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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城》2020年第1期|尹学芸:贤人庄(节选)

来源:《长城》2020年第1期 | 尹学芸  2020年01月10日07:43

1

风在草梢上打滚,草场子在太阳底下泛着金黄,像摇曳的水面一样。水面就在马路对面放着粼光,那一湖水,被人称作金盆。太阳忽而照到东,忽而照到西,那些粼光就跟着太阳走,寸步不离。这沿线傍水的村庄几十个,两万多口人,都为这一金盆水,两三年的时光呼啦啦搬走了大半。有欢天喜地走的,有哭天抹泪走的。总之都去城里住高楼了。那些大瓦房、二层三层的小楼,都被长胳膊机器捣碎,挖坑深埋了。地底下的土翻上来,在地上铺了一溜平,种上花草树木,那些植物就可劲地长。但再长也长不过那些老土上的作物。庄稼地,果树园子,坡上坎下,没了农人拾掇,那草就长得像菜板子一样瓷实。各有各的家族领地,这边是拉拉万,那边是起起牙,都是有我没你的阵仗。它们虎视眈眈看着那些后来者,伺机侵蚀和围剿。那些娇弱的花朵干不过野生族类,一张一张营养不良的脸上,写满了忧伤。

这是被人称为一期工程的地方,已经有了一望无际的意思。房屋推倒,果树拔了,栽了一水的银杏和木槿,苗木还小,但整齐划一。二期工程的建筑尸骸还没来得及掩埋,山墙林立,椽子檩条横七竖八。偶有几株榆树、桑树突兀地矗立,没了遮挡,能被人看出惊慌来,似偷偷从地底下钻出来窥探。三期工程的房屋和主人都还在,临建搭得乱七八糟,瓦屋上接出了奇形怪状的建筑,大风刮来乱晃荡。墙壁上都留下了清点过的痕迹,大大的一个“拆”字坐在红圆圈里,神采飞扬。人们脸上的惶惑与祈盼交相辉映,只有狗的叫声透着绝望。

贤人庄在二期工程的中间地带。前面是小水村,后面是二十里庄。这二十里是指到埙城的距离。也就是说,贤人庄离埙城,比二十里的路程还少一点。

这一带的村庄都是明代建村。相传贤人庄建村最早,村名是御赐的。但究竟是哪一个皇帝御赐,却有不止一个说法。

说法太多,不如不说。

但贤人庄的人好是公认的。从古到今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姑娘嫁到外村,都是孝顺媳妇。就如这次大规模拆迁,远远走在了小水村和二十里庄的前头。政府的人都说,老百姓要都像贤人庄那样,会少很多麻烦。他们有一个数字做比喻,贤人庄最困难的钉子户,政府的人最多去了五趟就解决了问题。而二十里庄的一个钉子户,让政府的人跑了九十九趟。九十九趟是什么概念?会哭的孩子有奶吃,他们是想连产奶的娘一起吃了!这个比喻够形象,是拆迁办的人实在伤透了脑筋。贤人庄却由此饱受诟病。左邻右舍都说贤人庄的人傻,在赔偿问题上,吃了老大的亏。

先来了一辆大卡车,又来了一辆大吊车,停在路边上。进村的路早就不成样子了,从坎上掉下的砖头瓦块叽里咕噜,把路都要封严了。有些粘连的墙体像大石头一样,就在路上横陈,小轿车根本开不过去。当然大卡车和大吊车不在话下,司机下来彼此借个烟点着火,商讨一下路径,大吊车率先往里隆隆地轰,不经碾的砖瓦一声一声嘶鸣,都碎了。

他们一共来了七个人,六男一女。女的是从卡车的副驾驶走下来的,穿着高跟鞋。她甩着胯骨走过来,围着村中心那块碑转。小齐,是不是这个?小齐跟另几个人从车厢里下来,掐腰围住那碑。小齐是个戴小圆眼镜的年轻人,米色的夹克敞开着,兜风。这让他的瘪胸脯鼓胀了不少,像产奶的女人一样。他在更大的范围转了转,手机不时拍着照片,嘴里却“啧啧”地打轧板儿,遗憾得不得了。村庄面目全非,这块碑的周围环境也面目全非。过去这里曾经有一棵老槐树,树冠斜过来笼罩那碑,像故意打起一柄巨大的遮阳伞。如今连树桩都不见了。小齐丈量了大概的位置,用脚荡了下,原来掩埋在一块墙皮的底下了。那块墙皮是白的,仰面朝天,粘着丝丝缕缕的麻刀,过去不知贴在谁家的墙体上。翻过来,那上面甚至有油笔写的“好吃”两个字,像蜘蛛爬,一看就是孩子写的。

不知是啥东西好吃。字体中映下了孩子满足的样儿。小齐找好角度,把这两个字也一并拍了。

有啥好拍的,到处都是烂兮兮的。女人不满地咕哝,问你呢,碑是这块么?

小齐直起腰,镜片在太阳底下熠熠放光。小齐说,碑是这块,可这是谁的主意,非要移走?文物在属地是活的,移走就死了。一股风刮来,小齐的声音被刮走了大半。要不就是他的声音透着虚,没底气一样。午后刚一上班,所长喊他下乡。他问下乡干啥,所长说,拆迁队一会儿来车,你跟他们走。他在车上才知道是来移碑,下了车才知道是移贤人庄的碑。各村其实都有碑,是上世纪八十年代普查地名的产物。都是毛茬茬的水泥制成的,描成红漆字。但贤人庄的碑是清代立的,在全县绝无仅有。清代以前叫河套地,后改称贤人庄。是因为这村里的村风好,名声远播。也就是贤人庄的碑,才没被当石材砌猪圈。那碑半人高,是大理石的。有底托。下面刻有莲花和祥云,长了许多苔藓。小齐用手心去擦那些苔藓,石碑沁凉的感觉直抵心底,像大冷天吃了冰棍一样。

文物在属地是活的,移走就死了。小齐反复嘟囔。

啥活的死的?女人皱起眉头说,明显有些不耐烦。女人是噘嘴,塌鼻梁,长了两只凌厉的大眼睛。就你事儿多,移走已经不错了,要是我能做主,就就地挖坑埋了。

女人用胜利的姿态看着周围的人,那些人都赞同地对他笑。

小齐却像没有听见。继续用手心搓石碑上的苔藓,说一块碑就是一段历史,上面有许多信息依附着。政治的,经济的,文化的,哲学的。一块碑就是一段活着的历史,能行走,能穿越时空。

你躲开。女人不想再费唇舌,她看着小齐这样的人就费劲。这种不识时务的人哪都有,除了让人厌烦一点用处也没有。都到这个时候了,你还说风凉话有屁用?不想移碑你早说,我们就不来了。她指挥工人干活,你干这他干那,干脆利索。一根撬棍在手里掂了掂,差点闪了腕子,一个年轻人赶紧接了过去。先在周遭清理泥土。毕竟是老碑,那些泥土也都生根了,用铁锨根本挖不动,撬棍和钢镐派上了用场,翻动了一堆碎石。还有老槐树的根须也在周围缠绕,锋利的锨刃此刻化成了刀,高高扬起,又一下一下往地下戳。那些毛须如同微小的血管,一下就崩断了。但那些供养主干粗壮的根脉却坚硬且柔韧,它们有功似的盘亘,坚定地护住那碑,一次一次若无其事地把锨镐弹起,自己却只受一点皮外伤。于是换人换手换家什,直把人累得四抹汗流人仰马翻。到底它们战不过人和铁器,胳膊粗的根脉露出了白森森的茬口,真的是承受了千刀万剐,断裂时甚至发出了嘶鸣。太阳弹跳了一下,眨眼就收敛了光芒。秋天就像一个咏叹调,气力不接,什么都不长久。就像那白光光的日影,刚才还在西山上,忽而一跳,就散成了一片火烧云。那碑终于自己摇动了一下,像老年人的一个踉跄。就是这个踉跄带来了希望,大家欣喜起来,多上去几个人,站在背向村庄的那一面,躬起腰背,伸出两只手臂,脖颈使劲往下抻扯,女的喊了声,一、二!“轰”的一声,那碑终于倒下了,沉重的身躯匍匐在地上,此刻那里有新挖上来的土堼,石碑翘起了脚,可真像一辈古人哪!人们长出了一口气,左手右手互相拍一下,掸土。摸兜,掏烟。陶醉地吸一口,就有人轻蔑地说那碑,小样儿,你倒是站着哇!

他们用铁链把碑套牢,吊车卡车都就位,女的一喊号子——突然,有个人不知从哪里窜了过来,手指那碑激烈地喊,放下放下放下!这是文物,你们盗挖文物犯法!大家一起看那人,就是个农民么。肥腿蓝裤子,皱巴灰上衣,粗眉大眼,骨骼皮肉都像风干的老树枝杈,更显出了生活的底色。他的身后跟着一条黑狗,也是一条丧家犬的模样,在外围扯着嗓子穷嚷。大家的眼神像风一样从那人头上掠过,该干啥干啥。那人却像惶急的老鹰张开翅膀,一下匍匐在碑上,嘴里说,贤人庄的碑,我看你们谁敢动,我看你们谁敢动!吊车试探地抻扯了两下,那个巨大的吊钩勾起的锁链咔啦响,像是穿越了他的肩胛,听上去心悸。那碑上的人却无动于衷。女的走过来,气急败坏地嚷,天都快黑了,你捣什么乱?快下来,快下来。那人说,这是贤人庄的碑,你们无权拉走。女人不屑地“嘁”了声,说,什么贤人庄,这里哪还有贤人庄?这地上地下的文物都属于国家。那人说,那你们就更无权拉走。女人尖起嗓子说,我们怎么无权?我们是代表国家来的你知道不知道!那人不说话,却用坚硬的后背表达了不信任。小齐此刻走了过来,围着那人转,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背,叫了句“老赵大哥”。

那人偏头一看,嘴里叫了声“齐馆员”,从碑上滑了下来。他捉住小齐的手来握,小齐慌忙应对,两只手握在一起颇不容易。那人像是见了久别的亲人一样,再叫了声“齐馆员”,竟呜咽了。旁边的人都有些不好意思看,朝远处闪躲了几步。女人找话说,倒好像有人咋着了他是的。我们咋着了他么?大家都摇头。老赵抹了一把脸,问小齐,你跟他们是一伙的?小齐笑了下,说是一伙的。女人在背后指点小齐,对他的回答不满意。小齐介绍说,这是贤人庄的赵庆福,当年村里的干部想把这块老碑卖掉,是老赵大哥拼命护住了。赵庆福问,你们要把碑弄到哪里?听说放到博物馆统一收藏,老赵难为情地咧咧嘴,露出了一口不洁净的牙齿。他讨好地对女人笑了下,女人把脸扭到了一边。

小齐不止一次来过贤人庄,每次来都跟老赵聊会儿。第一次见到老赵时,老赵正在摘红果。那些明艳艳的红果不吃先倒牙,小齐从那里过,直嚷嘴里都是酸的。果园里八卦阵一样地摆了许多果筐,有的已经装满了。老赵问小齐来谁家串门,小齐说,随便转转。老赵喜欢随便转转的人,停了手里的活计招呼小齐进到果园来。老赵喜欢显摆贤人庄的历史,旮旯角落哪里有属于历史的信息都了如指掌。只要是陌生人,老赵都喜欢跟人家显摆。听说小齐是博物馆的,他拉着小齐去了家里。他家有很多古旧残破的书,倒不是多有价值,就是体量让小齐叹为观止。从交谈得知,老赵并不是多有文化的人,他只是喜欢并崇尚文化。他从河滩地捡来的石凿、石斧以及各种稀奇古怪的石头,都像战利品一样在窗台上陈列。这些石头有些与历史有关,有的与时尚有关,不一而足。让人觉得老赵像个痴子。小齐第二次来直接去了老赵的家,他们已经能坐在炕头上喝两盅了。

小齐问,大家都去住高楼了,你还在这里干啥?老赵往南山指了指,说啥都搬了,大黑还在这里呢。小齐就明白了,他认识那头驴,说以后也不用种地驮果筐了,卖了吧。赵庆福点头说,我也这么寻思,还没容空儿呢。石碑装到了卡车上,女的指挥大家上车,司机把大卡车轰着了,要走的架势。赵庆福又去捉小齐的手来握,这次小齐急于上车,没来得及。他们过去见面根本不用握手,所以小齐没那个准备。赵庆福眼巴巴地嚷,贤人庄的家没了,以后咱哥俩再见面也不容易了。小齐登上车门仓促说了句,我去新家看你。

两辆大家伙轰隆隆朝村外开,狼烟地动。赵庆福脑里闪过新城的一片楼房,每栋楼房都有三十层高,排着一模一样的小窗户。他又喊,你也不知道我在哪个窗户住啊!

2

后车座上拴着缰绳,奔波二十多里,赵庆福和大黑一起进了城,后面还跟着一条狗。在外环线上过马路的时候遇到红绿灯,狗把它们跟丢了。狗在马路那边急得跺脚,赵庆福趁机拐了弯。这条马路四通八达,人车奔涌,狗闻不着他们的气味,自个回了贤人庄。

当然,这是老赵的想法。

大黑拴在山里整整四天。四天前赵庆福最后一个举家搬走,把大黑藏到了山坳里。这四天,赵庆福没有哪天耳根子清净,老婆何玉新只要见着他,手不闲着嘴也不闲着,一边干活一边磨叨。她用抹布来回擦脚印。地上的瓷砖洁净得能照镜子,稍微有一点灰尘她就不依。每一个新搬家的人都这样,别的可以不管,就是地上不能有脚印。她说早就让你把大黑卖了,你就是不听话。说什么要卖也不卖给杀驴的,你以为驴金贵。除了杀驴的,现在谁还要驴?

赵庆福狡辩说,使驴的人家多着呢!北面搞旅游的,用驴拉车,还有人专门骑驴呢。

玉新说,人家骑马!也就你瞎掰,把驴一个拴在山里,如果让狼掏了,你后悔都来不及。

赵庆福说,你竟说没边儿的话,都多少年没见着狼了。

玉新说,人比狼更可怕!现在的驴肉这么贵,谁看见那样大的一头野驴都会动心。

赵庆福说,大黑明明是家养的,咋会是野驴?

玉新说,庄子都废了,狗成了野狗,驴可不就成了野驴。

这话让赵庆福心里一动。左右邻村的狗都卖给了狗贩子,小的十块,大的十五、二十,一车一车地往外拉。贤人庄的人不忍心让狗挨一刀,可又不想带走,便放任了。他回村里,家家的狗都在叫,可它们都没了主人。狗成了野狗,驴可不就成了野驴。他心里明白,玉新的话没错。可他嘴里含糊,说那地方隐蔽,没人能轻易看见大黑。

玉新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啊!眼下闲人多,总有逛野景的。万一让人得了手,你哭都找不着坟头。

玉新这话说出来已经到极限了,让赵庆福的脊梁长了毛刺。想那片山洼里的荒草径,是偶有人出没。现在的闲人也叫“驴友”,还真有手贱的,偷个桃摘个杏的人多了去了,保不齐会对一头驴动心。想到这里,他一刻也不耽搁,放下手里的活计就往外走。玉新问他去哪,他头也不回地说,去贤人庄。

没想到正好遇见那群人来挖石碑。如果不是看见小齐,赵庆福还真以为那是群盗碑的人,他豁出命去也不会让那些人挖走,他会扎个帐篷守在这里,老赵就是这样一个一扑心的人。

石碑上的字是清代知州刘念拔题的。当初还有人想用新碑换旧碑,说是喜欢刘念拔的楷书,搁自家庭院当摆设。真实情况谁知道呢。一卷票子都过手了,赵庆福联合村里人把事情挡下了。后来才知道,这块碑原来还是文物,倒卖文物犯国法。当时的村长叫胡大生,因为这个事儿,很多年见了赵庆福待搭不理。后来胡大生在路边开鱼馆,赚了大钱。有一次请人算命,说他命中有贵人相助,否则早些年有牢狱之灾。胡大生如雷轰顶,惊出了一身冷汗。料想是当年见财起意想卖村碑的事。再见赵庆福的面,胡大生拱了拱手,叫了声“恩人”。

大黑这头驴,不是普通驴。

贤人庄挨门挨户数,从两个轮子到四个轮子的机动车,家家有。但驴只剩下了这一头。自从贤人庄有了拆迁的信,贩子就走马灯似的来打探。他们耳朵尖,知道这里有头好驴,可以配两匹马肉。听出来了么?不是驴配马生骡子,是驴肉配马肉。也就是说,两匹马一头驴的肉混在一起,可以卖三头驴肉的价钱。马肉又叫死马肉,远不是驴肉可比。天上龙肉地下驴肉,驴浑身是宝,马跟驴不是一个行市,这,是另一层意思。

无论贩子出多少钱,赵庆福就两个字,不卖。一点通融的余地也不留。大黑的身世不寻常。大黑的妈是黑脊背,却长了个白肚皮。“白肚皮”是一头沉默寡言的驴,干活下死力气做。它生大黑时年事已高,有点像人的横生倒养。总而言之,“白肚皮”死于难产。大黑被生拉硬拽扯出宫腔,不睁眉眼,看着像生了软骨病,站不起来。正是秋霜下来的时节,人穿着夹袄都冻得打哆嗦。赵庆福来不及多想,抱起大黑就上了热炕头,大黑的一身胎衣黏糊糊,腥膻得厉害,赵庆福也顾不得,被子围在了它的身上,用自己的毛巾给它擦小脸。村里人说,赵庆福恨财不起,恨家不发,把自家的炕当成了驴圈。

那年山坡上的谷子遭遇了大旱,产量低得可怜。赵庆福自己舍不得吃,留着给大黑滚米汤。那年儿子赵乐七八岁,村里人见了他就开玩笑,你爸又给驴喂奶了?赵乐说,是喂米汤。村里人说,你不懂。驴在你家住炕头,盖棉被,吃人奶。赵乐说,我家没有人奶。村里人说,你爸就产奶,不信你回家问问他。赵乐大声说,我爸不产奶,我妈才产奶!

喂养大黑是一段艰苦的历程。稍大一些,把黄豆炒熟碾成面,冲成茶汤给大黑喝。整个一个冬天,大黑像女人坐月子,连屋都没出。赵庆福发现,一吹冷风它就打哆嗦,那身毛皮就像穿在了狗身上。赵庆福也奇怪,两三个月以后,大黑已经有了一头驴的俊朗样子,腿骨挺拔,小脸娟秀,两耳尖尖,大眼睛水汪汪。可它就是怕风,死活不肯去屋外。它就像这家的一口人,跟着赵庆福这屋那屋地转。村里人又说,没见过这样养驴的,比孩子养得都娇气。直到转年春天,花开了,草绿了,空气香喷喷,它才战战兢兢走出屋,翻蹄亮掌像风一样跑,拉都拉不回来。

转眼就是十几年过去了。赵乐长大了,在省城考上了公务员。小黑也长成了大黑。这些年,它可没少卖力气,再苦再累也不尥蹶子。赵庆福看它,从来也不用看牲口的眼神,眼里都是情愫。他还开玩笑,说你要是个女驴就更好了,我要让你儿孙满堂,多子多福。

赵庆福进到城里,已经掌灯了。天还没有黑,马路边上的灯就长成了葫芦串。赵庆福一边走一边心疼电费。照他的想法,这一条街有一盏灯就够了,稍微能借点光,看清道就行。根本没有必要把灯杆栽得像高粱地。他住的楼在边上,是最后一排。他早就相看好了,楼房不远处就是绿草地,草地上新栽了梧桐树,都有胳膊粗,拴驴是再好不过了。那样鲜嫩的草肯定也对大黑的胃口,看上去比韭菜都齐整。没想到,城市里还有这么好的地方,自己进了城,大黑也跟着沾光。想到这些,赵庆福很高兴。他的脑子里,已经有了一番图景。城市人都喜欢遛狗,他遛驴。看着他牵这样一个大家伙,估计会把城里人乐坏的,城里人就爱看稀奇,他们生活得都太平淡了。大黑又有免费草料吃,要说这日子,不比在贤人庄差。他借着路灯的光亮寻找草茂密的地方,蹲下身去,用手摸了摸。那些草苗苗从手心滑过,沁凉,散发着一股好闻的纯净气息。赵庆福很满意,把大黑拴好,拍了下驴脸,说你这回可是过年了。这些草,随便你吃,你今天吃了明天它还长。大黑也通人性样地打了个响鼻,伸出舌头舔了下他的手掌,算是依依不舍告别。

圆桌是从老家搬来的,桌面开裂了,使胶带打了补丁,靠在了侧卧的外墙上。上面摆着两只倒扣的盘碗,碗底油汪汪的。这屋那屋没有何玉新,赵庆福就知道,她这是看人跳舞去了。小区挨着街景公园,进城的第一天,两人不顾一天的劳累,先到公园转了转。公园栽了许多奇怪的树种,在山里从没见识过。竖着许多奇怪的石头,其中一块大石头上有“大地史书”几个字,是描绘北部山脉中上元古界的,说有八到十八亿年的历史。一块石头这样古老,赵庆福一下就痴了。他在石头旁坐下,侧耳听那石头,似乎能听出整座村庄发出的嘈杂。有个小老头从里钻出来,稀疏的白发,在脑后挽个髻,披一身粗麻布衣,扛一柄锄头下地。这是先祖,赵庆福经常在心里描摹。他文化不高,但喜欢那些久远的未知的历史。家里的老旧残书都是他四处搜罗来的,装满了整整一屋子。就是因为太多,反而无法搬运。赵庆福一狠心,任那些建筑垃圾埋了。反正迟早都得埋,什么都得埋,还在乎什么!赵庆福一直坐到腿麻了,屁股底下凉得受不了,才站起身,却找不见何玉新了。都十点多了,那些扭秧歌、跳舞的还不散伙,城市人的劲头可真足,就像上紧了发条的钟表。何玉新从打年轻的时候就羡慕城市,幻想着有朝一日能成为城市人,如今这个愿望终于实现了。她是村里的文艺骨干,不爱干家务,甚至不爱做饭,但爱参与公共文化活动,赵庆福从来都支持她。她从公园的一头走到另一头,打球的,打拳的,舞刀弄剑的,她挨个场景看。最后选中了一支跳广场操的队伍,偷偷跟在人家背后比划了半天。

然后,每晚都去。

最后一口饭还没咽利落,敲门声响了。

赵庆福往城里搬家时特别不开心。说良心话,不开心的人不多,但他算一个。他是最后一个搬走的,说政府动员了五次才解决问题,指的就是他。赵庆福经常蹲在一处山岗上,望着毁坏的村庄出神。房子搬走一户捣毁一户,村子逐渐千疮百孔。他经常自言自语说,这是贤人庄啊!这里有先人的骨血啊!艾特马以为他说给别人听,站起身来左右看,并没有什么人,只有山峦黑黝黝的影子。艾特马是一只老狗,十三岁了,后背上的毛都磨秃了。眼球浑浊而疲惫,眼角堆了两窝屎。它卧下身去,把下巴放到两只前腿上,侧着头,是在听赵庆福说话。是赵庆福以为它在听自己说话。赵庆福站起身,眼前是蓊郁的丛林,像一片黑压压的人的脑袋。他比划说,这村原来叫河套地,赵姓哥仨从山西挑着担子一路走了来,开荒种地,诗书传家,把河套地变成了贤人庄,远近都有名。眼下贤人庄变成了6号楼,就在城边子上占那么一长条的地方。前边是5号楼,小水村。左边是10号楼,二十里庄。这下好了,贤人庄跟他们没区别了,没区别了!可这样地连根拔,我舍不得,舍不得呀!他像作报告一样说完,呜呜地哭。仰面朝天,鼻涕眼泪一起往下淌。嘴巴最大限度地张开,像一只圆口的喇叭发出嗡鸣。艾特马闭着眼,有些羞愧地不敢看主人。赵庆福是个足智多谋的人,他有法子对付拆迁队。只是,赵庆福心太软,三招两式,赵庆福投降了。因为拆迁队的人说,你是贤人庄的人,要给其他村庄做表率,全镇人民都看着你们呢!得,赵庆福恨不得自己去钻水窟窿眼,给政府添麻烦的事,祖宗三代也没有过!只是这村的景致实在是好,前边是湖水,后面是山峦,一到春天满山满谷的桃花杏花,香得狗都打喷嚏。艾特马带着别家的狗在树行子里穿行,经常忘了回家吃饭。

……

尹学芸,天津市蓟州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天津市作家协会签约作家。已出版散文集《慢慢消失的乡村词语》,长篇小说《菜根谣》《岁月风尘》,中篇小说集《我的叔叔李海》《士别十年》《天堂向左》《分驴计》及《李海叔叔》等。曾荣获首届梁斌文学奖、孙犁散文奖、林语堂文学奖、《北京文学》优秀作品奖、《小说月报》百花奖、《当代》文学奖和第七届鲁迅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