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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文学》2020年第1期|薛舒:最后一棵树

来源:《青年文学》2020年第1期 | 薛舒  2020年01月09日10:09

老廖生前种在阳台上的五盆绿植,只剩下一盆还活着,就是一株栽在中号紫砂盆里的小树;树干有点歪,浓密的叶瓣簇成小脸盘般的树冠,满盆翠绿油亮。梁一倩不知道它叫什么名字,问顾品芳,她说也不知道。

老廖是梁一倩的继父,九个月前体检,查出肺癌晚期,三天前去世。告别仪式结束回家,顾品芳把老廖的照片供了起来。没有挂在墙上,也没有设灵台供桌,而是,在门厅的壁橱里理出一个空格,摆上相框,左边一碟水果,右边一碟点心,中间坐一只小香炉。顾品芳起床第一件事,就是给老廖上一炷香。香点完,橱门一关,阴阳两隔,各过各的日子。

顾品芳这么做,梁一倩觉得挺合适,这样既可以祭奠死去的人,又不至于随时要与黑白照片里那张憨厚的笑脸对视。梁一倩难得赞同母亲,也仅是心里想想,并未说出来。顾品芳做事向来实用为上,没什么可圈可点的深意,梁一倩一般不评价、不批评也不赞美。她不想像老廖那样惯着她。

梁一倩已经在母亲家里住了三天,继父刚去世,她理应陪陪母亲。她对吴劲松说了:给你一个礼拜时间,请认真考虑,等我回来,我们离婚。

梁一倩和吴劲松结婚六年,第一年到处游玩尽享蜜月生活,第二年开始备孕,锅碗瓢盆、鸡毛蒜皮接踵而至,五年过去了,依旧二人世界,却吵吵闹闹了五年。那天梁一倩加班,回到家已是晚上八点半,灰头土脸,又累又饿,进门就见男人躺在沙发上刷手机,饭也不做,净水桶空了也不打电话叫人送;脱下来的袜子卷成两个团,扔在地板上,两只相距五米,只要深吸一口气,嗅觉就能感知到若隐若现的汗脚味儿……。梁一倩头皮一阵发麻,脱口说:我们离婚吧!说得不假思索。

梁一倩不记得自己说过几次“离婚”,说多了,仿佛成了夫妻间的打情骂俏。吴劲松听见了,只“嘻嘻”地笑,人还躺在沙发上,眼睛看着手机,嘴里像唱山歌似的念叨:理由,请你说说理由。

理由,说出来肯定会让人笑掉大牙。脱袜子一撸到底卷成团,扔在地板上,东一只西一只,死也不肯拉直抻平放进洗衣桶;吃饭的时候捏着筷子在菜盘子里挑,挑两下也就算了,起码挑五下。找虱子呢?没教养!一天到晚不是坐在电脑前,就是捏着手机不断刷,和老婆说话眼睛全程盯着手机,心不在焉,毫无诚意。蹲马桶也刷手机,占着茅坑不拉屎,久久不肯起来,一年中有半年因为痔疮发作而无法平躺只能趴着睡觉。就这样还想备孕生孩子?做梦吧……这些,算不算理由?可是不上档次,没有核心矛盾,缺乏说服力。要是再拔高一些,那就是:中科大毕业,那么好的条件,工作了十年,至今还是一家IT公司的基层技术员,没有理想,没有追求,满足于安逸的生活……够有说服力了吧?可是平心而论,梁一倩并不在乎吴劲松能不能升官发财,他哪怕一辈子做技术员都没关系,让她无法忍受的是,他们的小家庭已然接近中产阶层,可他硬是把日子过成了粗制滥造的底层生活。当然,这理由,更不能说出来,会被谴责看不起底层劳动人民。

梁一倩只能说:三观不合,性格不配,这个理由可以吗?

吴劲松终于把自己从沙发里竖起来,慢条斯理地说:当然不可以,你这是精神洁癖,一种心理疾病。除了我,还有谁能忍你?你不能总想要别人按着你的心思过日子。

恰在第二天,顾品芳来电,告知老廖去世的消息,梁一倩便扔下“离婚”的话,只身去了母亲家。

早上起床,梁一倩先去开阳台门透气,再给唯一一盆绿植浇水。梁一倩问母亲:姆妈,这盆植物叫什么名字?开花吗?

顾品芳正给老廖上香,她站在壁橱前,双手合十,郑重地拜了三拜,扭头回答:我也不知道,从来没见开过花。

顾品芳上完香去洗漱,梁一倩进厨房做早餐。烤完面包,正煎鸡蛋,听见顾品芳在身后说:我不吃早饭了,要出门一趟。

顾品芳已经穿戴整齐,藕色无领冰丝薄风衣,咖啡色真丝萝卜裤,脖子里系一条米色几何图案小丝巾,配上棕色焗油短鬈发,完完整整一个魔都时尚大妈。

梁一倩眉头不自觉皱了起来,她不喜欢母亲打扮得这样山青水绿,尤其是在她的丈夫去世刚三天的时候。然而,从小到大,顾品芳在为她提供充足的物质保障之外,确是从不干涉她的精神生活,包括学业、婚姻、工作。梁一倩自知没有权利反过来干涉她,于是松了松面部表情,放柔声音问:姆妈,什么事这么急着出去?

顾品芳嘴角微微上扬:橄榄油用完了,要去麦德龙买,西班牙原装进口的那种。

梁一倩拿起手机说:天猫超市也有,今天下单,明天就能送到,我帮你找。说着迅速点开淘宝App,很快搜索到西班牙进口橄榄油。梁一倩把手机屏幕凑到顾品芳面前:姆妈你看看,是不是这种?

顾品芳闪开脸,嘴角依旧上扬:不是我要的那个牌子,吞拿鱼罐头也没了,早饭的生菜沙拉,不加吞拿鱼不好吃。还有,水电煤气费要交,证券交易所也要去一趟,那个小张,基金经理,约好的,一直没时间去。

梁一倩说:水电煤气、证券交易,都可以在手机上操作,干吗要亲自跑?

顾品芳不置可否,脚步已移到门口,换鞋,开门。梁一倩追着说:跑腿的活儿我去办就行,昨天你血压那么高,还心悸,麝香保心丸要随身带……

顾品芳跨出家门,回身说:带了的,放心好了,再会啊。本就上扬的嘴角再往上翘了翘,算是微笑,眼睛却始终不与梁一倩对视。

顾品芳年轻时长得好看,年纪大了依然不丑,眉眼粗重圆大,是那种浓墨重彩的美女。梁一倩长得不像她,小鼻子小眼,没有母亲百花争艳般的五官。顾品芳的面相,可说喧闹,唯其嘴巴长得克制,嘴唇薄薄的,两角超过鼻翼半厘米,不大不小,与夸张的眉眼平衡下来,略微降低了喧闹感,甚至藏了点优雅。她似乎很愿意把自己设定成一个优雅的人,便常常用她的嘴替代别的器官表达情绪。嘴角总是上扬的,仿佛随时在微笑,即便悲伤或愤怒时,也不曾把嘴角往下撇过。然而,这并不表示她没有悲伤和愤怒,看嘴角上扬的角度就知道。比如此刻,顾品芳微笑着说“再会”,嘴角上扬的弧度很微弱,在梁一倩看来,就是敷衍和逃避。

门“咔嗒”一声闭上时,梁一倩有些生气,为了陪伴母亲,她特意请了一周假,不去出版社上班,任凭校样稿堆成山;不回自己家,任凭吴劲松把卷成团的袜子丢得满地都是;不管自己的离婚大业已提上议事日程,并拉开了宣战的大幕……当然,梁一倩没在顾品芳面前提过要和吴劲松离婚,想当年她嫁给老廖,也不曾和梁一倩打过招呼。她们母女,属于“开放型”亲子关系,彼此从不干涉对方的私生活。

看来,顾品芳是要用出门的方式逃开“监视”,是的,梁一倩感觉到了,母亲不需要她的陪伴。

老廖去世,顾品芳前后一共哭过两次,一次是在告别仪式上,没有号啕,只红着模糊的泪眼,嘴角微微上扬,与亲朋好友一一握手致谢,悲痛得十分克制,显得相当有教养。之后又哭过一次,是昨天晚饭时。饭菜是梁一倩做的,清蒸鳜鱼,清炒鸡毛菜和菌菇汤。顾品芳小口抿饭粒,食不下咽的样子。梁一倩问:姆妈,是不是太淡?不合你胃口?

顾品芳忽然抽泣起来,眼泪扑簌簌往下落,说:我想喝罗宋汤。这一回哭得真实而朴实,只不过哭的理由令梁一倩颇觉奇葩。

梁一倩不会做罗宋汤,清蒸鳜鱼也是上网查菜谱对照着做出来的。顾品芳这般矫情,她是有些看不惯的,但是,老廖刚去世,心情不好可以理解,便和颜悦色道:明天我去买罗宋汤的材料,姆妈教我做好不好?

顾品芳红着眼睛摇头:我不会做的。

会做罗宋汤的人是老廖,顾品芳大概想念老廖了,梁一倩便在心里默默地原谅了她的矫情。就这么一次,她算是看见了顾品芳真正悲伤的样子,更多时候,她只是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梁一倩陪在旁边,戴着耳机读电脑里的稿子,顾品芳捏着遥控器频繁换台,家庭剧、谍战剧、纪录片……一不小心调到东方卫视的《笑傲江湖》,贾玲一出场,宋丹丹张开大嘴一笑,顾品芳上扬的嘴角就失控般咧开。还没等发出笑声,仿佛突然想起自己是新做了寡妇的人,不该大笑的,便立即收拢嘴巴,扭头看一眼梁一倩,迅速换到别的频道。

没有人规定刚死了丈夫的女人不可以看喜剧频道或者听搞笑段子,顾品芳的表现令梁一倩既觉反感,又有些自责。她本意是为了陪伴母亲,可是她的牺牲并未换来母亲的欢喜或感念,抑或,她伸出的是橄榄枝,母亲却把它当成鞭子,心里不禁涌起悲凉感,眼圈刹那红了。坐在沙发上的顾品芳瞥她一眼,嘴角往上扬一扬:倩倩,不要再伤心了,你廖伯伯生前过得很幸福,他没有遗憾……

这种时候,梁一倩就一句话都说不出了,只能站起来,打开阳台门,拿起洒水壶,在仅剩的那一盆绿植上淋一遍水。

老廖生前并不是绿植发烧友,那些盆栽植物都是他去逛菜场时顺便抱回来的。他也不是养花高手,经常搬回来三盆,养死两盆。顾品芳常说:阳台那么小,还养花,脚都插不进去,看我哪天给你扔掉……

顾品芳说归说,倒没真的把盆栽扔掉,只是从不插手帮老廖侍弄一回。她不爱养植物,也不爱养宠物,凡是活的,她都不爱养,连女儿梁一倩都不是她养大的。

老廖养盆栽不拿手,买盆栽却不厌其烦,直至九个月前,他同时养活的盆栽数量达到史上最高纪录,狭小的阳台上铺排了大大小小五个花盆,每一盆都郁郁葱葱,生机盎然。

老廖养的植物正值生命巅峰,自己却查出肺癌晚期。医生说,即使手术,也只能维持两三个月,意义不大,建议姑息治疗,减少不必要的痛苦……。顾品芳拍案反对,得了癌症怎么能不开刀?难道等死?老廖脾气好,顾品芳说一,他基本不说二;可是在看病这件事上,老廖却态度坚决:不手术,不住院,回家,我要享受生活!

老廖说到做到,除了隔几天去医院做一次姑息性放疗,别的都和往常一样,早睡早起,逛菜场,去咖啡厅喝下午茶,看电脑里的股票指数,用喝剩的茶水浇花,去襄阳公园跳晚场交谊舞……老廖真是一个热爱生活的人,可是,四个月后,他养的蟹爪兰死了,又是一个月后,他养的文竹和芦荟先后死了,再然后,连最不容易死的仙人球也死了,它们和老廖心灵相通呢,现在,只剩下最后一棵树了……

老廖过世后,有过几拨来访的亲朋好友,顾品芳每次都要说起那几盆植物。带点神秘感的叙述,给老廖生前最后九个月的生活染上了一丝魔幻色彩,并且,以追忆植物的方式来怀念一个人,这让逝者已然终止的生命拥有了某种隽永的意义。

顾品芳的叙述,每每都会把听者打动,梁一倩第一次听的时候,鼻子都酸了。听的次数多了,她才略微感觉上当。顾品芳不是祥林嫂,她把自己关照得很不错,睡前的面膜和牛奶,早餐的营养米糊和吞拿鱼生菜沙拉,没有一天将就的,去殡仪馆做告别仪式,出门前她都没忘了抹防晒霜……她保持着精致的生活,却从不给阳台上的植物浇水,也不会想到要把花盆移到有阳光的地方,哪怕是最后一棵树,她也没动过一次手。这让梁一倩颇不理解,她甚至怀疑,之所以母亲要频繁地提及老廖和他那些盆栽,只是因为那样显得比较深刻,比较高级,她要以此宣告和自告,除了物质生活,她对精神生活也很有追求。

这么想的时候,梁一倩觉得自己实在是过于刻薄了。可是顾品芳的状态,确是不像一个刚丧夫的女人,她不应该因为悲伤而忘了修饰自己吗?她不应该郁郁寡欢、足不出户,整天以泪洗面吗?事实上她没有,她在她的丈夫去世后的第三天早上就迫不及待地出了门,并且直到中午还没有回家。

手机响,吴劲松打来电话,问“马应龙”药膏在哪里?梁一倩脱口说:痔疮又犯了?壁橱中间的抽屉,黄色纸盒,找不到?我回去找吧,等会儿我回家……

吴劲松说:哎哎找到了,明明是咖啡色的纸盒……你说什么?回家?和你妈不开心了?我就担心你又要犯“精神洁癖”的毛病。你不是去陪老太太的吗?什么叫陪伴?别要求老太太依着你的心思过日子……

梁一倩说:她可不是老太太,她年轻着呢。

电话挂断,梁一倩才想起她正和吴劲松闹离婚,这哪像是要离婚的夫妻?于是发了一条微信给吴劲松:不要忘了离婚的事,四天后给我答案。

吴劲松回复:你知道我们的房子现在值多少钱?一千万啊!拆成两份,不如一起拥有全部。好好陪你妈,别瞎想了……后面居然跟着三张笑得极其犯贱的黄色大圆脸。看来他还是没把离婚当真,于是再发一条微信:你觉得你很幽默吗?我和你说的是我深思熟虑的决定——离婚!

吴劲松没再回复,他最厉害的一招就是无视。

梁一倩纠结了一番,决定暂不回家。这几天和母亲住在一起,她所有的看不惯抑或责怪、原谅、试图理解、再次责怪,都是在心里默默地纠结、挣扎、忍受,顾品芳未必感觉到。吴劲松说她“精神洁癖”,她承认是有点,可是决定不回家,不等于她赞同吴劲松,而是,说好了陪母亲一周,才三天,就半途而废,这三天都白陪了。她要的,就是一个问心无愧,她们母女,日常已是疏离,大事当头,尤其不能失了理数。

从小到大,梁一倩几乎没和母亲一起生活过,在她还没记事时,父母就离了婚,是外公外婆把她带大的。那些年,顾品芳生意做得风生水起,与人合伙开公司,常年在深圳。梁一倩长到七八岁,一度怀疑过自己是不是顾品芳的亲生女儿,要不然,为什么母亲是大眼睛,自己却是小眼睛?为什么母亲不把女儿带在身边而是托给外公外婆养?这样的疑惑终是不经推敲,外公外婆家底丰厚,顾品芳又是他们的独女,没有别的孙辈和梁一倩争宠,母亲远在深圳,还频繁寄来市面上最时髦的礼物给她,传说中单亲家庭孩子的凄惨生活,梁一倩从未体验过,没受过虐待,没遭过冷落,要什么有什么。虽然每次学校开家长会都是外公去,但梁一倩从未觉得不妥。外公显年轻,又帅,老克勒的样子,连老师都说:梁一倩你外公是电影明星吗?是不是《保密局的枪声》里的刘啸尘?

梁一倩没看过《保密局的枪声》,但她在家里一堆旧《大众电影》杂志里看见过那个叫陈少泽的演员,她还指着杂志上的海报问外公:这个刘啸尘,是外公的弟弟还是哥哥?

外公大笑,得意极了,梁一倩便也跟着笑,有点小狡猾。那一年她十二岁,已经学会讨好外公外婆,但她从来没有想过要讨好母亲。

后来,顾品芳与合伙人闹翻,离开深圳回到上海,不久就嫁给了老廖。那时候,梁一倩已经在一所市重点高中住读,周末依然回外公外婆家。说实在的,顾品芳赚钱多少,倒还有可能对梁一倩有那么一丁点儿影响,比如刚回上海那会儿,顾品芳投资金融产品,效益还未产生,便收紧用度,梁一倩连续一年没收到礼物;一年以后,顾品芳给她买了一个当时最新型号、最高配置的笔记本电脑,不过年不过节,也没过生日,毫无理由,梁一倩知道,是母亲的投资有回报了。诸如此类,总之顾品芳的存在是锦上添花,而非必不可少。至于个人问题,就一丝都干扰不到梁一倩了,顾品芳嫁与不嫁,她完全无感。有外公外婆,她不缺爱,也不缺陪伴。用一句烂熟的话说,梁一倩无忧无虑地长大了,长到了如今的三十六岁。

三十六岁的梁一倩从未在母亲家住过,确切地说,是顾品芳和老廖的家。现在老廖去世了,梁一倩要履行她作为女儿的义务,陪着母亲守在家里,陪她扮演一个丧夫的新寡,陪她一起不看喜剧频道、不逛街购物、不说笑话、不抹粉底不擦口红,甚至不吃大明虾和活螃蟹。一个刚死了男人的女人,一切奢靡的生活享受,都是有失尊严和操守的。可是,梁一倩还在勉为其难地继续她的角色扮演,顾品芳却好像扮不下去了。

下午三点多,顾品芳终于回来。果然带回了两瓶西班牙进口橄榄油、四个马来西亚吞拿鱼罐头,还有两瓶红葡萄酒。顾品芳喘着粗气放下购物袋说道:麦德龙搞活动,法国葡萄酒打对折,可惜拎不动,要不然多买几瓶,放着慢慢喝,对了,你要不要带一瓶回去给吴劲松喝?

梁一倩随便撒了一个谎:我们正在备孕,我好像告诉过你。备孕这事儿,她的确对顾品芳说过,备了好几年了,梁一倩自己都快忘了她还有一个生孩子的人生目标未完成。顾品芳似也想起来,重重地拍了一下脑门,发出“啪”的一声脆响:哦哟,忘记了,你们要准备生小孩,不可以喝酒的。拍脑门的动作和说话的口吻,竟有些难以抑制的欢乐。

梁一倩想:出去足足八个小时,满血复活归来了?

顾品芳好像感觉到自己有些兴奋过度,嘴角朝上微微一扬,这回是真的笑了笑,带点自嘲:我是不是变啰唆了?哎呀,我老了!——说着双手捧住面孔,瞪着本来就很大的眼睛以示惊恐:人变得啰唆了就说明老了,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也是整天闭着嘴不肯讲话的,你外公还说我,三拳打不出个闷屁。本来我是要早点回家的,没想到今天张江高科一路上涨,我就等着时机,果然,最高点抛掉,一千股,你猜我赚了多少……

顾品芳已然忘我,生活很平凡,可是令她快乐的元素远比悲伤多。多么乐观的女人啊!梁一倩从心底里佩服,同时感到呼吸有些困难,像溺水的人,挣扎着从水里顶出脑袋努力喘气,却挡不住水流持续灌进口腔。

老廖从查出肺癌到去世,比医生预言的“三个月”多活了六个月,顾品芳一定是在心理上做足了准备,她是看着老廖按部就班地走向预见的人生终点,泰然接受了吧。可梁一倩还是觉得,那是性格使然,她自觉洞穿母亲,顾品芳就是个实用主义者,往好里说,是坚强,是心理健康。

一个心理如此健康的人,真的需要陪伴吗?梁一倩只是想尽责,却没料到,从未一起生活过的一对母女,突然住在一起,竟是如此拘谨和尴尬。要不要提前结束?她再次犹豫,说不定顾品芳也正盼着她走呢。

晚上,母女俩坐在沙发上看电影,梁一倩下载在电脑里的片子,接到电视机上播放。刚获了柏林金熊奖的《天长地久》,苦哈哈的,十分应景。看到最伤心感人的桥段,顾品芳一边吸鼻涕,一边抽纸巾,啜泣了好一会儿,肩膀一耸一耸,止都止不住。

梁一倩又一次原谅了母亲,还是住满一周吧。这么想着,竟开始讨厌自己。每天都在嫌恶与原谅的情绪中不断摇摆,如此烦躁不安,这还是她吗?她可是干练的职场女精英,出版公司副主编。

早上,梁一倩起床,发现顾品芳不知所终。看手机,有微信留言:倩倩,我去证券所了,中午不回来。——梁一倩从鼻子里喷出一记冷笑:比我还忙啊!这么早,证券所开门了?

梁一倩走到门厅,打开壁橱,一股檀香味扑面而出,老廖正冲她憨厚地笑。小香炉里留着三支香尾,顶端的三截烟灰随着开门的震动断落。梁一倩拈起一点点香灰,是温热的,说明顾品芳刚出门不久。再一抬头,发现老廖的笑脸比刚才开阔了一些。梁一倩一激灵,心想不能再住下去了。随即快手快脚从纸包中抽出三根香,按打火机的时候,手有些抖。香点着,梁一倩冲着相框里的老廖拜了三拜,喃喃道:廖伯伯,不是我不想陪姆妈,是姆妈不要我陪。拜完迅速推了一把橱门,动作太急,壁橱门发出“嘭”的一声,老廖憨厚的笑脸被关在了门内。

梁一倩到阳台上,离门厅和壁橱最远的角落,给顾品芳发出一条微信:我回闵行了,明天出版社有会。

顾品芳和老廖住在市中心,长乐路上的老房子,沿街,二楼,有一个小阳台。楼下是一家本帮菜馆,阳台的栏杆外侧挡着一块巨大的广告牌。如果站在长乐路上抬头仰望,可以看见黑底红字的店招,是一个英文单词,Homes。Homes的每一个字母都有半人高,字母背后就是老廖和顾品芳家的阳台。广告牌遮不住早晨从斜上方射来的阳光,却阻挡了二楼住家观赏长乐路街面风光的视线。据说,Homes的老板补偿给住家一笔费用,这笔钱,顾品芳和老廖早已回馈Homes。据说,Homes里的醉蟹、上汤干丝和开洋海苔粢饭糕,是沪上千万饭店找不到的绝味。所有的据说,都是据顾品芳所说,梁一倩没有品尝过Homes的饭菜,但顾品芳女士和廖玺昌先生是Homes的铁粉VIP,Homes几乎是他们的食堂。

梁一倩发完微信,收下自己晾在阳台上的换洗衣服,转身进屋,不小心踢到脚下的花盆。就是那棵小树,茂盛得近乎傻不愣登,它不晓得它的主人已经不在人世,也不会伤心委顿,毕竟是植物。梁一倩拿起洒水壶,想想临走前再给老廖留下的最后一盆绿植浇点水吧。这活儿,以前都是老廖干,老廖不在了,梁一倩以后也不会常来,没人浇水侍弄,真不知道它的命运会如何呢。

梁一倩住在远离市中心的闵行区,自从外公外婆十年前相继去世,她与母亲见面的机会就少了,只逢年过节去看看她,买两盒当季水果或时令糕点,仿佛是去探望远房亲戚。老廖刚查出肺癌时,顾品芳给梁一倩打电话,声音带哭腔,说了好几遍:怎么办?怎么办啊?

顾品芳很少主动给梁一倩打电话,偶尔联系,多半是要和老廖出国游玩,问梁一倩是否需要带东西,包包啊,化妆品啊。顾品芳向来是以送礼物的方式来表达对女儿的爱的,一般梁一倩会照单全收,以示她领情。除了送礼物,顾品芳从不来烦她,恐怕也是希望不要被烦,这也没什么不好,梁一倩早已习惯。可是老廖病了,从不来烦她的母亲居然在电话里哭,显然是求助的意思。梁一倩从小有事都不会求助于母亲,突然被母亲求助,心里竟升起隐隐得意。得意劲儿一过,却是难以言说的心酸。那会儿,梁一倩正在开编辑会,接完电话直奔长乐路。

进门的一幕,令梁一倩无比惊异,她看见老廖在厨房里择菜切肉,红黑格子衬衣的背影依然壮大,一回身,红脸大耳依旧。看见梁一倩,老廖出来打招呼,满脸笑容:倩倩来了?正好吃饭,我在炖腌笃鲜。说完回厨房忙碌去了,一点儿都看不出病人的样子。倒是顾品芳,蜷缩在沙发里,脸色灰暗,双颊凹陷,与梁一倩视线一对上,顿时泪眼婆娑,好像患肺癌的人是她,而不是老廖。

梁一倩在母亲身边坐下,想安慰她两句,刚开口喊了一声“姆妈”,顾品芳的脑袋就砸在了她的肩膀上,“呜呜”哭起来。梁一倩的身躯本能地往后缩了缩,然后,犹豫了一下,伸出手,落在顾品芳背上,轻轻地抚了两下。只是两下,没有抚第三下的动力和勇气。其实,她很想对母亲说几句安慰话,比如“放心,有我在呢”,或者“姆妈,我会照顾你们的”。这样的真心话,只在心里滚了一遍,她连半句都说不出来。

本以为老廖去世,顾品芳肯定要哭得昏天黑地了,事实上,她统共才哭了两次,其中一次,是想吃罗宋汤,哭点比较奇怪。相比哭泣,她似乎更最愿意提那几盆死去的植物,提归提,却从未见她侍弄仅剩的那棵树。倒是梁一倩,住在这里的第一天,就往洒水壶灌了大半壶水,听说自来水不能直接浇花,要放一段时间,等水里的氯气跑走了才可以用。梁一倩猜测,老廖临终前已经没有力气给他的植物浇水,那些蟹爪兰、文竹、芦荟甚至仙人球,更可能是旱死的,而非如顾品芳所说,它们与老廖心灵相通,要随着他一起去。至于这盆不知名的小树,竟活得这样郁郁葱葱,梁一倩不认为这是顾品芳的功劳,一点可能性都没有。这就是它的命。这么想的时候,梁一倩突然有些怀疑,这棵树,会不会已经成了精?

梁一倩给最后一棵树淋了一遍水,那些和指甲盖儿一般大的硬质叶片上沾了水珠,更显鲜嫩翠绿,涂了蜡似的闪光,看起来,像是多肉类植物。可是,它究竟叫什么名字?死掉的那四盆植物,每一种都被顾品芳提到过名字,就这一盆,她只称之为——最后一棵树。

梁一倩想知道最后一棵树的名字,并非要以此纪念亡人或者怀念继父的意思,她从不否认自己对母亲的感情近乎淡漠,对继父更是仿如邻居。只不过,这棵树的生命力这么顽强,在缺水少肥的环境下,别的植物死了,它却长得这么好,甚至没有丝毫病态,这就让梁一倩颇觉敬佩了。她甚至想到了自己,于是又生出些许惺惺相惜的怜爱,便想认识一下,这到底是一棵什么树。

梁一倩想起一个手机软件,可以识别植物。有一次和吴劲松吵完架又和好,他被她逼着不准刷手机,晚饭后和她一起出门散步。走过街边花园,看见很多爬藤的黄色小喇叭花,梁一倩随口说了一句:这是什么花啊?吴劲松正在挣表现,很难得的,连她的自言自语都听见了,当即拿出手机拍照,一分钟后,她认识了一种叫“金钟花”的植物。可是,吴劲松的手机在完成植物识别后,再也没有被他收起来。他一手拉着梁一倩,一手刷着手机,完成了散步的后半程。回到家,两人又吵了一架。

梁一倩给最后一棵树拍了一张照片,她想,回去叫吴劲松用软件认一认,哦不,应该在自己手机里下载一个识别植物的软件,不求他,不想让他感觉她有妥协的意向。

梁一倩把衣物用品装进双肩包,检查了一遍有没有遗漏充电器之类的东西,刚要走,听见叩门声,轻轻的两记“嗵、嗵”。她想,大概是顾品芳回来了,忘了带钥匙?幸好还没离开。打开家门,门外没人,探头四顾,走廊里空荡荡,什么都没有。刚缩回脑袋,又听见两声“嗵、嗵”,发自门厅,壁橱。她看了一眼紧闭的橱门,米色油漆合成板,老廖一定在里面持续憨厚地笑着。梁一倩心里一阵发毛,背起包,一步跨出顾品芳和老廖的家,“嘭——”的一声摔上门,逃也似的飞奔下楼。

出楼道,站定在街边,急剧的心跳才渐渐平息下来。梁一倩不是迷信的人,但是敲门声她真听到了,两次,确定不是幻觉,便忍不住想,会不会是老廖的灵魂向她发出了某种信号?可是,什么信号呢?会不会,老廖知道顾品芳不会去侍弄阳台上的绿植,他请求梁一倩替他养活最后一棵树?想想又觉得自己可笑,甩了甩脑袋,准备招出租车。

Homes店长骑着电动车停在梁一倩面前,矮胖中年男人叉着两条腿,腿中间的踏板上堆着大包蔬菜鱼肉。店长冲梁一倩点头:廖小姐早啊!去上班?你爸妈很久没来吃饭了。

最近几个月老廖生病,梁一倩去长乐路的次数比过去密集。店长每次遇见梁一倩都叫她廖小姐,他知道老廖姓廖,但不知道老廖和顾品芳的女儿姓梁。有一次在附近的出版社开会,散会正好是午饭的点,梁一倩在“妈妈菜”打包了一份葱烤鲫鱼和一份扣三丝,提着打包盒到长乐路,却发现家里没人,打电话给母亲,说在楼下的Homes里吃刚上市的清蒸大闸蟹。

梁一倩下楼找到他们,只见老廖和顾品芳相对而坐,一人一杯加了姜丝的黄酒,面前四只红亮的螃蟹,两人正剥得投入。梁一倩不禁怀疑,老廖到底有没有得肺癌?哪里见过这么洒脱的癌症患者?顾品芳也完全不似刚获悉老廖患肺癌时那样悲悲戚戚,看见梁一倩进门,大声招呼:倩倩快来,大闸蟹,正宗阳澄湖的,肥得一塌糊涂……

店长摆着胖手对老廖说:这是你女儿?照理外带菜是不可以进店的,不过,都是老客户了,以后多多关照生意就好啦!说完还叫服务员拿来两个盘子,把打包的葱烤鲫鱼和扣三丝装上。

梁一倩没有坐下来一起吃,只说下午还有事,要赶回出版公司。其实,她就是做电灯泡,两个性情太过投契的人,他们的餐桌,不适合有第三个人。

小时候,梁一倩是做过很多次电灯泡的,那时候顾品芳和老廖新婚燕尔,每个周末都要来外公外婆家接梁一倩出去吃饭。九十年代,普通人家哪有经常吃馆子的?梁一倩跟他们去了几趟国际饭店、梅陇镇酒家、红房子西餐厅……梁一倩不是没见过世面的孩子,从小外公带她几乎吃遍上海滩,却也不似老廖这般频繁上高档饭店。梁一倩问外公:老廖这么阔气,他比我们家还有钞票吗?

外婆说:哦哟,小姑娘,不可以这样叫的,老廖老廖,是你叫的啊?

外公说:我看叫老廖蛮好,难道叫小廖不成?——说完哈哈大笑,又说:老廖怎么会比我们家有钞票?他这个人,挣一块花一块,脱底棺材,人倒是爽气,只要待你姆妈好,别的无所谓。

有一回,梁一倩跟着老廖和顾品芳去绿波廊吃点心。蟹粉小笼上桌,老廖就说起自己年少时的事:那时候,我爸妈都被关在牛棚里,家里被冲击,金银细软都被抄走了,吃饭的钱都拿不出来。中秋节那天,我阿哥问我想吃什么,我说想吃蟹粉小笼,阿哥说,蟹粉小笼有啥好吃,中秋节,要吃就吃烤鸭。烤鸭谁不想啊,问题是没钱,蟹粉小笼都吃不起。后来你们猜怎么样?我阿哥出去了一趟,两个小时后回来了,拎一只油纸包,拆开来一看,是烤鸭,整整一只。哪来的?放心,不偷不抢。阿哥把爹爹留给他的一块梅花表带去“淮国旧”卖了。这天晚上,我们吃了一顿烤鸭,过瘾啊!那时候,国际饭店和人民饭店才有烤鸭卖,三块八一只……

说到这里,老廖夹起一只小笼包,蘸了蘸醋碟,在包子顶头咬出一个小口子,“滋——”的一下吸掉包子皮内的肉汤,咂了咂嘴,一脸满足的红润。

梁一倩不忍卒视般低下了头,老廖吃东西的享受劲儿,每每溢于言表,令她尴尬不已。吃饭的礼仪,也是外公外婆教的,优雅与粗鲁的区别,尤其在饭桌上显现。那时候,梁一倩不太理解,母亲怎么会爱上这个吸包子里的肉汤都要发出满足的“滋滋”声的男人?那一年梁一倩十六岁,十六岁的高中生,对母亲有一万个看不上眼,却也不失礼。

吃完绿波廊,梁一倩从顾品芳手里拿过账单看,说:一客汤包要十二块八?才四只,也太贵了吧!可以买三只国际饭店的烤鸭了!乔家栅的大排面可以吃两碗,还可以加一只酱蛋和一块素鸡。

顾品芳嗤之以鼻:小气巴拉的,像谁啊?国际饭店的烤鸭现在是六十八块一只。

老廖小时候,一只烤鸭三块八;二十年前,梁一倩小时候,一只烤鸭六十八块;去年,梁一倩和吴劲松去北京,吃过一次全聚德前门店的烤鸭,两百六十八块一只,酱和饼还要另点,吃是吃了,还是觉得不值。梁一倩的确有些小气巴拉,也不知道像了谁,没遗传到外公的豪放性格,也没有遗传到母亲的败家型脾气。她从小就是小管家,属于自己的玩具、图画书、零花钱,样样保管得妥妥帖帖,别人轻易碰不得,也骗不走。她的自我管理能力似乎与生俱来,大学三年级,去新加坡做交换生,独立在外生活,她把自己安排得井井有条,还省下不少生活费和奖学金,毕业前夕,已经攒了一笔不大不小的存款。

也许,是随了亲生父亲?梁一倩依稀记得父亲的样子,是在上幼儿园之前,似乎是瘦高的人,吊儿郎当地站在外公外婆家门口,像一根无所事事的电线杆子。她仰头看他,略觉眩晕,只是一个模糊的影子而已,并没有亲近的欲望。后来,就断了关系,他也不来看看女儿。梁一倩也不惦念父亲,她压根就不认识他,面对面走过都不会认识,又有什么好惦念的呢?真是一脉相承的决绝。所以,很有可能,她的性格,就是随了父亲。她也一直不知道父母为什么离婚,外公外婆和母亲从不提及,她也未曾有兴趣去了解。

直到渐渐长大,梁一倩才有些明白,这世上,大概只有老廖能和顾品芳过到一起,说得俗套一点,那叫缘分。他们俩,就是一块馒头一块糕,搭好的。一度,他们还想把梁一倩也搭进去,可是进了高三,梁一倩要专心准备高考,就不跟他们出去吃饭了。梁一倩不和他们生活在一起,也就很难和他们混搭成一家人了。

不过,Homes店长只以为他们就是一家三口。可是,老廖生了九个月的病,一周前去世,店长好像不知道,不然他怎么会说“你爸妈很久没来吃饭了”?

梁一倩没有回答店长的话,只是笑笑说:谢谢你关照啊!再见。

店长提着两大袋蔬菜鱼肉往玻璃门里挤:哪里哪里,廖小姐常来啊!

梁一倩回答:好啊,谢谢。心里却想,有理由常来吗?来干什么呢?

梁一倩站在街边等出租车,抬头即见Homes招牌上巨大的英文字母。招牌后面就是老廖的阳台,她用肉眼测了一下,最后一棵树的位置,应该在字母e后面。

可是,世上大概没有一个人会在看到字母e的时候,想到字母的背后藏着一棵树吧?

梁一倩拿出手机,翻出相册,又看了一眼刚才拍的照片。最后一棵树歪着脖子立在紫砂花盆里,枝繁叶茂的,一点儿都看不出衰败。对于一棵盆栽树来说,老廖的确是它唯一的依靠,可是在这个世界上,老廖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人,他去世了,地球依然旋转,世界依然喧闹,连他的妻子顾品芳都活得好好的,更不要说Homes店长没发现世上已经没了老廖。少一个食客而已,不影响营业额。

晚上,梁一倩接到顾品芳电话:电视机上连着一根线,是不是你忘了带走?我怕你急用找不到。

梁一倩离开时检查过随身物品,还是忘了一根电脑连接线,看《天长地久》时接上的。只因为两次诡异的叩门声让梁一倩慌了神,逃也似的离开了。梁一倩说:不急用,吴劲松还有一根线……

接下来,就没什么话好讲了。梁一倩对母亲的动向一如既往地无甚兴趣,譬如一早出门去了哪里,干吗去了,什么时候回来的,她一概不问。准备挂电话时,母亲却支吾着说:嗯,倩倩,我想问你一件事,其实不重要的,就随便问问。

什么事,说嘛!

你今天走的时候,有没有动过壁橱?

梁一倩背脊一凉:怎么了?

我拉开壁橱的门,照片就掉了出来,相框摔碎了。一直是靠在壁橱最底部的,怎么可能跑到门边上,一开就掉下来……

梁一倩想起并非幻觉的“嗵、嗵”声,没敢告诉顾品芳,只说:我早上给廖伯伯上过一炷香,照片的确靠在壁橱最里面。姆妈你别瞎想,有可能隔壁邻居在墙上打钉子,把照片震下来的。也有可能我上完香,关橱门的力气大了点……

梁一倩在分析多种可能性的时候,自己也很是狐疑。好在顾品芳没有追问,更没有提出请她回去再住几天的希望,只说:那你早点休息,再会。

吴劲松刷着手机,两条腿趔趄着挪到梁一倩面前:老婆,“马应龙”在哪里?

梁一倩斜了吴劲松一眼,开始了她驾轻就熟的连篇谴责:一个犯了痔疮的人,刷着手机找“马应龙”,真是令人佩服。昨天说找到了,明明是黄色的纸盒,你说是咖啡色,好,咖啡色就咖啡色,你都用过了,为什么又找不到了?是,你是IT技术员,电脑是你的饭碗,可你不是抱着电脑就是捧着手机,你对我们这个家有什么用?你和洗衣机比比?和脱排油烟机比比?你连垃圾桶都比不了,家里的东西,样样有用,只有你,废物而已……

男人从手机屏幕里抬起头,推了推眼镜:哦对,昨天洗完澡在卫生间用的。说完撅着屁股拐着腿,继续盯着手机往卫生间挪。

吴劲松再次用“无视”来应对梁一倩的讨伐,以前梁一倩会追着他责问,追到他跳起来反驳,而后大吵一架。接下去,就是半小时左右的冷战,再接下去,吴劲松会找梁一倩说话,没事人似的说:老婆,我那件绒睡衣在哪里?天气冷了,要穿厚睡衣了。梁一倩只能铁着脸替他找出绒睡衣,几乎是扔到他身上的,结果多半还是不了了之。——就这样反反复复,每一次从争吵爆发到战火熄灭,都是一样的过程。梁一倩烦了,不想再重复了,既然说了要离婚,那就付诸行动吧,于是抱着被子去客房,分床睡,以示离婚的决心。

吴劲松在卫生间里久久不出来,一定又坐在马桶上忘乎所以地刷着手机呢。梁一倩心灰意冷,靠在床上也刷起了手机。想起白天给最后一棵树拍的照片,便进应用商店搜索软件,关键词是“识别植物”。跳出来好多个,浏览了一遍,挑了一个叫“识花君”的App,觉得名字好听,不知道好不好用。下载后,按照要求输入最后一棵树的照片,果然神速,一分钟都不到,新页面跳出,梁一倩拍的最后一棵树,在屏幕里绿油油地招展着,图下有一行字:咦,我居然不认识你耶!后面跟着一个表情图,大圆脸无奈地摊着两只手,委屈撇嘴。

梁一倩忍不住笑出来:居然不认识我,还有脸叫“识花君”?白瞎了这么好听的名字。梁一倩放大图片细看,只看见肥厚多肉的小叶片们茂密簇拥着。她对植物没有经验,看不出什么端倪,可是连“识花君”都不认识它,真是奇怪了。

老廖生病的九个月,梁一倩两三个星期去一次长乐路。最初,看不出老廖有什么不一样,他见了梁一倩,总是笑呵呵地说:来啦!姆妈说你今天要来,就不要来了嘛,你忙来兮,我们都蛮好的……

后来,老廖渐渐消瘦,精神却还不错,梁一倩去时,他会和她聊两句阳台上的绿植。有一次,正值仙人球开花,长满尖刺的粗糙圆球上顶出一朵鲜嫩得掐得出水来的黄花,独独的一朵,花蕊一丝丝的红,细看,竟有些妖冶。梁一倩和母亲坐在沙发上喝老廖做的手磨咖啡,老廖自己不喝,说最近吃的药和咖啡相克。他就站在阳台上,指着仙人球对沙发上的母女说:养了五年,第一次开花,好兆头……

当时梁一倩心里“咯噔”了一下,她想起小时候唱过的一首歌:竹子开花喽喂,咪咪躺在妈妈的怀里数星星,星星啊星星真美丽,明天的早餐在哪里……

那一年四川山里的箭竹大片开花,都知道竹子一开花就要死了,然后,熊猫的粮食就没了。那次,为了拯救熊猫,梁一倩把自己的十元压岁钱捐了出去。

仙人球开花,不知道算不算珍贵,总之老廖养的盆栽,大多不开花,还有一盆文竹,一盆芦荟,也只是绿着而已。最令人惊异的是那盆蟹爪兰,长得像大号仙人掌,宽长肥厚的枝叶,有一天,突然就顶出很多很多花苞,几乎是一夜之间,开出了满盆痴头怪脑的桃红花朵,连着开了一个月,亢奋得停不下来。可是花一谢,蟹爪兰就死了,先于其他四盆植物死了。紧接着,文竹和芦荟也死了。直到仙人球死的时候,老廖已经瘦脱了形。

老廖没法给顾品芳炖腌笃鲜、做罗宋汤了,每天就在藤椅上坐一会儿,靠近阳台,晒一会儿太阳。老廖伸出手,指指阳台上最后一棵树,顾品芳就会走到阳台,袖着手,蹲下身看看花盆里的植物,说一句:蛮好,长得蛮好。塑料洒水壶就在边上,她也不会拎起来。这样的情形,梁一倩见过几次。只要她在,她就会顺着老廖指点的方向,拿起洒水壶,为最后一棵树浇点水。这棵小树,长势一直缓慢,养了那么久,没长高,也没长大,却也始终保持着茂盛。

那些日子,是梁一倩与母亲来往最频繁的时段,前所未有。直至最后,老廖几近昏迷,住进康复医院,两周后去世。老廖的身后事,大多是梁一倩去处理的,顾品芳只是坐在家里,嘴角微微上扬,以缄默表达沉痛。虽然梁一倩从未唤过老廖一声爸爸,但客观地说,老廖对她很不错,她上大学、去新加坡做交换生、结婚……一系列人生重大事件,老廖都慷慨解囊了。他不能如同亲生父亲一样在女儿考上大学的时候给她一个满怀的拥抱,这工作,是由外公做的。他也不可能在她出嫁的时候牵着她的手交到另一个男人手里并落下不舍的眼泪,他没机会演这一出,梁一倩结婚没办仪式,只是用婚假和吴劲松去了一趟法国。所以,老廖能做的,就是一次次掏钱,越爽快越能表达他对继女的关爱,哦不,应该说,越爽快就越能表达他对妻子的爱。

顾品芳被老廖惯坏了,梁一倩总是这么想,她有些同情老廖,甚至为他感到略微不值,尤其在他患病之后。然而,有时候,看到老廖已然病入膏肓却还乐呵呵的样子,她又突然疑惑,鞋子穿在脚上合不合适,只有脚知道,不是吗?

四十五分钟后,吴劲松捏着手机推开客房的门:老婆,换床睡了?好吧,我去把我的枕头拿来。说完趔趄着两条腿出去,一会儿抱着枕头回来,往梁一倩身边一躺。

梁一倩不理他,翻过身,把后背对着他。两人躺在一张床上的一个被窝里,各自刷着自己的手机,谁都不说话。

这是吴劲松第二招,若即若离的求和,并没有妥协的意思。

顾品芳没有再找过梁一倩,那根电脑连接线,她也一直没去长乐路拿回来。两周后的一个上班日,午饭时间,梁一倩肠胃不太舒服,喉咙口总有种哽着的感觉,不想吃饭,于是到公司楼下的便利店里买了一杯新鲜的柠檬茶。回办公室,就接到顾品芳电话,神秘兮兮地问:倩倩,你是不是怀孕了?

梁一倩一惊:没有啊!怎么忽然问这个?

顾品芳说:昨晚梦见你廖伯伯,他说留我一个人冷清,他派个童子来陪我……

梁一倩心跳加速,嘴里却还说:做梦罢了,不要瞎想。

挂掉电话,急速的心跳还平复不下来,算了算例假时间,的确已经过了一个多星期。正疑惑着,忽然一阵反胃,想呕吐,可是什么都没吃,怎么会要呕吐?难道真的怀孕了?

梁一倩心中滚过一阵窃喜,当即请假,出公司,去药店买了电子验孕棒,然后打车回家。到家直冲卫生间,照着说明书一步步操作,三分钟后,结果显示“怀孕,2-3周”。梁一倩鼻子一酸,眼睛湿了,心里忽然有些感动和愧疚,却也并不清楚为什么感动,又是对谁愧疚,随即又生出一丝后怕,幸好,每次她说要离婚,吴劲松都不会同意,要不然她早就是单身女人了,哪还能怀上这个孩子?这一次,她又提离婚,要是知道肚子里的种子已经发芽,她就不会提了。

吴劲松下班回家,梁一倩已经做好饭菜,餐桌上还摆了一瓶葡萄酒。职场女精英很少不加班准时回家,今天居然做了饭菜,还准备了葡萄酒,吴劲松的脸色就有些紧张了:你,不会真的要离婚吧?这是,最后的晚餐?

梁一倩横了他一眼:这回便宜你。然后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腹部:宝宝来了,从现在开始,你要再让我生气,随时休了你,我是说真的,别以为我开玩笑……

吴劲松反应过来,眼眶红了。

晚饭,吴劲松高兴,喝了好几杯葡萄酒,饭后围着梁一倩转,一会儿问要不要把客房改成婴儿房,又问这个孩子会是儿子还是女儿,起什么名字好,还把书柜里那本买回来后从没翻过的《诗经》找出来,说要想一男一女两个名字备用,最后哼着《亲亲我的宝贝》呼呼睡去。这一晚,吴劲松没刷手机,一分钟都没有。

梁一倩有些兴奋,一下子睡不着,想要线上预约妇产科医院的检查,还想在网上查早孕注意事项,又怕手机辐射影响胎儿,不如明天直接去医院,再让吴劲松去书店买孕期保健书。转头看床上的男人,睡得一脸醉红,半张着的嘴里喷出带酒味儿的鼾声,床沿边的地上,卷成团的臭袜子东一只、西一只,“马应龙”药膏躺在床头柜上,盖子都没拧上。梁一倩习惯性地想张嘴斥责,却看见两卷臭袜子的边上,趴着那本摊开在某一页的《诗经》,意欲燃起的斗志霎时松懈下来。梁一倩抬手抚了抚自己还未隆起的腹部,现在,除了肚子里的宝宝,天下无大事。

其实,“离婚”两个字说得轻巧,一定不是真的要离婚吧?梁一倩几乎是在说服自己。吴劲松说过:你不能总想让别人依着你的思路过日子。好像,她也一直觉得这话是有道理的。那么讨厌他,可又那么容易原谅或者妥协,还是因为有爱吧?

梁一倩想到了母亲,果然如她所说,怀孕了,要不要告诉她?或者,过几个月再说?现在就说,岂不等于证实了她那个梦?梁一倩还是不想惯着顾品芳,她就是不愿意让母亲哪怕有一丝居功自傲的得意。可是,也太巧了吧?老廖派来的童子?想想就好笑。无论如何,怀孕总是好事,周末还是去一趟长乐路吧,给最后一棵树浇点水,两个多星期了,不知道是不是还活着,活得怎么样。再请母亲去Homes吃个饭,老廖不在了,没人陪她下馆子了吧?

比起母亲,梁一倩似乎更牵挂最后一棵树。她有种奇怪的执念,老廖留下的最后一盆绿植,一直顽强地活着,是不是有着某种象征意义?或者,一种提示,抑或征兆?

周末上午,吴劲松开车送梁一倩到长乐路:和你妈说声抱歉,下次请她去上海中心吃饭,你走路慢点,下午等我来接你啊!吴劲松还要去公司,新开发的软件正赶进度,这个很少愿意加班的人,最近工作劲头高涨。

梁一倩先到Homes订了一个二人桌,再上二楼,敲开门,露出顾品芳显然经过精心修饰的淡妆脸,嘴角微微上扬:倩倩来了。梁一倩叫了声“姆妈”,进屋,先去阳台。

最后一棵树好端端地立在紫砂盆里,树干歪着,小圆叶片依然茂密,簇拥出近乎浓郁的树冠,没有一丝缺水的迹象。梁一倩拎起洒水壶,沉甸甸的。她猜测,顾品芳终于学会给植物浇水了,还知道提前把自来水灌入洒水壶,以便让水里的氯气跑掉。老廖不在了,没人惯着,她倒贤惠起来。这么想着,梁一倩问:姆妈,这棵树,你几天浇一次水?

顾品芳说:没啊!我哪有工夫弄它?不浇水不也长得蛮好?

梁一倩怔住,拎着洒水壶抬起头。顾品芳刚换上一条黑白斜纹连衣裙,正在穿衣镜前扭着身子自我欣赏,嘴角上扬的角度比适才大一些。即便餐馆就在楼下,她也要郑重打扮一番,她还是她,没变化。

梁一倩明白了,洒水壶里的水,还是两个星期前她自己灌的,顾品芳压根就没动过。可是,最后一棵树居然还能活得这么漂亮,果然是成精了。

梁一倩蹲下身,她想看看,它到底是棵什么树精,居然在这么恶劣的条件下也可以活着,还活得这么滋润。树精很配合地立在盆里,一动都不动。梁一倩伸出手掌抚了抚树冠,凉凉的,厚厚的,手感柔软且扎实。有一片树叶的梗快断了,她伸出大拇指和食指去掐,就那么一丁点儿连着,却连得很牢,橡皮筋似的,手指甲用足了力,还是掐不下来。梁一倩用力一扯,“哗啦”一下,竟把整个花盆扯翻了,紫砂盆一个跟头倒地,盆没碎,盆里的黑泥和砂砾却撒出大半,埋在土里的树根几乎全部裸露了出来。梁一倩惊异地发现,那根褐色的树根,只是独独的一条主根,上面没有一丝根须。

梁一倩惊叫:姆妈你看——

顾品芳闻声跑到阳台门口,探头一看,怔了一小会儿,忽然抿了抿上扬的嘴角,“扑哧”一下笑出来,随即张开嘴,“哈哈哈”地大笑起来,笑着笑着,眼泪淌了一面孔:你廖伯伯,顶顶幽默了,人都不在了,还和我开了一个玩笑。

梁一倩捡起歪在地上的整棵树,枝叶连成一体,很完整,褐色的树根上还带着些许泥土,没有根须,也不干枯,不腐烂,被梁一倩扯翻了,却一片树叶都没掉落,浑然一体的树冠保持着葱郁油亮。

梁一倩终于看出来,它就不是一棵真的树,而是那种由璃钢树脂、环氧树脂和塑料做成的,不浇水也能常年翠绿的仿真植物。怪不得,“识花君”都认不出它,不过,它真的很像很像一棵活着的树,每一片叶子,每一道叶脉,都栩栩如生。它还煞有介事地插在一盆真的黑泥和砂砾混合的土中,仿佛,它是借着土里的养分活着。它无数次地接受老廖抑或梁一倩的浇灌,却也在没日没夜的缺水中继续它虚构的生命,一副宠辱不惊的样子。谁又能看出来它是假的呢?

梁一倩问顾品芳:姆妈,廖伯伯买回这盆植物的时候,知不知道是假的?

顾品芳想了想:不晓得啊!阳台上的每一盆植物他都给浇水,也从没提起过哪个是真哪个是假。

老廖即便不是“识花君”,也不太可能看不出这棵树的真假吧?他天天侍弄那些植物,会不知道?可是,他居然给它浇了两年水,究竟是真的不知道,还是假装不知道?梁一倩满心狐疑,再看顾品芳,低头看着地上的假树,嘴角上扬,似笑非笑,仿佛一个藏着天然智慧的蒙昧之人,不用别人告诉她,她也知道最后一棵树就是能活下去,哪怕不浇水也能活得很好。她才是“识花君”呢。

梁一倩这么想着,觉得这事儿真的蛮好笑的,便咧开嘴笑起来。顾品芳跟着梁一倩再度发笑,笑得眼睛里又冒出一层水雾。母女俩的笑点不一样,却也一起笑了好一阵。正笑着,梁一倩突然问了一句:姆妈,你和我爸爸,我说的是亲生父亲,为什么离婚?

顾品芳停了笑,脸上忽然飞起一片红云:这个,怎么想到问这个?其实,告诉你也没什么,你都长大了。不过,你听了不要生气,也不要怪我……当时,肚子里有了你,我就想生下来,其实,没结婚……哎呀,反正就是,没想结婚,但是,不等于你没爸爸,可是,等你长大了问起来,我怎么回答?就告诉你,离婚了……说完,瞥了梁一倩一眼,目光惶恐,随即垂下了眼皮。

梁一倩看着顾品芳,一时不知道说什么。顾品芳以为她会生气,会责怪她,可是没有,梁一倩自己也没料到,这么令人惊异的答案,她居然没生气,一点点坏情绪都没有。她甚至感觉到,她有些喜欢顾品芳现在的样子,真是前所未有。

顾品芳耷拉着长睫毛,抿着微微上扬的嘴角,肌肤依然光洁,身材依然匀称,这样的年纪,穿连衣裙竟没有一丝违和感。梁一倩发现,其实自己很幸运,母亲把她交给外公外婆,即便是无奈之举,也是在客观上给了她最好的环境。她不是“最后一棵树”,缺水少肥也能长这么漂亮,她无忧无虑地长大,只是因为他们为她阻挡了纷扰。

顾品芳原地站着,嘴角扬了扬,很尴尬地笑了笑,好像要找些话题来缓解眼下的冷场:至于,为什么不结婚,这个就有点复杂了……

梁一倩打断母亲:没关系的姆妈,不要说了,现在,听我告诉你一件事,我怀孕了,你做梦的第二天查出来的。

顾品芳抬起头,眼睛瞪得很大,突然伸出手,朝自己脑门上拍出一记清脆的声响:真的?真的吗倩倩?是不是?我说是不是?你廖伯伯怕我冷清,派童子来了吧!说着,走到梁一倩跟前,张开双臂,一把搂住了她。

梁一倩习惯性地缩了缩身躯,想摆脱,却还是任由母亲的手臂环绕住自己的肩膀。她从不记得和母亲有过如此亲密的动作,别人家母女手挽手逛街,她们没有,别人家女儿钻进母亲的被窝发嗲,她更没有。她甚至从不为此感到遗憾。现在,她依然觉得,被母亲搂住有着浑身的尴尬和不适。自己与母亲之间的距离,她从来承认,并坦然接受。现在,她想,她是不是也应该学会坦然地接受亲密,像顾品芳那样?

午饭时间到了,梁一倩和顾品芳下楼,进Homes。白衬衣黑领结的店长捧着厚厚的白肚皮朗声招呼:廖师母好,廖小姐好!廖先生怎么不来吃饭?

顾品芳嘴角往上扬了扬,以示微笑,梁一倩冲店长点了点头,两人径直走向订好的餐桌,谁都没解释为什么老廖没一起来吃饭。好像,她们不约而同地要保守一个秘密,只为等到答案揭晓的那一刻,说一句“开玩笑啦!”,然后,引爆一阵释然的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