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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繁花》:花落无声独怅然

来源:中国作家网 | 冰川小熊  2020年01月13日19:28

类型评价:

《繁花》故事以10岁的阿宝开始,以中年的小毛去世结束,起于20世纪60年代,终于20世纪90年代。重点描写了两个时间段的上海,一是20世纪六七十年代,一是八九十年代,尤其是这两个特殊历史时期上海人的生存状况。除此之外,金宇澄还将笔调触及太平天国时期,甚至远古的传说时代,展现的并非上海这座城市的历史记忆,但又与上海的文化背景息息相关;体裁上,《繁花》充分借鉴和吸收了话本小说的优势,呈现出一种新的韵致。

作者简介:

金宇澄,1952年生于上海,原名金舒舒,祖籍江苏黎里,被称为小说界的“潜伏者”。 2012年以满纸沪语在网络上发表了一部描写上海市民生活的长篇小说《繁花》,一举摘得中国小说学会评选的2012年度中国小说排行榜长篇小说第一名。

文本评析:

抽时间读了金宇澄的《繁花》,从头到尾怅然。

这部作品起初发表在上海弄堂网,金宇澄以“独上阁楼”为笔名,全拿上海话来写,网友叫好,写评论也催更。他觉得新鲜,怎么好看有趣便怎么写,劲头上来,热情时一天能更六千字。时光圆融流转,四年后《繁花》获了茅盾文学奖。感谢《繁花》,有人偷偷讲,茅奖需要《繁花》,更甚于《繁花》需要茅奖。

《繁花》所用语言,是种改良沪语,既有上海风味,也不难为读者。金宇澄做过编辑,一直秉持此类想法,对“独特”的要求甚于旁人,文本面孔有棱角。而沪语正如一脉活水,养出一树繁花。他俭省助词,不用长句,有韵律感,像闻一多讲现代诗,要有音乐美绘画美建筑美。小说里的韵律感很难讲,听起来颇抽象,细分至音尺、平仄、韵脚,便能窥到意味。读者读书,是用内语言来读,在心里出声,停顿转调之类自有规则。这是作者所能用文字做到,韵律流进读者唇齿,铮铮玎玎如金似玉。

方言文学一直是活跃的门类,早有老舍、李劼人,同时代也有班宇、郑执、双雪涛,所谓“东北作家群”。方言还未死,作家们用自己熟悉的方言拼凑故乡魂魄。北方话多与普通话近似,省却改良一步,金宇澄则要更花心思,想方设法让读者好懂。一来删去“侬”,“阿拉”等常见用法,仍然用普通话,二来改造方言,必然归向书面化。《繁花》中的书面化更有不同,写景写物常用文言词句,简略清丽,才算恰当。我猜是沪区方言年头够久,且有完整文学脉络,改良时要用古语来搭,才显圆转流美。此类用法有所延展,如阿宝初见李李,心中觉得“李李其秀在骨,有心噤丽质之概”,这是标准书面语,拍电影时一定要改掉的部分,是阿宝洄游至纯质天然的童年,挑出一串离生活好远的句子。

好作品处处融洽处处合适,写阿宝见李李这一章讲中年生活,下一章则转到上海五六十年代,阿宝的童年少年。时代巨变,割裂在所难免,镜头一转,由家长里短移至清稚幻梦,形成对比。而童年读过的书遇过的人,毕竟留下刻痕,使得他仍能抽离地赞赏一位女性的窈窕美丽,一瞬间褪去烟火气,复归洁净婉丽,也只是一瞬。时间结构在某种程度决定写法,一章童年而一章中年,穿插来写,对比不如想象中惨烈。要为时代洪流中人的异化起悲歌,他比任何作者都能做的更惨烈。心情与其说克制,不如说是和解,由和解而来的忠实纪录。金宇澄提倡著小说时隐去作者,切勿将作者意志凌驾于人物,不同人发自己的议论,形成复调结构。这又合了“繁花”的本意,栀子花样子,小而白,是属于普通人的花朵样子,一簇簇挂满树。只有和解才能让作者自然隐身,故事在和解中缓缓流淌,终有悲凉归处。

说到“繁花”意象,是讲普通市民。城市文学描绘人物,远望皆是庸常,凑近才看到各有各的故事,皎洁污浊点染在同张面孔,深挖谁的一生都经得起品味琢磨。金宇澄织就一张人情的网,以情来写人,谁也逃不脱。交往是交往而恋上是恋上,有暧昧,有心知肚明的推拒,连试探都游移,一只脚踏出又收回,肩膀一触即分。你知道网不能一直收紧,男男女女辗转挣扎,该放弃的放弃该远走的远走,那不是网松开来,是线断了,繁花会落。其实线早断过,阿宝有童年玩伴叫蓓蒂,变作金鱼同阿婆游走,她逃过异化,与阿宝不再有羁绊。正如《百年孤独》中蕾梅黛丝乘着床单飞升天际,作者善念明灭,会有美丽天真的事物成功逃离,宿命的另一种姿态,并非逃离宿命。

而阿宝记挂她一生,心知肚明推拒所有女人。

作者想要隐藏自己,会有许多作者秉持这类观念。为什么是隐藏,因为一直在,这份存在真切温热,咽下一口惊雷,雨落无声。这不是和解,这是时辰之功,时辰说:不会有奇迹了。

阿宝与蓓蒂这一段不算情的情,一开始便不在网中。

多生动多隐忍,他太会写,闲笔处处勾连而又信手拈来,为小说填充血肉,也使人物栩栩如生。因是勾勒上海,《繁花》对闲笔的需求更高,作者知识底蕴丰富,兼之不疏于市井,生活片段写得萧散自然,层叠柔密。对生活有观察是种天赋,有些人生来是要写小说。

内容上还有两处要讲。看毕飞宇《小说课》里提到汪曾祺,说他做文章有种“会心”,与幽默不同。幽默是盼着你发笑,因此专门写些引人发笑的情节词句,“会心”则是知道你也觉得有趣,字句中与读者相视一笑。《繁花》中也有不少会心之处,但与汪老狡黠的笑容不同,金宇澄所展露的则算苦笑,是有些人生的无奈无常在里面。此处无法举例,所遭遇的阻碍近似于转述一个笑话,多半要失败,收不到心中预想的好效果。

另一处则更奇妙,全书中写到一千多个“不响”,普通话里叫“不作声”。阿宝不响,沪生不响,总是要提一句。书中除逗号句号外没有多余标点,这个“某某不响”的短句甚至起到标点作用,沉坠地顿了一顿,是中国人惯用的沉默,场面不遭破坏。生活中无数沉默片段清清楚楚落上来,变化在沉默中发生,生活被沉默所分割。从这里也能看出作者运笔随意,忠于个人喜好,一千多个“不响”,对任何作者来说都是大胆的。

最后想讲,是《繁花》的网文属性。广义上首发于互联网的书籍可称网络文学,但传播于互联网一定给这类文学作品带来别样特质,我们在互联网上探讨人的异化,本身即处于异化过程中。金宇澄接受采访也讲,好多年未写小说,这次在网上写,作者与读者相互陌生,体验很奇妙。他尽力写得有意思,尽力吸引读者,重述市井琐事。《繁花》之所以为《繁花》,亦有互联网之功(不仅是催更)。在获茅奖之前,《繁花》已卖得很好,畅销二十五万册有余,读者可能对此没概念,其实“畅销书作者”在业内的划分是卖到两万册。甚至可以这样讲,文学性与传播性在《繁花》上达到非常可观的平衡。

看传统作家对《繁花》的评价,有几条很有趣,说他回归到明清时的连载传统。由此可见传统作家与网络作家的不互通,细究网络小说的流脉,是一定会追溯到明清小说的,西方的影响反而少。

之前看网络作者发微博,讲互联网给人类社会带来巨变,或许将来的经典名著,便是在传播学上做到极致的网络文学作品。而金宇澄的《繁花》未免使此类观点气短。网络传播只是一种媒介和手段,网络目标读者群也非唯一的读者类型。三次工业革命,文学与人类命运同样发生巨变。互联网时代的文学才刚刚起步,金宇澄做出了一点好的探索,在网络文学发展史上留下灿烂一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