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2020年第1期|朱秀海:在医院里
来源:《十月》2020年第1期 | 朱秀海 2020年01月08日12:00
上 篇
雨下得不大,但窗外松林的针叶每一根都湿漉漉地闪着银白色亮光。他来得早了,以为没那么快的,但还是很快就被叫到了号,于是就第二个坐到了诊室里那位显得憔悴和急躁的女医生面前。
“你怎么了?”
“你都看到了,面瘫。”
“什么时候的事?”
“昨晚上,吃饭的时候发现的。”
“你做了什么?”
“昨天中午喝了酒,天气太热,回来冲了个冷水澡,再后来睡了七个小时。”
“继续说。”
“可能是电扇吹的。我在床头后面凳子上放了一台电扇。床头不高,我睡下时打开它吹。太热了,你知道的,昨天的气温,39度。”
“你把一台电扇放到枕头后面对着吹了七个小时?左边右边?”
“左边。我醉了。平时不怎么喝酒,可是昨天——”
“甭说了。这么热的天喝大酒,醉了回来,路上肯定大汗淋漓,然后冲冷水澡,再用电扇冲着左耳后面的风池穴吹七个小时。你可真行。你身体还不错,不然就不是面瘫了。”
“那会是什么?”他好奇地问,虽然半边脸歪得厉害,但还是想笑一下。
女医生心情不好。他第二次想道。她并没有理他,从他看到她那一刻她一直在心烦意乱。她在桌面上胡乱找处方笺,可处方笺就在她手边。
“大夫,要紧吗?”
“百分之五十的轻度面部神经麻痹不用吃药。其余百分之五十需要治疗。最严重的百分之三治疗也没用。你属于这百分之三。”
“你是说,治也没意义了?”
“有意义。可以让你心理上有个过渡期,接受眼下这个结果。”
他发现她又不找就在她手边的处方笺了。
“那我该怎么办呢?”
“这种病没有特别好的办法。但一时半会儿也死不了人。有些人根本不治疗,慢慢也会好起来。关键是让受到伤害的面部神经功能得到恢复。要不我给你开些药?你回去吃。”
他心里急躁起来。女医生的结论是他一下不能适应的。他飞快地想道如果想迅速地摧毁一个人,这位就是顶级的能手。
“我能不能住院?”
这次她注意地看了他一眼。
“床位紧张。你——”
他明白她的意思。一是住院没有意义,二是如果他自己有办法,能弄到床位——
他说:“我在部里工作了二十八年,从没住过一次院。这次情况不同,我想住一次。”
他态度中突然冒出来的逆反和不妥协的情绪似乎让女医生一瞬间改变了想法。但也许她更想快点打发他离开。她麻利开出了一张住院申请单,向他推过来,一边说道:
“你去住院部看一看。也许你运气好。”
“谢谢。”他说着,站起来,因为下面一位已经推开门出现在他身后。这是一个和他岁数相仿、可能还要比他大几岁的中年女人。“再见。”
女医生没有回答他是因为她的注意力已经转向这个第一眼就让他觉得有点奇怪的女人。至于哪里奇怪他一瞬间没有过细地想过因此也说不上。“你不是已经住院了吗?怎么又来了?”女医生生气地说,这个年龄不该出现的皱纹一条条出现在她不好看的脸上。
那个无论妆容还是衣饰都让他觉得有些莫名怪异的中年女人并没有马上回答医生的话,她脸上现出讨好的笑容,不看医生却在回头看他,其实是在等待他快点走出去。他开门走出,身子刚刚到了门外,身后那扇门就让她给关上了。
他站在门外想了想,这个女人为什么要迫不及待地关上门,不让他听到她和女医生的谈话?不过这和他没关系。
走出医院门诊部大楼后,他在生长着许多枝干粗大的落叶松的院子里站着想了一会儿,思考是不是放弃住院治疗的想法,但内心突然就升起来的逆反和执拗还是让他走进了对面的住院部大楼。从拂晓一直没停的雨已经不下了。水泥地面上有一洼洼积水。住院部大楼进进出出的病人和家属并不比门诊部大楼少。但他还是顺利地在接待前台见到了受理本部人员住院申请的护士长。那女人看了他的住院单后又飞快地瞟了他一眼。他也在看她。在和这个因生着一张圆圆的红润的面孔而让他觉得她过得很幸福的女人的对视中,他感觉到自己左半边瘫得厉害的脸让应当久经这种场景的她也有些吃惊。她又看了一遍他的住院申请单,放下来,说:“没有床位。”
他灵机一动,大着胆子说了一句:“不。我刚刚打过电话。现在就有。”
这个已经不年轻的女人深深看他一眼。这新的一次对视有些锋利,但也许只是刀剑的寒光一闪,他没有躲开那一瞬间她突然显得严厉的审视的目光,并且迅速意识到自己成功了。他让对方相信了自己方才的话。可她仍然说:
“你跟谁打的电话?打了也没用。刚刚是空出一张,可已经有病人住进来了。”
他大着胆子将谎撒下去。
“不是那一张。另外还有一张。”
女人像是彻底服了他。“是有一张。可那是给危急病号留的。你是面部神经麻痹,住不住院都一样。”
他又搬出了那个理由。“我在这个部工作了二十八年,从没住过院。这是第一次。”他坚持道。
女人有些犹豫了。“好吧,我打个电话。”她就在他面前拨了一个电话出去。他很快明白她并不是打给什么人查证他刚才是不是给某人打过电话。这个电话打给了病历库,让对方查证一下他到底住没住过医院。
“你叫什么?”她在打电话的中途问他。
“伊静。部直属研究院第三研究所。副研究员。”
她向对方报了他的名字,很快结束了这次通话,放下听筒后看他一眼,说:“跟我来吧。”
办完入院手续住进神经内科8号病房后他才惊讶地发觉,这间有着八张病床的大号普通病房里居然还有另外三张病床空着。他想骂一句,忽然想到关于这家医院的传说可能都是真的,它本来只是一家部属医院应当主要为本部人员服务,多年来却把更多病床向社会开放以获得大批收入作为医院工作人员的奖金和福利。他淡淡地想这在当今几乎所有医院都不是什么秘密了。让他想不到的是剩下的三张病床不到中午就住满了,有一个瘫痪的老年病人是用担架抬进来的,另外是一个食物中毒的中年锅炉厂工人和一个吃坏了肚子的三岁小男孩住进来。等他在医院里住了几天后慢慢习惯了,才知道床位真的紧张,他能住进来非常可能因为他那句话:他在部里工作了二十八年还从没有住过一次医院。
这时他已经把那个奇怪的中年女人给忘了。
再见到她已是住院后第五天的早上。治疗已经开始,其中一个项目是针灸。每天早饭后他要去住院部在地下一楼的针灸室排队扎针。到了这时才发觉他原以为不会有太多的人像他一样患上面部神经麻痹来这里扎针的想法错了。针灸室外等待治疗的像他一样歪着半张脸的病人排成了一列长队,上有八十岁的老翁下有四岁的女童,让人想起小时候学过的某一篇小学课文里的句子:前面看不见队伍的头,后面看不见队伍的尾。而她也站在这样一支队伍中间,和他隔着四五个男人和一个被风吹歪了脸的小姑娘。
她回头第一眼就认出了他,只对他笑一笑,好像他们早就是熟人了一般。最奇怪的是他居然也有了这种感觉。但谁也没有说话。做过针灸出门,他开始习惯于像许多长期住院的病人那样在医院中心松树林子里的甬道上走几圈,呼吸林中还算清新的空气。但今天他一出门就发现她在松林边的人行道前站着等他。
“你好。”看到他走出来,她仿佛努力鼓足了勇气,首先对他开口。
“你好。”他回答。
“我们见过的。”她出乎意外地对他现出了一点活泼的笑容。
他注视了一下女人的脸,惊讶地发现如果再年轻十岁这会是一张标致的古典美人的脸,就是现在也仍然称得上风韵犹存,还多出了一种成熟女性的美。他明白了那天为什么在门诊室第一次见面她就给自己留下了印象。
“真不幸。你不会也和我一样——”
她抿住嘴笑起来。
“你以为那天我在你后面进去看王大夫,也是——”
他有些惶惑了。“原来你不是。我说呢,看着不像。可你为什么也和我们一起排队,啊,做针灸?”
她没有回答他的提问。“你知道那天我去见王大夫,是为了啥?”
他不由自主地就被她吸引了,和她一起在林边的长椅上坐下来,一边继续用观赏的目光看她。
“我想告诉她一件事。可后来……我犹豫了。”
他仍然没在这个女人身上看出那一点怪异的感觉来自何方。但由它带来的惊觉却再一次苏醒。
但他不是那么容易被惊吓的。他仍然坐在她身边。
“为啥?”他问她。
“她没有评上副高。但她并不知道。别人都瞒着她。因为这个她心情不好。这次她本来就不该评上。本来就轮不到她,可她觉得自己需要这个副高。”
女人身上特有的奇怪感觉再次沉重地袭击了他,有一种大水汹涌漫过头部的眩晕感和恐怖。
“你是怎么知道的?”
她笑望着他,有点谦卑和讨好的意思,脸上仍然保持着那种说不上神秘,却仍然让他觉得怪异的表情。正是后一点让他的心越发惊惧。
“我就是知道。我还知道你为什么住院,你怎么住的院。你好运气。本来没床。你来时没床,住进去以后马上又没床了,你恰恰赶上了那张床空出来没有人住的半小时。”
现在他知道她为什么会觉得这个人到中年的美丽女子身上有某种让他觉得奇怪的东西了。他自己在别人眼里就是奇怪的。他的职业,他读的书,他正在做的研究,都让他并不惧怕和这样一个女子遭遇,相反还刺激了他的职业好奇心。
何况他是在住院。他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利用这次反正也治不好的面瘫,给自己放一个长假。
“你还看出了什么。关于我。”
“你想知道什么?”
有一会儿他不再说话,只是看着她,心里却在快速地想他真要知道吗?他一边这么想一边看她一边还注意到一阵突然袭来的风从他们脚下卷走了被雨水打湿的枯落的松叶。
“我想知道你关于我都知道些什么。”
“你面瘫不止是因为三伏天喝大酒,冲冷水澡,然后睡着了让电扇冲着耳后的风池穴吹了七小时。”
“那个女大夫告诉你的吧?”
“她是告诉了我。可即使她不说,我也知道。”
他决定不再忍耐。这样的女人有时也需要你给她一点小小的教训。他看了一下表,离午饭还有半小时,闲坐着也无聊。
“我不知道你没有得面瘫为什么也会住院,还跟我们一起排队做针灸。但你只要说出一个字,我就能猜得出来。”
她明显激动了,有点意外的样子,脸上又现出了那种少女似的红润,但很快又恢复了方才的笑容(他们在一起的所有时间内某种带着讨好和谦卑意味的笑容都一直没从她脸上和眼睛里消失过),道:“真的吗?”
“真的。”
“那我真说了。”
“……”
“晚。”
“晚?”
“对,晚上的晚。”
那我可测了啊,他在心里想。他盯着女人的眼睛,发现她也在直直地盯着他。测字这种把戏,过去他是当成中国传统杂学的一种偶有涉猎,没想到后来真就起了一点兴趣,一旦累了就拿它消遣一下。有朋友知道他懂一点这个,碰上难事做不了决定也偶尔让他帮着测一个字,但无论对方说什么他自己都不会当真。时间久了他明白所有的这种所谓传统学术从最高尚的角度看也都是一种心理游戏。
“你这个字测得不好。晚上的晚,拆开来看,左边一个日,右边一个免。日字上面加一撇是白,免字右下边加一点是兔。白兔是月宫之相。我要真是个测字算命的,得说你本来有后宫之主之相。但是——”
“什么?”
“左边一撇,右边一点,是什么字?”
“不是个字。啊,像个人字。”
“人字,但不完整。就因为缺这么一个不完整的人,你做不了后宫之主。对不起我可不可以冒昧地问一下,你现在是单身?”
他边说出这些话边盯着她的脸,这一刻他注意到她脸上的笑容消失了,换上了真正的惊恐之色。两个人就那么坐着,谁也不说话。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她就要站起来飞快地跑掉了。
但她只是动了动身子,并没有离开。
“测对了?”
“不,是我测对了你。”她想恢复原来的笑容,但快要哭起来了,“我就知道你能帮我渡过难关。”
一点恻隐之心悄然浮上来。他想今天他可能过分了,尤其是对这样一个精神明显有病的单身女人。他开始怀疑她住的是精神病科。他努力让自己脸上现出笑容。
“对不起我逗您玩呢。测字就是个把戏。千万别信。”
她脸上的恐惧一点点消失,想重新恢复笑容,但不是很容易。
“可是你测对了。”
“你真的是单身?”
“是。我丈夫一定要离开我。我挡不住他。”
他有好一会儿没说话,看着女人大大的眼窝里涌出眼泪。她的睫毛很长很漂亮,那眼泪就像泉水从长着茂密的青草的泉眼里冒出来一样,清澈、饱满、亮晶晶的,但同时她脸上已经恢复的笑容并没有消失。
他想站起来离开,但女人提前移动了身子向他靠近过来,还胆怯地看了一下他离她最近的右手。他猜出了她想抓住这只手但又有些羞怯。
“你住在哪一科,要不要我送你回去?”他不知怎么就说出了这句话,但他真正想的却是用这个办法让自己和她分开。
“你可能误会了。我丈夫抛弃我不是他的错,错是我的。我老是能看到别人看不见的东西。就像你——”她忽然又无声地张开嘴大笑起来,露出一口整齐好看的牙齿,一边仍然含着眼泪,“——你这会儿一心想离开我,我让你害怕了。可你不是个胆怯的人,心也没那么硬,所以……”
他不能再想到马上离开了。他继续坐着,收回了距她最近的右手,却不知道还应当再跟她说些什么。
“说你吧,”她仿佛真的读到了他的心,鼓励一般地说,一边又靠过来一点。眼窝里的泪水已经干涸,笑容仍在眼睛里,“你面瘫不止是因为大热天喝大酒,冷水浴外加七个小时的电扇。你该休个长假了。你工作了这么些年,即便有节假日,大脑和心也从没有休息过。你太累了,你的身体用眼下这样的办法让你不得不停下工作休息。你自己其实也不反对休息一下。你的工作这几年一直没有太大的突破,意志消沉,单位直接领导一直将你当成对手,他忌妒你的才华,排挤你,现在因为几年没出成绩更有了贬低你的理由。你的日子过得不好才这样的。”
他静静地听她说话,心里蓦然就有了那种感觉:他和她早就认识了。他离开了研究所那些天天相见却相互蔑视互为竞争对手一直想用一切手段排挤他的个别领导和同事,进入医院这个和他的专业、生活完全不搭界的地方,终于能够呼吸到一口别样的新鲜的空气。在这种地方遇上她这样一个人,不但是非常可能的,想一想也是应该的。
“你现在又看出我在想什么了?”
她笑了,薄薄一层泪水又涌出来。“你心软了。你又不急着离开我了。你也不认为我真是一个疯子。我就是和别的女人不太一样。我也是个正常的女人。我丈夫不该因为我和别的女人有那么一点点不一样就不要我了。”
他想她又要哭了。但她没有。这会儿他想:她比他原来想象的还是要坚强一些。
两天后的一个下午,他站在住院部二楼的落地大玻璃窗后看到了她和她的前夫。那个男人比她年龄大一些但没有大太多,衣冠楚楚,和他的想象比较吻合。但一条腿不太利落。一辆不算名贵的家用轿车停在住院部大楼门前的水泥地上,他下车见她,递给她一包衣物,并没有马上走,站着跟她说话。而这时他注意到从车里还下来了一名女子,后者比她和她的前夫都年轻了许多,没有走过去却站在车子另一侧一直望着他们俩。他想也不用想就知道这个女子是谁了。后来雨就又下起来,男人迅速离开她回到车子里和那个已经上车的年轻女子驱车离开。他回到自己的病房里躺下,没有想什么,却觉得自己清清楚楚地看到车子在雨中开走时被孤零零扔在路边的她眼睛里汪满了亮晶晶的泪水。
他们并不经常见面。虽然每天上午都会同时出现在针灸室里。他们有时上午有时下午会在第一次见面时坐过的长椅背后的松树林子里见面,常常装成偶遇。后来他问她为什么要这样。她说我不能每天都跟你见面啊你是结过婚的男人我一个让丈夫抛弃的女人不怕可我担心别人见我们每天都在一个时辰一个地方见面会说你的闲话。他望着她那双这时总会显得十分真诚的眼睛半开玩笑说我妻子从不到医院里来看我。她要上班还要管孩子。我的事业没有起色连她的日子过得也很消沉。她笑着看他说你爱人还是来过一次的,你住院当天她来为你送住院要用的换洗衣服。他说你是不是连她现在怎么想我这个一直耷拉着半边脸的丑陋得吓人的丈夫都看得一清二楚啊。她的目光严厉起来了说你这个男人和他们那些男人是不一样的,你对你爱人没有贰心。你只是生活遇到坎上了,啊不是生活是工作,你遇上的坎儿一时半会儿还是你没有力量迈过去的。他笑着问您连这个也看到了?您知道我遇上了什么坎儿?她说我只读过普通本科而且是文科怎么懂得你研究的那些学问啊。我知道是因为有人告诉我。他吃惊地盯住她的眼睛知道她说完最后一句就后悔了,转身要走开却马上被他快走几步拦在一条幽暗的林间小径上。告诉我谁告诉你的他都告诉你什么了?他知道现在在所里除了那个一心要灭掉他的主管领导外并没有人知道他的研究工作到了哪一步,就是在国际上也没有太多人知道他已经走了多远。他就是在这个没有人到过的坎儿上被挡住了同时知道没有人能帮助他只能靠自己去过这道坎儿。他有多少次在夜间醒来想到如果过不了这道坎儿他的一生将在同行眼里和科学史上毫无意义。但他真能过得了这道坎儿吗?
“告诉我他到底是谁?”他连续两次挡住她的路,站在那条两个人只能交错而过的小径中央,“你知道这对我很重要。”
她的嘴唇颤抖起来,脸上现出了从没有过的惊恐。这种从没有显现过的表情让他头顶的毛发都立直起来。
“我……”
“你不能说吗?”
“我……”
“莫非是外星人?”他想开个玩笑,调整一下气氛,但马上发现他又做错了。她的脸瞬间变得惨白,血色全无。
“我不知道是不是外星人。也许是,也许不是。可他确实对我说过,你被挡在一道坎儿上了。”
“外星人怎么知道我?你是怎么和他联系的?不,是他怎么和你联系?你们经常联系吗?”
“也不经常。譬如说你和我一起住院的这些天,他就没有再来过,但以前经常来。”
“经常来是什么意思?您看得见他吗?或者说——”
“您不要问了。我不敢回答您。我害怕。”
“不要骗我了。您从第一次见到我就知道了我是谁,您一直在有计划地接近我。您觉得我能帮您。或者说,您想利用我。”
“我没有。”
“不承认是吧?可您刚才说有外星人,而且在我入院前时常和您联系。要不这是真的,要不您就真的是有病,那我就帮不了您。”
“我没有。不,我是说,我害怕。有些年头了,他天天来,和我说话,告诉我这个人是谁,明天他身边会发生什么,那个人又是谁,明天又会发生什么。还有,地球上明天会发生什么大事,有时他也会告诉我。我想逃跑,可他整天跟着我,跟我说话,我无处逃亡。”
“无处逃亡?”
“我这么告诉您吧。不是他告诉我您能帮我,是我自己知道。我那天一看见您就知道一个能帮助我的人来了。您看,您住进医院这些天,他一次也没有再来缠住我,要告诉我明天世界上会发生什么事情。”
“过去他经常告诉您些什么?”
“地震。海啸。飞机失事。还有,某个我熟悉的人明天要出车祸。我怎么办?我能去告诉这个人吗?我去对人家讲,人家说我精神病,明天还是照样开车出去,结果被一辆建筑工地运渣土的重型卡车直接撞死。事先我只告诉了她一个人,所以死后别人根本不知道我警告过她。还有好几次我救过我丈夫的命,他在一个朋友的公司做老总,经常出差。有一年我告诉他不要在某个日子出差,他听了我的话,结果第二天飞机就失事了。他活了下来。”
“那他应当感激您,您救了他的命。他为什么还是和您分开了?”
“那不怪他。没有一个男人愿意身边有一个我这样的女人,还是他的妻子。我知道他明天会发生什么事而他对这些将发生在他身上的事一无所知。男人只愿意身边有一个像保姆一样好好照顾他尊敬他最好对他还有一点崇拜和盲从的傻女人。”
“我明天会发生什么事?”这时他们已经在林间的一条长椅上坐下来了。他沉思了好一会儿,才问她。
“明天您还在医院里治疗,什么事也不会发生。但是您早晚过得了那个坎儿,没有人拦得住您。”
“这也是那个人对您说的?”
“不是,是我自己心里知道。我猜出来的。您会测字,我不会,可我会看。我现在看着您这个人,就像看一面透明的玻璃窗似的,您的一生在我的眼里都一清二楚。”
“我的将来是什么?没有发生的事情,无论从哪一个维度理解,都是没有发生的。如果你现在能够看到它们并且将来还能够被证实,那我们这个星球就是被确定的,我们每个人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一个我们不知道的充满全宇宙的算法的运作,我们只能被选择被确定而不能选择和确定。我们没有任何自由选择和确定权。我们这样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她盯着他的眼睛问:
“教授,什么是算法?”
他思索着该不该回答她,但还是说了出来:
“算法,怎么说呢,简单地说吧,就是解题的方案,是对解题方案的准确和完整的描述,是一系列为解决问题发出的清晰指令……算法代表着用系统的方法描述解决问题的策略机制。”
“不懂。”
那就算了。他想。
“可我想懂。”
他不得不说下去。
“算法中的指令描述的是一个计算,当其运行时能从一个初始状态和可能为空的初始输入开始,经过一系列有限而清晰定义的状态,最终产生输出并停止于一个终态。一个状态到另一个状态的转移不一定是确定的。因为存在着随机化算法和随机输入。”
“还是不懂。”
“我用另一套语言来描述吧。现在有的物理学家认为宇宙就是一台巨大的计算机,使其一直在运行的就是算法。你说它是一种软件也可以。”
她微笑着,又用那种透视般的目光看着他,说:“你刚才说到了充满全宇宙的算法,还说到了自由选择和确定权……他说对了,您就是被挡在这道坎儿上了。您不知道我是不是被确定的,您在做了这么多年研究后才意外地发现了这个处在最根基层面的问题。他这句话说的这个‘我’不是您,也不是我,是我们,是宇宙间我们能感觉到的和不能感觉到的一切。他说您就是被挡在这道坎儿上了。”
他不得不承认她是对的,尽管心里不愿意。他就是被挡在这道坎儿上了。如果我们是被确定的,一切都已经被确定,他的研究,不,所有人的研究,甚至所有人的一切活动还有什么意义;如果不是被确定的,为什么你会遇到这么多的不自由。譬如说,你不能自由地脱离这个被万有引力束缚住的宇宙走向另外一个或者多个宇宙?为什么我们只能看到这一个星空而不能看到另一个星空?我们天天感觉到的这所有对人的、思想的、生命本身的限制又有什么道理?
“我能和你的外星人接触一下吗?我想见他。”他对她提出了要求。这在他和她的交往中是唯一的一次。
她惊慌起来了。
“不,您见不到他的。我也从没有见过他。我只是能听到他,无论我开车走到哪里,他都会跟着我,对我讲话。”
“有没有一个地方,您只要想和他见面,他一定会在那里等您。”
“有的。我也是偶然一次去那里玩时发现的。后来我又去过一次,他果然在那里。再后来我就不敢去了。啊,他还对我说过,我不该逼他到医院里来找我。其实您知道,我只是想离开他。”
“为什么您不觉得他也离不开您?”
她瞪大眼睛大叫起来:
“天哪,我怎么从没有想到过这个!”
下 篇
刚刚和那个女人从两侧车门下车,他就发现来过这里,时间记不清了,大约是二十年前自己刚刚调到这座古都,开始从事现在的课题研究,没有朋友,为了打发每个周末时光只能和妻子及六岁的儿子搭乘公共汽车四处游览。城里的景点游完了就到近郊,然后扩展到远郊。某一天就到了这个偏僻得连当地人也说不清楚准确位置的国家森林公园。
那次他们一家是先在旅游地图上胡乱找到了这个尚没去过的景点,然后从城中按图索骥连续转了几趟郊区公共汽车,到了站才发现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连问了几个在田间做农活的老乡,又步行了好长一段路,才找到了公园大门。
那时节公园主体大致已经成形,主要是大片林木栽种起来了,只是品种单调,全是些适合北方生长的落叶松、红松、云杉、樟子松,有一些五角枫和银杏、鹅掌楸。花有白玉兰、二乔玉兰和樱花,周边种植的灌木有紫薇和紫荆,一两棵西府海棠,不过花期都过了,总之一眼望进去公园并不花团锦簇,但林木茂盛,给人一种苍郁沉浑的绿色乌压压逼上眼来的感觉。很快又发现这座只建了大门和铁栅栏围墙没有再建下去的景点还不像一般的远郊森林公园,那些公园一般都有很宽阔的登山路或者栈道,这座明摆着建了一半就被扔下的公园除了一条两边疯长着狗尾草的石板路外,剩下的就是些细若游丝弯弯曲曲的林间小路,不像设计者开辟出来的,倒更像驴友们胡乱踩出来的。那会儿园门前还有一个简陋的售票厅,大人孩子一律十块。十块在当时不算低价了,不知道公园的经营方哪来的底气收这么贵的门票。但来都来了,他们还是买了票,居然也没人检票。
一旦走进公园大门后他就有了一点踌躇。除了他们这一家三口,这座面积据说有上百平方千米的景区内仿佛再没有另外一个游人。鸟倒是啁啁啾啾叫得欢快大胆且密集,但这样强大到有遮天蔽日感觉的鸟类的群鸣越发让他觉得林子里静得瘆人。他没将这一刻的不安说出来,依然奓着胆子带着妻儿顺着那条位于中央的石板路朝公园深处走,半里路的光景终于遇上了一对仿佛也被林中无边无际的鸟鸣下的沉寂吓得胆战心惊的男女,看样子是星期天结伴出游的大学生情侣。看到他们,两人先是长长地松一口气,女孩子马上问他公园出口在哪儿。他们是早上到的,那时已过了中午,在越来越给人一种密不通风感觉的林间迷路了。他告诉他们自己身后不远就是大门,两个人竟互视一眼,得救般小声欢呼起来。
就是这一刻,他明白公园带给他的那种不安来自何处了。
荒寂。人迹罕至带来的神秘感。连同与它们共生的巨大的惊惧。它们像一张网,笼罩了这片一直向上延伸的山地和森林。尤其是后者,它来自这片林地,也仿佛来自他的内心,已经开始悄悄啃啮他这个长期生活在城里的人似乎已化作生命本能的安全感。
他开始犹豫是不是该继续往前走。妻子敏感地觉察了他的情绪,脸色白白地瞅了他一眼。只有儿子,什么事也不懂,欢天喜地地向前方更深的林间奔去。他还小,像个感觉器官和能力都没有发育成熟的小兽,不知道恐惧和宇宙之深处或许还有宇宙。
他的经历中有一段直接和死亡打交道,但是挺过来了。他自觉不是胆怯的人,于是这一刻也忘掉了——应当说是拒绝了——那一点仔细想一想又觉得没什么来由的不安,故意像儿子一样大笑大闹地闯进了深林,和儿子戏耍。
后来他们到底还是遇上了几名游客。一家三口在这片景色无论如何都显得有点诡谲的森林里流连到下午四点。四点半是最后一趟远郊公交车返城的时刻。走出那座用简陋的圆木搭建的公园大门时他不由自主回头眺望了一眼。他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今天他们一家只在离公园大门不远的一片松树林子里游玩。他没有带妻子和儿子走进更远更幽暗深邃的峰谷间的深林。
现在他一眼就发现多年后公园几乎完全荒废了。简陋的圆木搭建的大门还在,大门两侧的铁栅栏围墙却倒掉不少,有些地段铁栅栏还消失了,显然被拾荒的人偷走卖了废铁。大团大团的白蔷薇花从那些豁口争先恐后疯长出来,雪堆云积,蔚为大观,许多枝条带着大团的白色花朵攀上了大树。树木仍是当年的松、杉、枫、楸、银杏,白玉兰、樱花都不见了,奇怪的是那两棵西府海棠还在。树木都长大了,棵棵都一抱粗细,但依然密集。令他惊心的还有地上的枯叶层。他在心里想这积年的枯叶怕有半米多厚吧。值得庆幸的是那条中央石板路还没有被两旁一人高的茅草完全遮盖掉。就连公园大门外的售票亭也还在,朝一边歪斜着,就要倒掉了的样子,里面也不再有人售票。忽然想起来了,好像市里的电视台报道过,当年当地乡政府曾雄心勃勃地要把这里打造成市郊第一森林公园,但计划太大,招商不力,再后来政府换了届,项目就搁置了,成了今天这副模样。
“就这里?”
“就这里——不要说话,他发现我们了。”
他注意到她的脸唰的一下白了,快得他似乎都能听到声音,人飞快地走过来,一只手下意识地抓住他的衣服,浑身也抖起来。
“发现了我们,还是——”
“哦,不,可能是发现了我。”她又惊叫了一声,“哦,他在讲话。”
他努力让自己镇静。在这样的时刻,唯物主义,不,现在他习惯称之为科学实证主义,在他身上发挥了作用。哪怕他真在这里,对这个已经被当代物理学重新解释的宇宙来讲,也不过是一种存在罢了,和他以及身边这个女子没什么不同。
“他说什么?”
“哦,声音有点模糊。一直都这样。我听到的都是一些他的模糊谈话。”
“模糊谈话?什么意思?他并不像你说的那样一直追踪你,跟你对话?”
“他是一直追踪我。我没撒谎。他一直都在跟我谈话。路上我还在琢磨呢,他可能认为和我这个地球上的傻女人谈话是个乐子。”
他在继续让自己镇静的同时迅速梳理着心中浮现出的话题,说:“我能和他接驳上吗?”
“您?”
“对。您对他说,我,一个地球……不,宇宙人,和造物者同一个职业,我是算法物理学家,叫算法工程师也行,想和他谈话。但请他务必使用地球上几种最主要的人类语言。我还不能使用任何一种非人类的语言。也可以使用计算机语言,但我没有工具,另外那也太慢,最好是直接交谈。”
“我不知道我这样做对还是不对。我不想失去您……这会不会给您带来麻烦?我真不该带您来这里。”女人瞪着一双惊恐的眼睛望着他,又要哭起来了。
她就是人到中年仍然很好看。
“不是您带我来的,是我自己要来。这就是您说的我遇上的那道坎儿。还有,如果您愿意相信宇宙只是算法,是输入和输出,就会明白,我们遇上的一切都是这输入、输出以及和再输入再输出的结果。他和我们一样不是什么异形、超验或者我们理解不了的东西。”
“那您告诉我,他是什么?”
“我已经告诉你了。在我这个算法工程师眼里,他和你我一样,都只是某种算法的结果……啊,这么说吧,你或许更容易理解,他或者是——您听好了我说的是或者——他或者是另一种时空维度中的存在。”
“好吧,虽然你的话我不是太懂……如果你坚持这样……”
他没有再回答她用泪眼表达的不要这样做的恳求。他们这时已从公园的圆木大门下走过。这时他又发觉不是大门距森林近了,是园内的林木自己繁衍生长到了公园大门内一步之遥的地面上。可他记得当初这里是水泥浇筑的硬化路面。他和她刚进大门就融入了这片呈极端野蛮生长状态的深林。
没有走那条白茅草半遮的土崩瓦解的石板路,他带她直接走进了林间,脚下哗啦啦踏响枯叶,发出的响声让他惊惧地想起第一次走进这片林子时感觉到的那种无比巨大、深重、辽远的沉寂,还有同样质量的惊惧和神秘感觉。它们从一开始就给了他一种他和她进入到了异域世界的印象。
他们在林间一小片空地上站住。四周全是楸树,只有一棵檞树。有一束阳光斜照下来,让这一片树林显得光明。他取出耳机戴上。耳机上自带天线,背心里是他自制的全信息频谱仪,可以接收目前能够探测到的所有天体发出的非人类信号并发出人类自己的信号。他想如果对方真是那个当初位于奇点的算法工程师创造出来的另一类存在,就应当能够接收到他的信号。最新算法研究的成果,是一个德国人证明了,在不同物质等级上产生精神纠缠的方式,就是进行人类与异域生物的莫比乌斯带连接。
然后他看了她一眼,吃了一惊。
“你在做什么?”
她不说话。他忽然明白了,她和他正在联络,他们使用的是心语。
过了一会儿女人终于将目光转向他,点头说:“他同意了。”
他的耳机里马上起了“沙沙”的响声。很快他就听到了她说过的那种“模糊谈话”。
她站在他身边,没有放开抓住他衣服的手,一边用极度惊恐的目光看他,时值盛夏,脸色却再次白得像严冬的冰雪,没有任何血色。她有点儿给吓坏了,因为这一刻她也在他脸上看到了某种让她异常惊骇的迅速的表情变化。
“你……怎么了?”
“他在试用各种语言。太奇怪了。他最初试着和我沟通的语言居然是甲骨文。关键是我在听他讲话时还能看到一块块甲骨上的文字,就像现在驾车时能在前挡风玻璃上看到和行车相关的虚拟导航图和数字一样。”
“甲骨文?”
“他和您用什么语言进行……啊,您说的‘模糊谈话’?”
“当然是汉语普通话。啊不,有时用英语。我会一点英语。”
他并没有在听她在讲。他的眼神有点疯狂,他在自语。
“我明白了。这不奇怪。甲骨文出现在商代,距今天已有三千六百年。他以为这仍然是地球人使用的语——”
“但他一直和我使用普通话——”
她没有再说下去。因为她发现他就停在他刚才说话的瞬间里了。他自己也明白刚才就要说出最后一个字时脑瓜里有了电光石火般的一闪。对方犯错误了,虽然甲骨文也是中文,他却听不懂对方的读音。在算法上这会被认为是错误输入。令他震惊的是对方刚刚开始试着与他沟通就犯了这么大一个错误,并且是初始输入错误!他居然不是万能的!
她盯着他看。现在她看出他脸上慢慢像是有光一样从内向外漫出来。一层油脂般的惊奇。随后是巨大的醒悟和平静。她尤其是在后者中猛然意识到了一点似乎他这样的男人才会有的人类的骄傲和尊严。
有一会儿他又听不到那种“模糊谈话”了。他不看她,问:“您刚才说你以前都是用普通话和他进行您说的那种‘模糊谈话’?”
“是普通话。不过我是武汉人,他知道,开始他也说普通话,很快就开始使用武汉话。”
他一时间欣喜若狂,但脸上没有显现出来。我也在武汉生活过十年,也会讲几句武汉话。他开始对他讲武汉话,实际上是汉口话,虽然他知道应当用心语,但还是讷讷地把这句话讲出了声:
“格巴玛你搞么丝——”
对方的反应速度令他陡然吃一惊。他迅速听到了一串汉口黄陂街土话。这些话五分之四他都听不懂,能听懂的是些不客气的骂人话和语气助词。
她更紧地走过来靠上了他,仿佛再也没有力气站住。她也听见了这些话,他在任何一瞥中都能从她那如同一层轻纱般的半透明的雪白的脸部皮肤下看到一根根膨胀起来的暗紫色的小血管。
“您不要——”她想阻止他,但终于还是没有把话全说出来。
因为对方的骂人话——仍是一些“模糊谈话”——并没有让他不高兴,也没有让他觉得受到威胁,相反还让他从内心深处再次感受到了那种超乎过去所有生命体验的巨大兴奋。他果然懂得人类所有语言,这一点自己早就猜到了,虽然不知道他在算法上走了怎样的途径。他更惊奇的是他居然也有脾气,受到侮辱也会想也不想立马展开反击。
如果是这样我和你还有什么区别?我和那个开启了一切(我说的是大爆炸)的“他”又有什么区别?
我怎么没有想到他也许就是“他”?但我宁愿相信不是。即便没有今天自己和对方这寥寥数语的“模糊谈话”,那个人也像是一直在和什么维度时空中的对象进行着他们之间的另一层级的“模糊谈话”,他从耳机里一直存在的 “沙沙”声中听到了这些“模糊谈话”。他应当具有同时和所有谈话对象进行“模糊谈话”的能力。这种能力如今连人类的卫星导航系统都做得到!
天哪!难道对方不是人类一般理解意义上的那个他,他只是“他”的一套系统或者——“他”本身就是一套算法系统?
又是算法!如果真的一切都是算法,今天我和这个算法系统进行这个女人称之为“模糊谈话”的沟通有什么意义?不,太有意义了!我哪怕是同“他”的一个系统进行“模糊谈话”,也是我和“他”直接进行“模糊谈话”。我仍然要从“他”那里问出一些令我迷惑的最高层级的算法问题的答案。
“您在跟谁说话?”她在他身旁突然问道。
“怎么?你听到了?我刚才只是使用心语和自己讲话。”
“你跟自己心语他也会听到的。”她惊恐万分地看着他,“我就时常自言自语,后来发觉他都听到了。”
他忽然想开一个玩笑,心里隐约藏着的另一个恶作剧的念头是同时跟他——其实是“他”——也开一个玩笑。
“他会不会是个女的?你是女的,他要是个男的一直缠着你就不够正派了。但他若是个女的你们就有可能成为闺蜜。”
她大惊失色,张了张嘴才把话说出来:“你……怎么能想到他也有性别?”
他决定把玩笑开到底。
“万一呢?”
“天哪,咱们还是快点离开这里。我有点怕。每次我一个人到这里来都怕得要死。”
“但您还是来了。只要他召唤,您就一个人过来。您没对我说实话。您其实不害怕他把你从这个星球上掳走。”
她一直抓住他衣服的手松开,转过身去背对着他,倚在那棵檞树的巨大的树身上。
他知道她哭了。他也知道她哭是因为发生的这一切都源于她的处境。她的孤独比起恐惧更加可怕。他们目前住在同一家医院,他看到过抛弃了她的前夫和前夫新找的年轻的未婚妻,即便她已经到了中年后者仍然不显得比她更漂亮。他知道她丈夫是受不了她和他经常进行“模糊谈话”才选择了离婚,并劝她长期住进了医院。
那不是一家精神病医院。现在他知道他和她的相识不是偶然。她一定是因为她和他之间经常进行“模糊谈话”才早早知道可以和他结识并且不会被认为是一个疯子,何况即便是真正的疯子在他眼中也只是在她身上发生的算法输入的种种错误产生的输出。她的所有比别人更早知道将要发生的灾难的本领全部来自这个一直缠着她不放的异域的存在(算法)。现在对他来说真正的问题,他更有兴趣的问题已经不是他自己遭遇的那道坎儿,而是关于他——甚至是“他”——出于一种什么目的一直在追踪她,逼着她和他甚至是“他”进行今天这样的“模糊谈话”。无论是因为中医上称为“小中风”住进医院还是和身边这个女人的意外的相遇都成了让他接近这个一直追踪她逼迫她和自己进行“模糊谈话”的他甚至是“他”的路径(算法上叫正确输入)。代价是他的一张还算端正的脸因面瘫变成了一张狰狞如同外星人的脸。但他心里觉得这说不定是他和那个一直在和不同维度时空的存在进行“模糊谈话”必须迈过的门槛,他必须有另外一张连他也深感丑得意外的脸孔才有资格和他遭遇,直到像今天这样在一座仿佛不是人间的阴森恐怖的公园相会。他现在这张不像人脸的面孔成了他和对方在异域时空(这片森林就是)相会的门票。
我还是和他说普通话吧。他脑海里一缕白云飘过瓦蓝的天空似的闪过这个念头,后者也在瞬间成了他新的决定。
“您好。”
他没有听到回答。但他不会放弃的。
“您是谁?”
“……”
他换了一个话题:
“我是谁?”
“……”
他再换了第三个话题:
“她是谁?……你为什么又不说话了?你听不懂我的汉语普通话吗?这是当今人类使用最多的一种语言。”
忽然间他又能听到对方在进行“模糊谈话”。身边的女人早就不哭了,她回转过身来默默地盯着他的脸,看到这张因为半面下垂整体变得丑陋的脸一点点涨红并开始抽搐(抽搐其实代表着肌肉又开始恢复活力,是一种向好的症状,这天以前即使进行了各种药物和针刺治疗仍然没有发生这种反应),两只不再对称的眼睛分别张大,现出了越来越骇人的惊恐之色。她仍然想象那个一直在追踪她和她进行“模糊谈话”的他是个对她有着缠绵意念的男性,但现在他和身边这个其实仍然陌生的算法男人(她在心里这样称呼他)谈得这么投机和激动,她都开始胆战心惊地怀疑他以后再不会理她了。她更担心的是这个正和身边的男人热烈进行“模糊谈话”的人是个女性,那样她就既失去了身边男人说的这个可能存在于不同维度时空中的闺蜜,又失去了丈夫抛弃她后唯一没有抛弃她,相反却在她的想象中热烈追踪着她和她进行“模糊谈话”的男人。
晚上,雨又下起来并且下得奇大,她因为要拿一些生活必需品回了一趟在市里的家。走出小区大门站在公共汽车亭下她马上给他打了手机。
“是你吗?”
“怎么了?”
“他还在追踪我,这次一直追到家里。我家里没有别人。”
“他说了什么?”
“责备我不该带你去见他,更不该把你扯进他和我中间来。”
男人有一会儿没有说话。
“你在听吗?”
“在。”男人说,“我也在想我也许不该去那座森林公园。他并不想和我相见。我干脆一口气说完吧,他可能爱上了你。”
“谁?他吗?不,你这么说话我更害怕了。我不能爱一个我看不见的人,一个你说的什么算法。我总不能和这样一个只能和我用这种‘模糊谈话’交流的人保持眼下这种关系吧。”
他这时就站在一处有着巨大落地窗的高楼内看着街对面公共汽车亭下站立的她。他在想我能对她说什么呢。昨天离开那座公园一路上她都在问他和他说了什么。可是他能告诉她吗?
“你们到底说了什么?您为什么不想告诉我?”
“真的没说什么。”
“我不信。你们中间有事您故意瞒着我。”
其实他想说:不是我问他,而是他问我。因为一旦明白他和我一样也能犯错误我就明白没什么可问的了。
最重要的是,我跨过了那道坎儿。
但他知道自己当时还是和他进行了一番关于她的“模糊谈话”。
“你为什么要害她,一直和她进行这种‘模糊谈话’?”
他不回答。他也会像一个做了错事的人一样耍滑头吗?
“每个人都是单一的输入和输出,你这样做是不负责任的,你让她因为你失去了丈夫。你对她进行了错误的输入和输出……”
“是她自己好奇想知道我。她身上有一种和你们不同的东西。她想知道自己是谁,故乡在哪里,从何处来,到何处去,谁把她生到这个只能感觉到四维时空的域界中又是为什么。她不会说出来但她会心语。你刚才说过每个人都是单一的输入和输出,但你没有说,每个人的单一输入和输出的结果是不同的。”这一次对方没等他说完就回答了他的话。
他没想到对方会一口气讲了这么多,虽然用的是古龟兹语。
到了这里,他已经不是只有过了那道坎儿这么一个收获了,他的收获更多更为巨大。他认为很可能是爱因斯坦之后科学史上最大的突破。
如果每个人的单一输入和输出的结果是不同的,那么反过来是不是说人仍然是有自由的?
但他不会把自己的巨大兴奋告诉对方的,哪怕他就是“他”。他要和他讨论他的麻烦,恶作剧的念头又上来了,机会难得,他也可以拿他消遣一下。
“即便如此你也不该和她开始你们之间的‘模糊谈话’。你让她知道了许多不该知道的东西,最终让她失去了丈夫和家庭。”
“可她现在又有了你。”
“我有自己的妻子和儿子。我的生活和她毫不相干。”
“所以我还是不能离开她。”
那一刻他心中升起了一支歌:我们为什么哭泣/因为我们知道自己孤独并且永远/我想知道为什么/于是穷尽洪荒之力/仍然不得而知。
“你们以为进行了莫比乌斯带纠缠就能超越不同的维度时空就能解决你们的孤独,但是现在你发现仍然不能。”
“原来你也不能确定地知道我们不能确定知道的东西。”
他又不说话了。
“于是猜测就成了我们和你们的命运。”
“……”
“不是只有猜测,还有试错,就像今天,你对我试用了甲骨文,我对你试用了汉语普通话和武汉话。”
他真正想说的是我其实想感谢你因为今天的莫比乌斯带纠缠或者说连接让我知道了你不是“他”或者说在你这样的物质/精神层级之上仍然会有更高的物质——精神层次。另一个可能是,即便你是“他”,“他”也不知道所有我们想知道的秘密。那么在“他”之上是不是还有一个更高的物质/精神层级(算法)?至少,今天你让我知道了我和你甚至和“他”都可能处在平等和同样自由的位置上,虽然你能和她进行超越维度时空的“模糊谈话”,但这只是技术层面的问题。我和你是一样的存在(算法)。另外,我从你那里真实地知道所有认为自己掌握了宇宙真理的人(存在,算法)不是愚蠢就是骗子。
还有,生存就是试错的生存,幸福是试错的幸福,欢乐也是以试错的方式生存时能够享受到的欢乐。
他为什么一直在进行“模糊谈话”?因为他和我们一样无法克制地要和异域文明进行“模糊谈话”说明他不得不这样做。他在这个处处皆有异域文明的多维度时空中和我们有着一样的遭遇并且和我们一样平凡。
他其实都说出来了:我们每个人(存在,算法)的处境就是对方的处境。不但他的处境是她的处境,她的处境也是他的处境。最令他震惊的是这一刻突然想到这非常可能也是“他”——那是在他的意象中终极的算法物理学家——的处境(“他”真是那个终极的存在?抑或终极这个词没有意义?“他”也并不是“他”?)。
“你好。”他突然再次听到了那个“模糊谈话”的声音。
“你好。真的是你在和我讲话吗?你的声音有点低,模糊,我听得不是很清楚。”
“我们可以接着进行昨天的谈话吗?”
“我非常乐意。可我正在和她通话。”
“我想知道一些难住我的东西。我以为你会比我知道得更多,关于我们的存在和存在的意义。”
他吃了一惊。这不正是他一直没敢触及的那个终极的题目吗?
“我们可以用吐火罗语交流吗?近来我比较喜欢你们人类的这种已经死去的语言。”
“吐火罗语并没有死去。”他回答对方,“至少被我们人类标记为吐火罗B语的古龟兹语没有死去。我知道在我的国家就有我和新疆历史地理研究所的马文教授仍然能够使用这种语言。”
“那太好了,我真高兴。我们开始。”他开始使用古龟兹语继续与他进行“模糊谈话”。“昨天说了我的时空中有许多我不能理解的东西,不能理解就不能确定,但是也许你能够。”
“为什么你会觉得你不能够的东西我能够?”
“因为你在另一个时空。你是一种和我不同的存在,一种不同的信息流或算法,用你们的语言说是另一种不同的输入和输出。”
“能告诉我你在什么维度时空里吗?或者我错了,你那里既没有时间也没有空间。我说的不是概念,是事实——当然是算法意义上的。在算法的字典中没有事实这个词汇。”
那种“沙沙”的响声突然停止。她的电话又插了进来。
“教授你在听我讲话吗?我丈夫今天和那个女人领证了。他说以后就不再方便管我的事了。他希望我以后不要再打扰他。我今天彻底失去了丈夫。”
那个“模糊谈话”又插了进来:“你在跟谁说话?跟她吗?你在和我谈话的同时仍在跟她进行‘模糊谈话’吗?”
他无法同时回答两个声音但明白他在说什么:他在说自己的惊慌和失望。
居然是这样!
“……”
“如果你不回答,我就只能认为你承认你不是那个处于奇点上的‘他’,或者说你即便是‘他’,作为算法工程师进行初始输入时也犯了最低级的错误。”
“我犯了什么错误?”话一出唇他就后悔了:他知道我不是“他”,却在冒充“他”。
但他马上又释然了。他们之间的位置已经调换了,游戏的方式发生了逆转。
“你还在吗?”那个女人的声音和那个“模糊谈话”者的声音同时在他耳边响起来。
“我在。”他说。
“我前夫给我发了请柬,他们的婚期定在这个周末,婚礼仪式选定了七星级的白帆大酒店。”
“既然我们已经推定,我和你都不能确定和知道某种东西,哪怕你就是‘他’,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同时获得自由。”
他说对了!他这些年一直都没有搞清楚这个,他本以为自己的研究是为了别的,现在才知道是为了那一个被人说烂了的单词:自由。自由意味着我、他甚至是“他”都拥有选择的权利。我们从来都不止具有一种被选择的命运。
“你为什么不说话?我应当去参加我前夫和那个女人的婚礼吗?我前夫觉得她比我好,她比我年轻,另外就是……她不像我,总是忍不住对他讲明天就要发生的事情。”
他不说话显然也激怒了他。
“由于我们——我和你根本不能确定任何我们渴望确定的东西,选择自由就成了我们——你和我——共同的命运。我只是不知道这是不是那个处在奇点位置上的人的命运。”
这是在同他进行“模糊谈话”之后最令他震惊的时刻:他不是“他”。他觉得自己一瞬间变成了“他”,说:
“如果我就是那个奇点上的人呢?”
“你不是。你什么都不懂却喜欢耍些愚蠢的花招。你们是这么笨,而且记不住任何事情。你们甚至会忘记自己的历史和说过的语言。”
他被激怒了,他想,但他不会再被激怒了。“模糊谈话”进行到这会儿,他已经得到了最大的收获。他知道了他是自由的!自由的!自由的!
那个女人的电话又在这一刻很突兀地插进来了。
“你们一直在说,一直在说……他过去对我也是这样。你们说些什么我不懂。但有一句话我听懂了。你们在说什么都不能确定和知道。那我的前夫决定永远离开我,也是我不能确定和知道的了?他说出这句话时自己也不能确定和知道他会不会真的忘了我。他不会的是吧?他说出这种绝情的话是想骗自己,相信他自己会这样,因为那个比我年轻的女人逼他和我一刀两断,不然就不去跟他领证结婚。我们当年是多么相爱呀,他忘不了我的。我知道。你们也知道。”
忽然间他听不到那种以大量的“沙沙”声为背景的“模糊谈话”了。只有寂静。过了一会儿她突然说:“教授,他离开我了。”
他不说话。这一刻他感觉到的只是自己的失落。过了一会儿才想起应当安慰她:
“不管怎么样,你现在觉得好受些了吗?”
“我……我不知道。但是你们让我明白了两件事。第一,我不能确定地知道我前夫会忘了我,他在我心里仍然是我丈夫,我也仍然是他的妻子;第二,什么都不能确定意味的不是死,不是绝望,而是自由和生。我很高兴。教授,我终于知道我过了自己的那个坎儿了。有件事我一直想告诉你,我骗了你,其实我和你结识并不是想通过他来帮助你迈过你的坎儿,我是想通过你这样的聪明人和他一起帮助我迈过我自己的那道坎儿。我得知道我前夫是爱我的,他就是和别人结婚也没有抛弃我,即使以后为了那个年轻女人他不再到医院看我,他心里也忘不了我。他会在心里一直和我进行‘模糊谈话’,就像他过去一样。不,不管我还能在这个世上活多久,以后的日子里,我都会更主动地去追踪我前夫,逼他和我进行那种‘模糊谈话’,一直谈下去,直到永别。谢谢教授,你帮了我,我的问题解决了。”
……
二〇一九年七月二十八日
朱秀海,当代作家、编剧。河南鹿邑人。满族。1987年武汉大学中文系毕业。1972年入伍,先后在武汉军区、第二炮兵、海军服役,两次参加边境自卫还击作战。1978年开始文学创作并发表短篇小说《指导员和猜不透》,1983年7月加入中国作家协会。中国作家协会第八、第九届全国委员会委员,军事文学委员会委员。中国笔会中心会员。曾任海军政治部创作室主任。文学创作一级。主要作品:长篇小说《痴情》《穿越死亡》《波涛汹涌》《音乐会》《乔家大院》《天地民心》《赤水河》《客家人》《乔家大院2》等;长篇电视连续剧有《乔家大院》《天地民心》《波涛汹涌》《军歌嘹亮》《百姓》(两部)、《诚忠堂》《赤水河》《客家人》等;长篇纪实文学《黑的土红的雪》《赤土狂飙》;中短篇小说集《在密密的森林中》《出征夜》;散文集《行色匆匆》《山在山的深处》《一个人的车站》;旧体诗集《升虚邑诗存》《升虚邑诗存续编》等。部分作品被译成英、法、日、韩文介绍到国外或在国外出版,中文繁体字版《乔家大院》《天地民心》相继在台湾出版。作品曾获第二届全国优秀报告文学奖、中国人民解放军文艺奖(四次)、“八五”期间全国优秀长篇小说奖、全军长篇电视剧金星奖一等奖;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两次)、中国电视剧金鹰奖优秀长篇电视剧奖(两次)、中国电视剧飞天奖优秀长篇电视剧奖(三次)、首届首尔国际电视艺术节最佳长篇电视剧奖、第三届电视剧风云盛典最佳编剧奖、中国电视艺术五十周年全国优秀电视剧编剧奖、冯牧文学奖等。长篇小说《音乐会》2015年入选《百种抗战经典图书》。长篇小说《乔家大院》(第二部)入选“2017年度中国好书”。荣立二等功两次、三等功两次、海军通令嘉奖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