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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刊》2019年9月上半月刊|田湘:河流一直在我的身体里,歌唱

来源:《诗刊》2019年9月上半月刊 | 田湘  2020年01月14日07:16

代表作

练习册

 

我对河流一直怀着敬畏

逢山绕行,遇崖就跳,又总是绝处逢生

牙齿都没了,每天还在练习啃石头

与坚硬的事物打交道。活着就认下奔波的命

常常泥沙俱下,浊泪横流,越老越能包容

谁投入怀里,都像他生养的,以此练就

悲悯之心。认准一条路就走到底,一生都在练习

跌跌撞撞,且乐在其中,像个长不大的孩子

 

新作

 

大裂缝

 

像一个人,非要狠心地在身体里

撕开深深的口子,在伤口上

唱歌。非要用斧头将躯骨砸碎

让它长成造型各异的玲珑

 

更像一首诗,非要拿掉一些丰盈的词句

将它掏空。非要制造不明不白的闪电

让抒情的雨雪落下,把衰老的词

复活成新的病句,每次

我读到这里,就像听到陌生的狼嚎

 

那些空里隐藏着什么

 

天空的魅力,在于它的空

再大的星球,也如微尘

神秘就在这里

 

一幅画,我注目于它的留白处

那小小的空白,让一轮皎洁的明月

在黑夜里闪耀。让一群绵羊般的白云

飘于蓝天。浪花前赴后继

视死如归。几朵白菊又在深秋入世

这些空与白,让世间有了隐喻

有了空灵之美

 

万物之中,最让我敬畏和难以接近的

是那看不见的神

 

而你,从未对我说出的那句话

也那么空,让一颗失重的心

一直挂在身体的悬崖上

 

一把无形的刀让我格外小心

 

我是河流养大的

终将回归河流

 

河流一直在我的身体里

歌唱,直到我的生命终止

 

当身体里的河流枯竭时

父亲走了。我也将如此,这是宿命

 

我始终在倾听,在与河流对话

我迷恋它神性的波光,和那永不停止的流动

它为我运送欢乐,荡涤孤独和耻辱

但我不知道它同时也是在夺我的命

就像时间和风,从给予的那一刻

就开始索取。可我愿意

一把无形的刀让我活得格外小心

 

我听从河流的召唤

河流之外,没有我要去的地方

 

我惊叹于榕树细密的气根

 

把自己从身体里抛出去

抛出,那隐藏的孤独与痛苦

还有内心的欲望

 

无数线条在风中飘

跟空气商量转世的秘密

往下的力量竟如此强大——

天啊,它竟找到了入世的捷径

把不断繁殖的气根抛向泥土

长出新的枝干,又抱成一团

 

它横下一条心:掏空自己

甚至拼出老命,不舍不弃

为生命打开更大的空间

 

也不怕树大招风,不,它搂住了风暴

从不抱怨命运:满脸胡须,披头散发

未必,不是一个好父亲

 

空 船

 

清晨六点五十二分

一艘空船逆流而上

从东向西,空空的船里

又好似装满了阳光

 

它要把阳光运送到哪里

在远处,我可以看见

一船阳光正在燃烧

一船碎银正在熔化

 

船是空的,阳光的存在也如同虚无

我更倾向于看不见的银子

 

一艘空船逆流而上

我看到了这空的超然

一艘空船,何必要装满石头

何必要把世间的重物,强加给自己

 

沙滩的记忆

 

沙滩上的脚印

是用来遗忘的

 

任性的浪花,让一行行脚印

成为一首首遗忘的诗

 

浪花总是在浪费着自己

它赠予沙滩的,都无一例外

碎落一地。而浪花抱定赴死的决心

 

浪花无法托起火一般的梦想

我笨拙的手也捧不住激情的浪花

用不了多久,这梦幻般的足迹将被带走

我们在时间的海里只守住了虚空

 

沙滩没有记忆,它拒绝一切馈赠

浪花来过,又像从未来过

可我依然固执地

在这个夜晚,留下我的脚印

等待浪花将它抹去

 

去人间

 

88岁的父亲第三次脑梗死

活过来后,不再认识我,和这个世界

 

一个长满皱纹的婴儿,他生养的儿女

更像他的父母:教他说话、打手语

为他更衣,擦去身上的不洁

 

他断绝过去,从前的苦

与他无关,又像没有吃够

还要重吃一遍。对旧事物重新认识

让旧瓶装新酒,老树发新芽

把一万年前的太阳说成是新的

给花草重新命名,建立新秩序

轮椅上装着伤残老旧的零件

他豁出一条命,再次去人间

 

灵 渠

 

一场两千年前的战争

早没了痕迹

只留下一条叫灵渠的运河

也忘了当年运送过的粮草刀剑

 

所有的王朝都输给了时间

可灵渠不知有时间

不知有秦朝、汉朝

没有王朝,只有流水

 

两千年前的流水与今天没有两样

两千年前的天空与今天没有两样

国土也是当年秦国征服的

只是人不同了,他们不再说古汉语

 

只是流水没有记忆

记不住当年的万户侯

只是流水还在流

还在运送星星、云朵

和人类的相思,与离愁

 

两 面

 

仙人掌把柔软藏于体内

可我们只看到它外表的刺

 

屠夫总是握着一把刀

我们也极少看见,他眼泪滴落

仿若珍珠

 

清澈如许的河流,据说

也有张鳄鱼般的嘴

 

事物都有两面

两岸青山相对出,其实是

被撕裂,长久对峙

形成不可愈合的大裂缝

 

你和我

则是一枚硬币的两面

终其一生,也无法成为

彼此的另一面

 

大运河

 

始于春秋。运送战争。

我是士兵,也是幸存者。

通于隋朝。不只为战争。

我是劳工,也是反叛者,

隋朝灭,运河存。

兴于唐宋。我是搬运者,

运送粮食和刀剑,

也运送经卷和诗歌。

直于元代。我运送金戈铁马的阵容。

之后,我运送明朝、清朝,

我运送繁华与衰落、 荣光与耻辱,

我运送时光,将千年岁月运送到你面前,

在这个冬天,我看见月如钩,

颓废的河面上飘着一层薄薄的冰,

却承载着世世代代的雄心与梦想。

 

随笔

 

宝 物

田 湘

  诗歌是什么?你可能这样回答:是分行的文字。没错,这是常识,但按照常识写诗的人,往往是失败者。

  诗歌是一扇虚掩的门,诗人们都想进去探秘,却终其一生,从未将门打开,一旦打开了,诗的神秘就消失了。

  诗歌是一行留在沙滩上的脚印,你在朝霞里或夕阳下留下它,不幸的是,你却看到浪花一次次将它抹去。沙滩上的脚印是用来遗忘的,这也是诗歌的命运,我们却乐此不疲地写下这些诗。

  诗歌是一股极具穿透力的风,风离开了旷野,就走得很小心,城市里那些围得严密的墙,让风四处碰壁,好不容易撕开一个口子,找到了出口,穿堂而过。诗歌与风一样,要的就是这点来之不易的自由。

  诗歌是一场浪漫的大雪,瞬间覆盖了大地,像满地的白银,足够我花,足够我还清一生的债务。

  诗歌是一条跌跌撞撞的河流,从出生至今没长过牙齿,可每天还在练习啃石头,与坚硬的事物打交道,创造形态各异的玲珑。

  诗歌是一艘逆流而上的船,空空的船里,又好似装满了阳光,隐约中,我看见阳光在燃烧,在熔化。一艘空船,何必要装满石头,把世间的重物强加给它。

  诗歌更像大的撕开的裂缝,非要将它的身体掏空,给它莫名的伤痛,非要制造不明不白的闪电,发出陌生的狼嚎。

  诗人喜欢带上镣铐跳舞,更喜欢扮演一个逃犯,捆绑着自己,等你来抓。可是你错过了,这一生,他将是你永远也抓不到的那个逃犯。

  诗歌不同于生活,生活是严肃的事,不容你犯一点小错误。在诗歌里,则是完全不同的世界,你可以变得更天真、 更浪漫、 更任性,甚至经常犯错。我喜欢这种挑战,每天在诗歌里犯些错,造不同的房子,与不同的词组合、谈恋爱,不守生活的常规,突破世俗的禁令,等待读者的审判。

  你去过典当行吗?每次路过那里我就害怕,好像心爱的宝物又被拿走。虽然活到今天,谁也不欠,可总免不了担心,有一天自己也被抵押。诗歌就是这种担心被抵押的宝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