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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屏术(节选)

来源:中篇小说选刊(微信公众号) | 田耳  2020年01月10日07:53

易老板放出那消息,我预感隆介很快会露头,照样先找我。当然,脑海中总是千头万绪,好多预感即来即去,偶尔应验也不奇怪。

我首先想到他黑洞洞的嘴及讲话时煞有介事的样子。“准备好了吗?给你讲个好笑的事,让你今天下午哭不出来。”他的神情,总憋着几分坏笑。说这种话,通常天已经黑下,我俩坐街边喝酒。隆介是我喝酒的师傅,那时我买一瓶三块七的“沱牌”或是四块五的“邵大”去找他,大白玻璃瓶装着。他家门口不缺盒饭店,我俩就着盒饭那点菜喝起来。起初是他八两我二两,接着到七三开、六四开,再到各自一半。有一天,他说他心里难过,指定我多喝。我喝了有七两,他便朝我一指:“努,你喝酒今天出师了。”那天他说是他离婚纪念日,心里难过是必须的,我也不意外,这种纪念日并不鲜见。因为,我不知道他结了几婚离了几婚,他自己也从没说清楚。他总是喜欢结婚,和他结婚的女人又总是喜欢离婚。

隆介电话打来,一个新号码,说易老板这桩生意他能接,但预付款要尽量多,成本会很高。我第一时间向易老板汇报。“不撂根骨头,他就不露头。”易老板眼白一翻,似乎在头脑中翻找隆介的模样,“这种事情,搞不好真要靠他出手,狗日的隆介,确乎有些异能。他现在人在哪里?”

我刚才竟没问他。照着他的号码回拨过去,已不在服务区。于是发了短信。

第二天下午,才见他回信息,说在成都。我想起这是他起床的点。

易老板说:“在成都了不起?几十万的生意也懒得回我信息?你打电话过去,叫他这几天不要挪地方,我亲自去看他,要他请我采耳朵哟。”成都好事情很多,不知为何易老板独对采耳朵念念不忘。

几十万是有些浮夸,易老板报价是十万,求购一只孔雀。这只孔雀当然和一般的孔雀有区别:要能接受人的指令,随时开屏。孔雀通常几千块万把块,能够按指令开屏的孔雀,市场上无现货。易老板报价心里没准儿,还说可以适当多加一点。那么,我想这笔生意在十五万左右。

彼时我们还守着独夜寨那个铅锌矿,合伙人是民政局的王局长,若无一个在台面上能够挡事的合伙人,这生意做不下去。在当时,这几乎就是行规。王局长表面上什么也不干,坐着分钱,但若没他挂个名头,我们会每天疲于奔命,和当地人无穷地周旋。

王局长不免养了一个女人,我见过,年纪不小,也不漂亮。“但她真的是我初恋……不,暗恋的女人。没想到,现在我能养她。”所以同样是养女人,王局长能够以此展现道义和情怀,某种程度上在帮他加分。那女人先在好吃街开了一家野味馆,店面很大,装修豪华,菜只是家常弄法,还有放猛火时死炒不掂锅造成的焦煳味。厨子是个连鬓胡,不会掂锅。众人背后讲,王局长养这女人,女人养这连鬓胡,得出个结论是王局长未必不知,但在这种关系里,没有谁吃了王八亏,没必要争风吃醋。一句话总结:他们都是有情有义的人。

易老板带我们常去那家店子,吃得心不在焉,付费离谱,但易老板总是喷起酒嗝说:“王局长这人够意思,他对这女人真是好。”夸完,他也曾喃喃自语,“我当年暗恋了哪一个?”

野味店子开不多久就关张,王局长对那女人的好还在持续,到女人老家荃湾镇买一块旧宅地建起新宅。新宅竣工,易老板带一帮小弟前去祝贺。是在老街尽头,一条街房子皆老旧,采光暗淡,还有说不出的整体的歪斜。但在街尾,踩过一条溪沟,环境陡然不同。门是老门,推开里面都是新弄成的,宅院里挖坑放水,其上曲廊回环,其下锦鲤跟肥猪似的缓缓游动,不大的一块地方,一时搞得我们犯起眼晕。当然,现在民宿兴起,这些都成基本配置,在当时,我确乎没想到人住的地方可以弄成这样子。我在单位宿舍长大,“家”对我们来说,就是用来装人的水泥盒子。

还有几尾孔雀,木讷站着,当我们靠近,它们便一溜小跑,并不惊惶。我记得以前的野味店也吃孔雀,可能有些孔雀长相出挑,不忍下刀,就被女人留着。那女人走出来,一袭无袖白纱衣,披发,两条手臂套着许多环,像是光膀子戴起了袖套,浑身上下民族风。孔雀被她养熟,侍从一样跟随其后。那一刻,我们看那女人似乎也不像从前看她那么姿色平常,怎么说呢,她也并未变得更漂亮,而是突然有了异域风情。我很快意识到,这感受更多是来自那些孔雀,它们更应该出现在阿拉伯世界某位苏丹的弥漫着安息香味的后宫。

这本就是王局长的“后宫”。

见到王局长本尊时,易老板自然不吝赞誉之辞。王局长听好话有醉态,忽然说,老易你要真的喜欢,这地方就送你了,包括她。易老板赶紧推辞,表忠心。王局长这时候说:“狗见人就摇尾巴。孔雀要是随时晓得开屏,又能当狗养又比狗漂亮,掏再多钱我也要搞起。”

这事情就派到我头上。起初我以为不算难事,春晚上的金鱼都晓得听人话了,那么孔雀至少比金鱼好打交道吧。再说易老板放话,钱不是问题。没想到,训练孔雀开屏有过成功的个例,却无成熟的套路,没人能拍胸脯保证一定把孔雀驯好,给个指令就把屁股像折扇一样一褶一褶打开。

“孔雀开屏,是要弄得它发情。”有人在百度问答上回我悬赏的提问,又说,“还要它随时随地反复发情,更不可能。你能驯得我反复发情我都算你狠。”

我多少有了些了解,知道孔雀开屏不光是发情求偶,防御敌害时也会开屏。它每一根长尾羽都有眼状纹,一开屏,就像有许多眼睛逼视对方,直到把对方吓走。据说拿块红布在它眼前晃,也能激起开屏。“……这个我试过,偶尔有用,但你不能老是这么弄。它吓不走你,它就自己走,不会一次次开屏。孔雀没你想的那么愚蠢。”又有人回话,自称是孔雀养殖户。我问他能否驯一只可以随时开屏的孔雀。他说花这么多钱,你干吗不多买几只,买一大堆呢?这样一来,这只不开那只开,此起彼伏也是很好看的嘛。

那一年高速公路刚在铺,支线飞机已有,飞成都只个把小时,但飞机是巴西产CRJ,同型号的飞机刚在世界范围内发生过数起事故,虽然仍属小概率,但我和易老板进到空荡的机舱,发现简直是坐专机。专机可不是易老板这个级别敢打主意的,一时心情不错,又说隆介知道我们要去看他,接待规格搞得如此之高。易老板说:“……隆介的异能,他自己不知道,我们也不要跟他说。这家伙,给他点颜色他就敢开染坊。”

易老板认隆介是个人物,始于当年斗鸡。易老板靠做生意吃饭,但偏要把养斗鸡当成自己专业。斗鸡是专门拿来打架的鸡,这不是废话,本地小公鸡也爱打架,但不专门。泰国鸡(暹罗鸡)、缅甸鸡和西贡鸡都很专门,同样大小,体重是本地鸡的一倍,从量级上就淘汰掉了本地品种。易老板养斗鸡很早,自称“文革”期间就已开始,无从考证。20世纪80年代,他跑车,去广西凭祥口岸买西贡鸡,带回佴城和人赌钱。他说他逢赌必赢,也无从考证,但他入门早,摸通了门路,知道斗鸡这事情是要靠投入。一是买原种,每隔两年一定要去东南亚买原种鸡,因斗鸡带回佴城繁育,体重逐代锐减,鸡二代还可勉强上场,繁育至三代,骨头轻肌肉坠,跟原种鸡没法配对打。二是靠药功,斗鸡喂养不计成本,长期用药汤按摩使皮肤增厚扛打,每天进补,上阵前半月还要每天注射激素、性药和人血白蛋白……这些投入,在斗鸡身上总是见效,它们能把药效尽可能地转化为战斗力,不辜负主人夜以继日的摧残。这么说吧,斗鸡好比是武侠小说里练魔法毒功之人,药坏了身体,但短期内身体爆强,出手阴狠,拳拳到命。打过架的鸡,肉都不能吃,不但药味重,而且每一根肌肉纤维都塞牙缝。

易老板依靠本钱,养斗鸡在佴城博得斗鸡王之名,延续数年。而隆介,他是认识易老板以后才发现斗鸡不但好玩,还能赢钱。

我认识隆介时,他在易老板新开的一家门店里搞装修,指斥着两个钉龙骨架的乡下木匠。他讲话尖刻,好打比喻,喜欢听的当是笑话,一个木匠受不了了,刨子一递说你来。“我来就我来。”隆介看上去弯腰驼背,萎靡不振,一干起活身材暴长一截,刨木钉架子干得飞快,不须用尺,每一根木枋都安放得横平竖直。割铝塑板更是一绝,电割刀在他手里好似一支笔,直接在铝塑板上划线,一掰开,贴到龙骨架上,射钉枪一打,严丝合缝。两个木匠接下安静地听他训斥,脸上赔笑。我走上去递烟。“其实我是书画家,我是用画画的手给你们拆铝塑板,规格高吧?给你们装修门店,也就赚几包烟钱。”他递来名片,上面是写书画家,书法是国协,画画是省协,还有写作最不济也入了市作协。认识以后才知道这人无所不能,干过的活不计其数,中间还有余暇不停地结婚离婚。女儿只一个,才七八岁。我俩刚认识那天,他就说女儿可是天生美人胚,还拿照片给我看。我啧啧地赞叹跟他可一点都不挂相,他乐呵呵地骂起了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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