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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获》2020年第1期|陈河:丹河峡谷(节选)

来源:《收获》2020年第1期 | 陈河  2020年01月15日06:50

《丹河峡谷》(陈河)简介

“我”在国内有着很好的职位,移民到加拿大后,原先学的专业不被认可,生活困顿,太太移情别恋,“我”困守在一家便利店里艰难度日。期间“我”结识了一位清华大学毕业的高材生,核物理博士后,生活和事业同样窘迫,因为找不到合适的工作惟有不停地念书,最后绝望中跳下丹河峡谷自杀。

“我”选择了一条对常人来说匪夷所思的道路,参加加拿大海军。一个中年人在异国他乡开始了军旅生涯,无尽的辛酸里却也展开了青年时代的蓝色梦想。

这个上午,我行驶在多伦多的401高速公路上。正是春天,丹河谷的山海棠花开得云霞一般,前方峡谷上面有一座悬空桥布满了钢弦,像竖琴一样漂亮,今天我正是奔着这桥而去的。绿色成荫的丹河谷是多伦多靓丽美景之一,弯弯曲曲的公路有一种女人般妩媚的曲线美。到秋天的时候,整个大峡谷的枫树会变成浓浓的殷红色。每次经过这里,我都会忍不住多看几眼。不过车速120公里时,斜线弯道,陶醉于河谷风景同时还得谨慎开车。这时我手机响了,是奚百岭打来的。

“哎,老兄,你能给我弄条蛇来吗?”

“你说什么?要一条蛇?”他这样突兀的话让我起了鸡皮疙瘩。“我要一条蛇。哦。当然是假的,有一种木头做的蛇,关节会动的,颜色青青的,看起来像真的一样。”他这么解释了一阵,我才松了一口气。

“原来是这样!我还以为你要来一段‘尼罗河惨案’呢!”我说这话是指电影《尼罗河惨案》里有一条用于谋杀的眼镜蛇。“你要一条假蛇干什么呢?”

“我们家花园里面最近出现了几只野兔,把我太太父母新栽下的菜苗都啃断了。我太太说兔子怕蛇,在菜园里放几条木蛇就会吓跑野兔子。她老家的人就是这样做的。”

“奇谈怪论!”我说。我的眼前浮现出他太太的形象。那是一张令人不安的脸,眼睛有点鼓出,她情绪不稳定,正在进行甲亢症治疗。这半年以来,我时常要和她打交道,知道她要奚百岭做的事情最好帮他做到,所以我说:“这种木蛇也许唐人街有卖,我给你留神一下,看到的话给你买几条。”

“那多谢了。”奚百岭说,挂了电话。我收线时看了一下来电号码,认出是从他家座机打出的。这个时候是上午十点半,看来他还呆在家里,没外出去工作,这可让我有点不安。他这会儿在家里干吗?难道他正在花园里种花?他家的花园虽然不大,但是阳光充足。前任的房主是个喜欢园艺的希腊人,种了许许多多奇花异草。奚百岭想要保持花园四季都有适时的花卉,那可得花很多心思呢。但是事实上不是这样,从他的口气听来,这个花园要改成种菜了,还得请来木蛇驱赶野兔保护菜苗。

现在读者应该看出我的职业是什么了,我是一个兼职的房地产的经纪人(说兼职是因为我还有一个便利店)。这半年多时间以来,我带着奚百岭和他的太太看了很多处房产,终于在几个月之前买下了这座大致符合他们口味和预算的独立房子。新移民买一个比较小比较便宜的房子本来很正常,可是当我要是说了奚百岭的来历,你们就会觉得有点不相称。他曾是湖北的高考状元,清华大学出名的天才学生,美国普林斯顿的物理学博士和多伦多大学物理学博士后。普林斯顿是爱因斯坦的学校,电影《美丽心灵》说的那个获诺贝尔经济学奖的数学家约翰·福布斯·纳什也是这个学校的。这里出来的人个个都是精英。我觉得按奚百岭的履历和才华,应该在ROSE DALE(玫瑰谷)那边买一座高尚的住宅才是,而不是坐在我的老旧而沾满泥污的丰田车里看了半年才买下这三十多万加元的小房子。

话说回来,当我觉得奚百岭买这样的房子是受委屈,其实也应该检讨自己的不上进。和我一样时间入行的房屋经纪人,几乎都是开着奔驰宝马保时捷,至少也是凌志,没人像我这样开着一辆旧丰田。说起来,多伦多这些年房地产市场真是很不错。我的同事们个个手里有大客户,有煤老板,有工厂主,有大官员太太,有富二代。这些有钱的客户看见好房子眼睛都不眨一下,用现金就买了。当然,这些有钱人可不是那么好伺候,你得小心赔着笑脸,你得穿好的衣服,把头发梳得亮亮的,还得上油,身上喷香水。女同事得穿得漂亮,偶尔被客户触摸到敏感部位也不能生气。可是我这些方面都做不到,我一直开那辆旧丰田车还不经常洗。我的衣服总是宽松的,晚上喝了酒,白天还有酒气,胡子也刮不干净。那些有钱的客户不会理我,只有奚百岭夫妇这样囊中羞涩看一百套房子还下不了决心的人才会跟我去看房。说起来惭愧,这一年里,我才做了三单生意,是整个地产公司成绩最差的一个。但我觉得这样的结果并不是不好,因为我压根就不喜欢这个职业。我非常不喜欢那些有钱人,可是又很讨厌抠门而没钱的客户,所以我一直想早点离开这个行业。我这个人的性格不适合干这个,可也不知道究竟可以干什么。

好吧,我得集中精力开车了。去年的冬天雪下得少,天气不冷,所以很多动物早早就出来活动,路上隔一段就有被汽车压死的小动物,发出强烈的臭味,最多的是浣熊的尸体。我在车里放着鲍勃·迪伦的唱片,这段时间反复听的是他吼的这首歌:MAGGIES FARM 玛姬的农场:

I ain't gonna work on Maggie's farm no more

No, I ain't gonna work on Maggie's farm no more

Well, I wake up in the morning

Fold my hands and pray for rain

I got a head full of ideas

That are drivin' me insane

我不想再在玛姬的农场干活

不,我不打算再在玛姬的农场干活

好吧,我在早上醒來时

合上双手,祈求下雨

我满脑子的想法

这让我快要疯了

我一直向北开, 上午十一点钟到达了前面提到的横跨峡谷的401公路丹河谷大桥,远远看到有很多人举着加拿大国旗在那里,有好几个警察在桥边的位置指挥交通,路边还摆几个临时的移动厕所。我在路边的免费停车位上把车停下,然后向桥头走去。桥上聚集了不少人,虽然是春天了,天还冷得很,组织者放了几个空油桶,点着木柴供桥上的人取暖。有人给我递来一杯TIM HORTON热咖啡。聚在这里的主要是白人,有几个黑人和印巴人,中国人只有我一个。桥上的人除了拿着加拿大枫叶国旗,有的还捧着鲜花。所有在桥上的人都面对着北面的方向,等待着一个车队的到来。

桥的位置不是很宽,所以不是每个人都能靠到桥栏杆上去。有一个白人妇女让开一点位置让我站进去。我看到了桥下近十六条车道的高速路上的车子风驰电掣,尤其是那些五十四英尺长的大货车,卷起的气流能撼得大桥震颤。如果你眼睛一直盯着桥下飞驶的车流,会有一种幻觉,仿佛底下是乌云翻滚阴气森森的另一个世界,它正要把你吸引进去。这种感觉让我使劲抓住了桥栏杆,怕自己掉下去。这座桥本身像个吊在空中的花篮,人们在这里迎接亡灵真是很合适。

桥上的人们等待着一个在阿富汗战场上牺牲的加拿大士兵遗体回到家乡,运送士兵遗体的车队会从桥下的高速路上通过。今天迎接的是第八十七个阵亡的士兵。昨天夜里,一架大型的空军K-78型运输机从德国汉堡的北约联军基地飞到了多伦多东面的TRENTON军用机场。举行了一个简单的仪式后,装载着士兵遗体的棺木从飞机上被礼仪士兵抬下了飞机。这个在坎大哈被路边炸弹炸死的纽芬兰省籍的年轻人才二十二岁,名字叫威廉姆·道格拉斯。他的棺木在空军基地过了一夜,早上被装上灵车,沿着401公路下来,转运到他的家乡埋葬。许多在海外阵亡的加国士兵都是从这条路回归到家乡的,本地部分市民会聚集在桥上迎接他们,而401公路也获得了“英雄路”的别名。

好了,我得说说自己为什么会到这里来。我来迎接牺牲者不是出于对英雄的崇拜,也不是作为外来移民对所在国士兵作出的牺牲表示感恩。话虽然很难说出口可还得要说,我正在申请加入加拿大军队。是的,我没胡说八道,我正在申请当一名加拿大海军并已经开始试训练。毫无疑问,这是一个古怪的念头。在我快要到四十岁的年龄,去参加一支外国人的部队,简直是一个荒诞故事,简直是难以启齿。我一直还把加拿大当成外国,虽然在这里生活了八年,早可以入籍(我妻子和女儿几年前就用加拿大国籍护照了),只有我一直还保留着中国国籍,不想做外国人。可我现在要申请加入加拿大的军队,要为了这个国家去战斗,内心可矛盾得很。所以我会在这个早春的上午,来到这个桥上迎接阵亡士兵遗体回到家乡,在心理上做一些适应性调整。

在桥上,风特别大,吹一阵子身上热量都跑走了。人们轮流聚在组织者放的几个油桶柴火边烤火取暖,感觉特别亲切。风中等待着一个死者,可能会让我产生顿悟,因为这一刻会看到生命中一扇阴沉沉的门打开来。等了一个小时,前方发来报告,车队在十分钟内通过。我们都挤到桥边,挥舞鲜花和枫叶国旗,终于看到车队来了。死者棺木其实看不到,是装在车子里面的。大家对着快速通过的车队挥着国旗,我也一样挥了几下旗子,很快车队就过去了。接着我就离开了这个地方,但是从这天开始,我心里老有着被打死后装在军用飞机里运回来的幻觉。

……

陈河 ,男,原名陈小卫,生于浙江温州,年少时当过兵,曾担任温州市作家协会副主席。1994年出国,在阿尔巴尼亚经营药品生意。1999年移民加拿大,定居多伦多。主要作品有中短篇小说《黑白电影里的城市》《夜巡》《西尼罗症》《我是一只小小鸟》《南方兵营》《猹》《义乌之囚》等,长篇小说《红白黑》《沙捞越战事》《布偶》《米罗山营地》《在暗夜中欢笑》《甲骨时光》《外苏河之战》,曾获首届咖啡馆短篇小说奖、第一届郁达夫小说奖、《小说月报》第十四届百花奖、第二届华侨文学最佳主体作品奖、《人民文学》中篇小说奖、第六届鲁迅文学奖短篇小说提名奖、第四届华侨华人中山杯文学奖大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