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州作家·微刊|龙迅:大步河的艄公
从黎平回家过春节。景仰莲花山下那鳞次栉比的吊脚木楼,拔地而起的水电站楼房,六个流量的穿山水道,里翁河大坝,飞架南北的大步河桥,还有车水马龙,琳琅满目的村街,高高的电视接收塔,的确令我感慨。
眼前,这些这幅乡村变化图的景观,亮丽而多彩,如诗如画的大步河村,多多少少有些凝似陶渊明《桃花园记》中的那种景致。举目四望,我想追忆一点旧迹,却是往事悠远,事事如烟。在思绪中尽力追索从前,却再也没有童年时,那片枝如铁杆如铜的古松林子了,再没有那大步河古老的渡口了。
眺望村前泱泱东去的大步河,观看隐隐东流的浪花,使我萌生几许感慨和几许追忆:这条发源于三穗县城的大步河,经流天柱,剑河,锦屏境内,汇入清水江,她荡漾着我童年的梦,也荡漾着艄公的梦。若艄公在世的话,今年也正好八十六岁了。我读小学时,母亲弃我逝去。想起这些离世的亲人,不禁涌出一股前所未有的辛酸与哀思。
有一次,艄公把木船,反扣在渡口的沙坪上,用桐油油船,结束后,船还不能下水,他背着竹篓,邀我到村前的古松林里,那时,点亮靠松油。我见那一堆堆象金黄宝石一样的松香,高兴得蹦蹦跳跳,看着这根,瞧瞧那根。
“孩子你。”我顺着艄公手指的那株弯曲的古松跑去,根边积着一大堆晶堂的松香油粒,仰看古松,干粗三抱顺坡倾斜,高约六文,姿态极美,散发一服松香特有的芬芳,这芬芳却蕴藏着一个活生生的奇闻。艄公说:“你母亲和她一个伙伴,去玩山行歌返回,来到这里,太阳快要落坡了。前面莲花山坳,一声撼山咆啸,她俩慌乱往松树上爬。俯首一看,一只睛白额大老虎临近松边,张牙舞爪,瞪视树上,不肯离开。她俩用包头的黑麻帕和红头绳,把自身系在松枝上。然后,大声呼喊:‘大哥拦路了(大哥,家乡对虎的另称)!’村人闻听,全部出动,打铜锣的,鸣火枪的,扛柴刀的,一齐呐喊。老虎吓跑了,母亲她俩得救了。翌日,寨老们到冷水乡场上买‘三步’倒,洒在三大块精肉上,放在虎出入路中,结果一连药死了四只,从那以后,松林里再没有出现虎的踪迹了
我听傻了,呆呆凝视着古松。突然,有一种异样的感觉,感觉得古松更为伟大和古朴了。母亲更是勇和可敬了,古松那高大形象的威势向幼小的我压来顿然落下思念母亲的泪。
“孩子,你还傻什么?”我没有回答艄公的话,擦干泪后,看艄公把割好的一巴芒草,弄成象浸泡谷种的稻草袋。我把松香一个一个放进巴芒袋里。艄公,一脸麻子。他也把松香一个一个地装放背篓里,唱着他最喜爱唱的侗家架桥歌:
大步河滩船难渡,留姣架座洛阳桥。
架桥要架大石墩,不怕千兵万马摇。
歌声高吭,宏亮,甜蜜,抒情,荡走了我心中的忧郁。
记得那是正月的一天,生产队长安排人替艄公渡船。他带我去高银汉母舅家吃喜酒。半夜回来,远看大步河渡口两岸许多火把在移动。隐约听见悲哀的呼唤。我们来到光亮熠烟的篝火边人们正围着七具僵湿的女尸,号啕大哭。这是对岸岑老村陪送新娘的姨娘们。因赶时辰,挤上小木排,划到江中,颠得厉害,全簸下水里了。次日清早,还有两个人不知下落,大人们用竹筒装茶叶和米,顺河洒去,呼喊溺水者姓名,也未见溺者浮现,最后,请位水师,祈求河神。水师一手执雄鸡,一手摇铜铃,念念有词,然后,把雄鸡甩往江中。水手们腑身木排上,往清澈水底寻视,果然,那两个溺水死尸,紧抱一起,坐于水底,两束散乱的黑头发荡浮水中,给大步河增加许多可怕而凄凉的恐惧。大人们不敢下水了。还是艄公有能耐,他解下衣服,露出古铜色胸脯,跃一跃,青蛙一般向水底射一去。将两个死尸一踢,弄上了河岸,与那七个女尸摆在一起。他一个一个地雕过去,叹了一口气,说:“唉,太可惜了。世上又多了九条光棍。”
围观的人们,都用惊奇目光注视着他。他却很自然地走开了。后来,这句幽默笑话,惊动了两岸的天柱、锦屏两县革委会的主任,莫名其妙地给他戴上了高帽,游街示众。
过后,他仍旧回到渡口那只苍老的船上。身体显得有点萎缩,人变得沉默了。他在大步河渡口上,风风雨雨,漂泊了六十五个春秋,渡上了成千上万的旅客,也救过数百的溺水人,也从河水里捞出许多的死尸。他健在时,山依然是那样的青。水依然是那样的绿。要算变化,就是他脸上的绉纹了,绉纹一年比一年深,头发一年比一年白,走路也多了一只“脚”(拐棍)。他快要辞世时,叫人背去看渡口,看看自己用过的船只和观望河边两岸的青山,流出辞别的泪花说:“要是渡口上架座大桥,行人就不用担心犯愁了。”到了七十年代末,大步河两岸青山被界碑划成了许多小块,田坝也分包各户,几度春秋,农民的儿子,有的当了乡长,当了县长,有的进了中专,上了大学。如今大步河村,新吊脚楼取代了长满薜荔的茅草棚,那片古松和那块田坝,已经建了天柱莲花山水电站的电厂厂房,渡口两岸飞架了大桥。大步河后面的冲敏村都是砖瓦结构的楼房子。村后的山巅上,还矗起高高的电视传播塔,家家都电视机,大人和少年们,个个都在用智能手机。
艄公不在人世了,但是,他的儿子却已经成家立业,活得远比他好;他儿子买了一辆客车,自己架驶,往返天柱城。大步河等村的农民、工人,穿红戴绿,挤满了客车,10多年来,天天如此。春节从黎平到天柱,我乘他的车回家探亲,车上坐满了旅客。他要我坐前面位子。艄公的儿子熟练车的操作,车子驶在弯弯曲曲的公路上,给人一种美的享受。
我问他已赚了多少钱?他略想了一下,伸出一边手,又伸了三个手指,表示八万元。下车时,他对我说。他的二叔从台湾回来过年了。要我晚上去他家作客。他二叔就是艄公的亲弟,当年随何应钦将军飞往台湾。离开家乡整整七十年了。晚上,我们一起吃饭。也许是我第一次见到台湾过来的客人,急于想知道点台湾的事况。并问二叔是坐飞机还是乘船来大陆的。二叔说:“从台北飞往香港,转机到广州的。”他转动一下肥胖的身子,笑着对我们说:“若不是改革开放和‘九.二共识’的达成,恐怕我们就很难见面罗。”
大家听了他的话,一阵畅笑。有人问二叔说:“二叔,您觉得我们村,比您老人家过去离开村子里去台湾时,有何变化?”
二叔说:“变了,以前,只有通往清水江的一条水路,现在多了一条通往都市的公路;以前,点亮是黑不溜湫的松树油,现在照明是电灯,还能看上电视,用电脑;以前,我大哥摇的烂木船,现在侄儿驾的是客车。”
我无言,也不想问二叔在台湾的私事。遗憾的是销公,过早离世,没有看见从台湾归来的骨肉兄弟,没有看见雄跨南北两岸的大步河桥,没有看见现在大步河村如画的村景。
作者简介
龙迅:贵州省作家协会会员,黔东南苗族侗族自治州黎平县作家协会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