殷殷地对他说:“你是高中生,将来可不可以把我们老部队这些事写成书?”不待他回答,班长继续用兄长的口吻说:“好好干吧,在部队发展,说不定哪一天真的把我们那些生死战友写进书里呢!”

班长的话,如同一捆旺柴,燃起王贤根的激情。第二年,也就是1969年,王贤根悄悄以全连指战员的名义写了一篇文章在地区报上发表。同年,他又写了一篇小故事《和孚洋畔》发表,《浙江日报》转载时题目改为《和孚洋畔拥军歌》,在部队引起反响,也得到官兵们的认可。

因为王贤根不怕苦,有文化,很快就当了文书、班长,后来当了排长,随着部队大转移,到了内地继续施工。担任宣传干事、连队指导员时的工作间隙,他再辛苦也坚持写点小文章。功夫不负有心人,王贤根的工作能力和文笔在工程兵得到认可。北京的工程兵司令部政治部经过几次考察,将王贤根调到北京机关担任外事秘书。

步入文学殿堂

虽然时有作品发表,但“文革”时期文化荒芜,加之王贤根忙于工作事务,并没有更多的精力思考文学,写作对于他来说只是工作之余的小插曲。真正再度勾起他文学的梦想,已经是改革开放后的19世纪80年代中期了。

那时,王贤根在北京的工程兵机关已经工作了一些年头,也在报纸和杂志上发表了不少作品。获悉解放军艺术学院创办了文学系,首届学员李存葆、莫言等作家的作品在全国引起轰动效应,他想,如果能进去读点书,与这批活跃在当今文坛的军旅作家切磋创作感受,定会有新的感触,或许也能写出像样的东西来。于是,经过一番波折与努力,王贤根如愿成为解放军艺术学院第二届文学系学员。

在解放军艺术学院就读期间,因为王贤根是走读生,所以每天一大早就骑着自行车去魏公村,听完课又急匆匆骑车往家赶。张志忠老师劝告他,课听多少是一回事,重要的是感受学院的这种氛围。也是,王贤根思忖,每天来回赶路,没有更多时间与同学交流,更无法与其他系的师生探讨,学习效果必然受影响。很快,王贤根想办法住了校,情景有了较大改观。他和文学系学员一起,白天上课,晚上默默写到深夜,这种浓烈的创作热情,深深感染了他;与戏剧系、美术系、舞蹈系师生的创作交流,丰富拓宽了他的艺术视野,让他在文学的构建和语言的运用上,有了较快的提升。

喜遇伯乐良师

一个有所准备的人,在生命的关节点上,得伯乐良师,是一种可遇不可求的幸运。那会让你腾飞的翅膀更强健,甚至由此改变命运。在文学的道路上,王贤根遇到了几位贵人。

提起到解放军艺术学院读书,不能不说说著名作家王愿坚。

王贤根第一次见到王愿坚,是在1987年8月。那时,王愿坚在解放军艺术学院担任文学系主任。王贤根去办公室找他,按照军人规矩喊了声“报告”,王愿坚抬起头,清瘦的面庞泛着红光,笑盈盈地迎过来握手。王贤根自报姓名、单位,吐露了想读书的念想。他粗略地看了王贤根已经发表的作品,认为完全可以报考文学系。王贤根说:“总参报了两位,但说我年纪偏大,被扣下了。”王愿坚讲,现在报到的学员好几位比你大,我来想想办法。在王愿坚的努力下,王贤根终于进入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

学习期间,王贤根写了部分小说、报告文学、散文,其中最重要的一部作品是实习时写的长篇报告文学《援越抗美实录》。当他将刚刚出版的新书呈给王愿坚老师时,王愿坚正因病住到解放军总医院。在病房里,王愿坚抚摸着那本新书,脸上洋溢出满怀喜悦,就好像抚摸着自己的作品,全然忘记了病情:“贤根,我该为你说说话。”王贤根完全理解老师的心情,但此时此刻,他只希望老师尽快养好身体,故劝老师不要写,看看、指点指点即可。过了一段时间再去看王愿坚时,他对王贤根说:“你的书我看了,这是我国反映援越抗美的第一部书,写得好。你的路子对。要以这个生活为基础,再创作出一系列独有的作品来。”他的真诚和期盼,书写在脸上,跳跃在言语中,也铭刻在王贤根心里。他的关爱和指导,始终激励着王贤根在文学和人生的道路上风雨兼程。

冉淮舟是王贤根在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学习时的老师。他住在铁道兵大院,与王贤根所在的工程兵大院之间只隔了一条采石路。1989年春天的一个晚上,师生两人相约散步,王贤根向冉淮舟吐露了想写关于援越抗美那段历史的报告文学的思想顾虑,当时这个领域仍是禁区。想不到的是,冉淮舟语气坚定地支持他写下去,尤其是面对这个题材,要勇敢地往前冲击。冉淮舟还为他做退一步的激励:“无非挨个处分,给一个背着,给两个挑着,为了中国的文学事业,为了几十万悲壮的援越抗美将士,也为了你的军事文学追求,值!”老师铿锵有力的话语,让王贤根豁然开朗,也更加有了底气。

《援越抗美实录》终于出版了,事情的发展并没有王贤根顾虑的那样难堪。工程兵也有人向领导写信,反映他违背中央军委精神出书。虽然工程兵部组织审查组审查了一个多月,但最终没审出大问题。在广东湛江召开的一次全军性的援越抗美史研究和征集回忆录的会议上,有关领导还专门鼓励表扬了王贤根这个外行人在这方面起的积极作用。总参领导在文学创作的会议上也给予他充分的肯定。

书发行得很好,几个月内印了30万册,《南方日报》、香港《文汇报》、新加坡《联合晚报》等海内外十多家报刊连载或选载,产生了一定影响。尤其是当年的援越抗美将士看到此书,流着热泪写信、打电话给王贤根,有的还坐上长途汽车、火车来京与他促膝长谈,把他当成知音。

回首过往,王贤根感慨万分。在昔日审查组的步步逼问下,在噙着泪水收看读者来信时,在领取获奖证书的掌声中,冉老师铿锵有力的话语始终在王贤根耳边回响。

助王贤根在文学领域更上一层楼的,还有著名作家魏巍。1991年3月27日,寒冬初过,春在大地深处拔节而出,王贤根来到八大处一片丛林下的那栋两层小楼,冒昧敲开魏巍家门。那时,魏巍虽然年逾古稀,仍是思维敏捷,话语沉稳,性情爽直。他对年轻人的关爱,王贤根心感体受。魏巍翻阅着《援越抗美实录》,好像勾起了他的联想,面露喜色:“1965年夏天,周总理派巴金和我,作为中国第一批作家访问越南北方。一百多天,我们几乎走遍了越南北方,广泛接触了越南人民抗击美军轰炸的战斗情景。我那时回国仅写了几篇报告文学。你们年轻人有热情,竟能将它写成长篇。”魏巍在《文艺报》的一篇综合消息中了解到,王贤根是总参系统崭露头角的青年作家,尤其是援越抗美,这是我国我军的重大事件,能以文学的形式客观地历史地给予反映,值得称道。他主动提出介绍王贤根加入中国作家协会,以便向更多的优秀作家学习。对于文学前辈的关怀、鼓励和提携,王贤根甚是感激,并铭记在心。

人的思想与情感,像水,即便有个细细的管道沟通,也会慢慢渗洇开去,浸润一片。日后与魏巍的来往中,王贤根感识到他对文学的追求是那样的执着,那样的坚韧,正如他的性格与品格。这种品格、精神,无疑渐染着他身边的人和与他交往的朋友们。

后来,王贤根搬进新居,房子大了,四壁空落,想起请人写几幅字。魏巍很快让人带去一幅:“寒雪梅中尽,春风柳上归。”

抒写千年守望

在完成《援越抗美实录》之后,王贤根又写了几部长篇报告文学,最下功夫的当属《千年守望》。

王贤根是在故乡馈赠的报刊和《新华每日电讯》上,读到几位义乌兵后裔自觉保护长城的动人事迹,了解到义乌兵这段历史的。

四百多年前,倭寇屡犯我东南沿海,大明朝廷招募贤才抗倭,戚继光慕名走进义乌,决意招募义乌兵组建新军。日后,戚家军——义乌兵横扫倭寇如卷席,以极小的代价换取重大的胜利,创造了我国战争史上独树一帜的辉煌奇迹。戚家军解散后不久,北方边境不断被侵扰,朝廷又启用戚继光。戚继光在义乌招了三千人到长城脚下,军纪严明、军威振奋,成为边军的样板。后来又从义乌招兵,万名义乌将士在戚继光的带领下,一边守边关,一边修长城,护卫京都,大明北域这带十六年无战事。戚继光让义乌兵安定下来,家属子女随军在长城脚下开荒种地。于是,长城脚下出现了很多义乌兵村落,他们世代以守长城为己任,直到今天,他们仍以坚韧的毅力,出色地在那里创造人类保护长城文化遗产的奇迹。

了解到这段历史,王贤根深为感动,决意去寻找义乌兵后裔,书写他们可歌可泣的历史。为此,王贤根三次赴义乌与市志编辑部同仁交流,并由他们陪同到当年招募士兵的村落查阅宗谱,收集史料。他三次自费到长城沿线采访,天亮跟义乌兵后裔一起下地干活,入夜在炕上与他们促膝长谈。他们见到王贤根就像是见到四百年前故乡的亲人,倍感亲切。当时那些村落很穷,每次离开,王贤根都会给他们留下食宿费,村民们又是一番拒绝,场面很是感人。

回到家后,王贤根开始写作了。他在附近干休所的宾馆租了一间小房子,切断电话,搬走电视,专心书写。他不会用电脑,所有的作品都是手写,就写在用过的打印纸背面。几个月后,二十八万字的手稿由打印店输入电脑。

王贤根将《千年守望》手稿交给中国作家杂志。杂志社仅仅翻看了一下目录,就被这个题材吸引住了,将前三章刊载,共十万字。王贤根又去人民文学出版社,第一次去,门卫不肯放行,但他没放弃,又去第二次。人民文学出版社责任编辑王永洪和资深编辑脚印对此书谈了想法,对这部著作的修改大有裨益。责任编辑提议将书名《千年守望》改为《千古长城义乌兵》。书发行后,人民日报、解放军报和文艺报等都发表了评论。年底文艺报在年度报告文学评说中两次提到此书,产生了很大的影响。

王贤根说:“写出来的作品要能给人、给这个社会留下些什么,要经得起时间的洗礼。”无疑,《千古长城义乌兵》正是这样一部作品。

执笔耕耘,书写生命

着重创作长篇报告文学的间隙,王贤根写一些散文,现已经出版三部散文集。2017年,他精心挑选了八十一篇,交与人民文学出版社,2018岁末《又是烟雨迷蒙时》与读者见面。他的散文写得从容,淡定,没有名利思想,以平常心用笔,抒发对人对事的感触、感受;他的散文笔触细腻,深沉的情感蕴藏在细节描写之中,思想深邃,有生活与生命的质感,闪耀着灵性的光彩。王贤根认为,能把文章背后蕴含着的意味献给读者,引起读者的共鸣或再创造,这是他所盼望和祈求的。

这部散文集的个人简介由王贤根亲自撰写,没有写他读书的经历,和作品获过什么奖,他觉得读者是最聪明的,自会领会文章中最本质的东西。这可能与他的为人有关。

专家在研讨会中谈到,王贤根写亲情乡情,读者可触摸到他灵魂向爱恨交织的田园复归,寻找、发现的童趣让人感动;回望军营往事,以纯净的语言营造一种独特的氛围,在现实中把握永恒;漫游山水风光的散文,反复述说的是,人生最曼妙的风景是内心的淡定与从容;回忆文学生涯中遇到的良师益友,留存的忠言越来越清晰,那份醇厚素朴的情感深深打动读者。著名作家王宗仁说,王贤根散文中的迷蒙美,其实是一种本色美,智慧美。平和与质朴中见实力。这种真实的力量,使他的散文发出柔美而又铮硬的文学声音。

著名文学评论家张志忠,是王贤根在军艺文学系就读时的老师。他说:“贤根从江南的山村走出来,在部队中锤炼,又在军艺文学系接受文学创作的训练,然后抓住各种机会,走南闯北,上下求索,追求和实现自己的文学梦。丰厚的经历融入了他的这部散文集。作品充满了生命的感悟,理想的追求。娓娓道来,便觉春风拂面,温馨盈怀。”

如今,王贤根已写了几百万文字。这些文字的价值有多大,留给读者去感受,让历史去验证。但文学这条路,王贤根会执着地走下去;文学这片土地,他必然一如既往地默默耕耘。正如他所言:我的父辈是农民,扶着犁耙耕耘,黑土地在金色的阳光下闪动光芒,壮阔诱人。我用笔犁开的是白色的土地,闪耀着黑色的浪花,也闪动着诱人的光亮。种植、除草、施肥,一道道农耕劳作的工序,精心地移植在案几上。农民的后代,以农耕的精神书写文学与生命的图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