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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花》2020年第1期|东君:面孔

来源:《山花》2020年第1期 | 东君  2020年01月08日06:34

一个老人拄着拐杖从村口榕树下走了过去,另一个老人也拄着拐杖从榕树下走了过去。他们是仇人,一辈子没说过话,但他们走路的姿势看起来越来越像一对亲兄弟。

有人总是习惯于用右手开左边的车门,人们都说他教养有素。可是,他的朋友说,他跟朋友抢买单的时候,也是习惯于用右手掏左边的口袋。

他有五个儿子,每一个儿子的出生,都让他感觉自己再生一次;他的五个儿子都死在他前头,因此他感觉自己先后死了五次。他十分平静地等待着第六次、也就是最后一次死亡。

一颗一九三七年制造的子弹穿过八十年的漫长时间,击中二〇一七年一个躺在病床上的中国老兵。

阳台上晾晒着一对青年男女的衣裳,一阵风吹来,发出啪啪啪的声响。有人坐在隔壁的阳台上,想起了梁山伯与祝英台。

晒衣绳上挂满了衣裳,整整齐齐地排着,如同一支合唱队。风吹过来,它们在左右摆动。风里面有一个女人的歌声在青草生长的地方越传越远。风继续吹过来,晒衣绳上的一件白色睡袍,仿佛刚刚摆脱肉身,而灵魂依旧裹在睡袍里,随风飘荡。风继续吹过来。晒衣绳上的白色床单突然涌起波浪。那一瞬间,他突然产生了一股走向大海的冲动。

今天是阴历一九九〇年一月廿日还是阳历1991年2月4日,对统计局老会计杨德元来说这并不重要。每一天之间几乎都没有什么重要区分。分黄道为360度每15度分为一个节气对一个从事会计工作的人来说似乎也没什么值得关注的。今天的老黄历上写着不宜远行,老杨从家到单位只有1.5公里的距离,自然也算不上远行。7点10分他挟着公文包上班,平均每分钟大约有30辆自行车从他身边掠过,一些汽车朝东行驶,另一些辆汽车朝西行驶,还有一辆灵车去向不明。(这一天清晨,美军在海湾集结了43万军队1200架飞机2200辆坦克6个航空母舰编队,参加这场战争游戏的还有西方14国阿拉伯5国伊斯兰4国以及东欧若干小国)。7点59分,老杨来到会议室参加局里一个例行会议,桌上茶水60杯水果30盘香烟20包。局长作报告的声音总是高于耳朵,而同事打小报告的声音总是小于耳朵。每一个人的脑子里仿佛都玩着四国大战的游戏,每一把椅子之间仿佛都相隔着一座深渊。11点半左右,离老杨家500米远的河面,有人正在打捞尸体,一艘铁皮机动船的肚皮朝上,此次翻船事故中实际死亡人数是16名,对外公布的数字是6名。11点50分之前,杨太太剖开两条鲫鱼弄破一个苦胆,老杨的岳母用开水烫死了一只老鼠,他的儿子踩死了3只蟑螂。(12点整的午间新闻报道伊军伤亡10万多人,多国部队伤亡失踪600余人)。12点20分,老杨把剩下的鱼肉切成一寸三分宽的条状,用大蒜生姜去除鱼腥味放入零下1度的冰箱。12点50分当他站在公交站简易棚下等车时,乌云忽然飘入视野,仿佛100辆坦克在城市上空飞奔。1点30分老杨在单位办公楼的楼梯口再次见到了那个穿红裙子的女人。2点10分电视台的记者把镜头对准他前面的主任,而他恨不得把自己的脑袋锁进抽屉里。因为情绪阴郁,天黑得似乎比之前更早。(下午5点新闻报道战神萨达姆声称自己要把圣战坚持到底,而布什对着麦克风宣称要用100门大炮说话)。晚上新闻频道黄金时段8点档,老杨照例坐在电视机前,荧屏上拥有275000个清晰的像素,因此他可以看清那些大人物的嘴脸。(9点30分晚间新闻报道多国部队已经摧毁了伊拉克,飞机200多架舰船70艘坦克200辆装甲车1000辆火炮1000门)。10点10分附近KTV的噪音依然轰炸着大楼里的耳朵。这栋楼房里有3人患神经官能症有9人患失眠症,有4名妇女患歇斯底里症有1名孩子患孤独症,据说还有13个鬼魂正在窗外的大街上游荡。10点30分隔壁那位进入深度睡眠的周大爷带来战斗机的轰鸣。杨太太将小儿子及猫儿哄睡,那张老木床发出3分钟的低吟。(11点30分的新闻报道说一个小时内,美军空袭投弹量为1万余吨)。

一〇

他叫小A,主要由四两毛发,二十斤骨头、四十斤皮肉以及若干件器官构成。他那瘦小的个子几乎不能在地面投出一个阴影。他平常总是低着头走路,仿佛要向卑贱的影子们致意。他是一个属羊的男人,带着先天的替罪气质。同事们说,他的手小而虚弱,适合替上司写发言稿。他通常在办公室里从事小农式的笔墨耕耘,转发简报或文件,犹如蜘蛛将食物转化为粪便或毒液。除此之外,他只有让渺小的事物占用体力。当然啦,办公室里是最适合睡觉的,暖气房犹如一袭纯羊毛制成的睡袍。同一个办公的老B朝窗外吐了一口痰,谈论昨晚观看的一部好莱坞枪杀片。当小A正要为领导发言稿中的几个关键词作最后推敲时,另一位同事小D从门外进来了,呷着茶,十分悠然地谈起了诗歌,谈起了现代汉语中的修辞和语法,谈起他从前与缪斯之间的一段私交(“在我写诗之前,那些伟大的混蛋们早就应该告诫我:缪斯可不是一个普通的姑娘。”这是小D在自己的诗里面说的一句话)。而他对此从来就漠不关心,他具有与众不同的怀旧器官,专注于打捞往事,然后把它转变为一个虚构的冒险故事:就在昨夜,他用一只英雄牌钢笔挽救了一名落难女子。

一一

从前,有两个富翁比邻而居,一个住东面,我们姑且称他为东翁;一个住西面,我们姑且称他为西翁。东翁好鲜衣,以为衣裳不够光鲜,是一件有辱家风的事。但此翁不怎么讲究吃喝,平常过的是粗茶淡饭的日子。西翁不是这样的。他好美食,遵奉的是孔老夫子的一句话: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不过,西翁正好跟东翁相反,不怎么讲究穿着,平常出门,穿的总是粗布衣裳。东翁总是嘲笑西翁,说是穿得跟他家的长工一般;而西翁也嘲笑东翁,说是每天吃的东西简直不如他家的狗粮。他们互相瞧不起,也不怎么来往。有关东翁和西翁的逸闻传到了一帮山贼的耳中,他们就在暗中有了盘算。某夜,这帮山贼闯进他们的村子,把东翁家里的绫罗绸缎抢劫一空,把西翁家里的钱粮酒肉也席卷而去。东翁和西翁从此便开始搭上了话,有了走动。东翁把家中的粗粮借给了西翁,西翁也把家中的粗布衣裳借给了东翁。

一二

从前,东瓯有个地方官,名叫郑玄,与大学问家郑玄同名。这位郑先生也很有文才抱负。一天,他带着家奴和一辆马车,风尘仆仆地来到京城。人问,你这车装的都是什么物事呀?郑先生说,是竹简,里面是献给皇上的寿赋。从京城回来,他带回了三辆马车,除了京城所购之书,还有御赐的绸缎和高粱酒。过了三年,他又带着三辆马车进京面圣。人问,你车上装的是什么物事呀?郑先生说,是竹简,面呈皇上的谏书。三辆马车进京后,回来的却是一辆装着一具棺柩的马车。考虑到郑先生死谏,皇帝又准其死后归葬,特赐棺材一副,厚二十公分,长两米,宽八十公分。

一三

从前,东瓯有个读书人,从地方官一步步攀升,最终当上了南书房行走,除代皇帝草拟诏书,闲时也替皇帝写些吟风弄月之诗。他从来没有用自己的舌头说过心里话,到了晚年,宫廷发生内乱,他就割掉了自己的舌头。

一四

从前,东瓯有个地方官,有一天突然在城门口张贴禁令,三天之内,不允许百姓看天空,谁要是走在大街上忽然抬起头来看天,就要挨板子。这个禁令颁布后,城中百姓都开始低头走路。

一五

有一道士精通法术,一日用草木灰在山间空地作山水画。事毕,张口一吹,草木灰即刻散开,露出一片真山真水来。有个樵夫正好路过,见了这番异象,便放下手中的柴刀,往里探头,以窥究竟。忽来一阵大风,把他卷了进去。樵夫沿着一条山路徐行,愈转愈深,继而望见远处一片树林掩映着一座宫殿。樵夫把衣履间的尘土掸净,推门进去,里面是一个拱形门洞;继续前行,眼前是一条甬道,连接的是一座小阁楼。透过一道窗缝,他看到对面一座大厅内到处晃动着人影珠光。樵夫在移步间暴露了行迹,有两名卫兵揪住了他,用罗带绑将起来,押至大厅。坐在一张雕龙大椅上的人听说樵夫是误闯到此,就吩咐手下的人给他松绑,还赐以鲜衣美食。俄顷,有人吹箫,有人舞蹈,有人饮酒唱歌。樵夫在宫中吃饱喝足,醉得都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早晨的第一缕光线照到床头时,他才发现身边睡着一个陌生女子,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足以销蚀骨头的温柔。樵夫与陌生女子聊天后,才得知这是一个山中小国。这里的人从出生到死亡,只经历过春夏秋冬四个季节;这里的建筑空间显然是经过精心布置,东西南北四条巷道对应的是春夏秋冬四季。主殿处于正中央,那名坐在雕龙大椅上的男子就是国王,他走出屋外能治理国家,走进厨房可烹小鲜。底下的百姓有吃有喝,每天都过着醉生梦死的生活。他们喜欢夜宴,很少睡觉。冬天来临,这座山中小国下起了大雪。樵夫照镜子时竟发现自己的头发与胡子也白了。细数那些快乐的日子,仿佛都变成了满地积雪,被阳光一照就消散了。樵夫感叹时日无多,却又苦于不能走出层层包围的宫殿。忽一日,宫中起火。除了樵夫,所有的人(包括国王)都葬身火海。他回望的一瞬间,宫殿如同焰火般消散,之后,草木灰复现,与之前所见仿佛。樵夫从中跳脱出来,竟是一副灰头土脸。他拿起地上那把柴刀打量,柴刀还是原来的样子;再摸摸自己的身子骨,也还是原来的样子。回到家中,他把自己的奇妙经历说给妻儿邻舍听,但无人相信。不过,有一本山志倒是记下了这件事。

一六

半夜里,忽听得楼下两只野猫交配时发出的嘶喊,他随手捡起一个空药瓶,扔到窗外的黑暗。但他没有听到寂静里发出砰的一声。整整一夜,他都躺在床上,竖起耳朵,等待着空药瓶坠地后爆裂的声音。没有。仍然没有。他不知道它在坠落的过程中是否突然变成了一只夜鸟,拍拍翅膀,遁入黑暗。许多天过去了,许多个月过去了。他差不多已经忘掉了这件事。某日晚,当他吞下一颗安眠药,忽然听到内心深处传来一个空药瓶爆裂的声音:砰——

一七

餐桌上有一张白纸。K先生在纸上画了一个盘子。然后又在盘子里画了一片面包。接着,他又画了一个盘子,在盘子里画了两根热狗,在盘子另一边上画了一副刀叉。再过一会儿,他在两个盘子之间画了一杯咖啡。杯子之上,画了几根曲线,表示香气。画毕,K先生摸着肚皮,站起来,仿佛刚刚吃饱了,正要出门去散步。

一八

K先生很少微笑,是因为他的门牙缺了一角(还有几颗牙齿像木桩一样疏朗);留着胡子,是因为下巴骨过于外凸;戴着一顶驼色布帽,是因为他需要用一块布掩饰谢顶带来的荒凉感;极少穿深色的衣服,是因为他的皮肤比常人要黑。他有一双修长的手,这是他身体中最让自己满意的一部分。他沉默的时候,双手时常在空中做弹奏的动作,让人看着看着,仿佛能听到空气里隐约传来一支美妙的琴曲。

二〇

K先生在儿童节那天决定写一首关爱儿童的诗。但他的脑子突然卡在记忆的某个点上,像一把生锈的锯子卡在木头里——他在童年时期遭遇家暴的阴影一直拂之不去,有一阵子他甚至动过弑父的念头,现在想来仍有几分后怕。毫无疑问,K先生是喜欢孩子的。当五岁的儿子带着小猫溜进了K先生的书房,他决定放下手中的笔跟他们一起玩游戏。但孩子打翻了一杯茶,猫拉了一坨屎。K先生大为光火,把儿子与猫一并轰出了门外。儿童节过去了,K先生既没有陪儿子玩,也没有写出一首关爱儿童的诗。

二一

K先生买了一本旧书,竖排、繁体版的诗集。他感兴趣的不是里面的诗,而是书中那些圆形的虫洞。他迷惑不解的是,虫子啃书,为什么非要啃得那么圆而整齐?

二二

H先生看不惯晚辈的做法时,他不会面露愠色,或是当场说几句让人难堪的话。H先生会在冷静下来之后,挑一个适当的时间,约上晚辈二三,在一个氛围不错的小酒馆,喝上几杯,席间顺便把自己的看法十分微妙而得体地传递给对方。若是言谈微中,他便以酒杯轻轻碰一下对方的酒杯,彼此间的一切误解与嫌憎似乎都在那一记叮咚声里消除了。酒止微醺,话也是见好就收,H先生给每个晚辈都递上了满意的微笑——H先生的脾气好得让自己都觉得无可挑剔——并且很愉快地买了单。那时候,即便是阴雨天,他也会说,今天天气真不错。

二三

T先生是确乎恋爱了。他的感觉由此变得细腻而敏锐,而外物似乎也将赋予他另外一层新的含义。T先生显然已经意识到这一点,从前他看到的狗仅仅是一条狗,而现在他会琢磨它是雄性还是雌性;从前他采摘过的花仅仅是一朵花,而现在他会仔细观察哪是雄株哪是雌株。他常常会向自己发问:为什么在夜晚啼叫的夜莺是雄的?为什么在清晨打鸣的家鸡也是雄的?它们是否都怀有一种朦胧的渴望?

二四

昨夜梦见自己用冷水洗头,今早起来鼻子就塞住了。L先生揉着鼻子对医生说。

二六

一只鸟在半空中掠过时,一个人忽然做出放风筝的手势。他缓缓跑动时,那只鸟就开始往高处飞。他把手中看不见的线放了出来,那只鸟同样被一条看不见的线牵引着,越飞越高。

二七

一个小男孩牵着风筝的线,在一朵云下。暮色越来越浓,风筝越来越远,几乎要隐入黑暗。那个小男孩好像在抬头寻找那只风筝,他把线使劲往回拽时,一颗硕大的月亮从远山后面飘了出来。

二八

一个老人讲完故事之后,眼眶里突然涌出一滴泪水。男孩在风中继续跑动,月亮也跟着他跑动起来。老人缓缓穿过广场。

二九

他双手空空,做着砌墙的动作。一块块不存在的砖正一寸寸地升高,透明的墙在风中竖立。他在重复着单调动作的间歇,一只手撑腰,另一只手抹着脸上汗珠。渐渐地,他的身体舒展开来,似有清风忽至。他解开了衣裳的扣子,吹着凉风。稍作休憩之后,又开始砌墙。直到墙越来越高,几乎可以拦住一只飞鸟。他把双手插进口袋,退后几步,目光一点点抬高,仿佛与一堵空气中的墙齐平。忽然一挥手,墙即推倒、消失,混同于地平线上的一抹夕光……

三〇

他上山时,踩在枯枝上的双脚,突然变成了鸟爪。

三一

他娶了一个壮实的妇人,乃是为了解决灵魂的问题。

三二

一个人酒醒之后就开始翻日历,他想知道今天是几月几日。当他查明之后,他就在一瞬间老去。

三三

这个地方的人讲方言时,时常辅以手势。其特点是发声的词汇不多,手语丰富。如果你发现他们嘴巴极少翕动,双手频动,一定是他们把话语绕到手指上了——这就足以保证他们在一种彼此听不清声音的状态下也能继续交谈。在生物界,鳄鱼可以用低于听觉范围的声音交谈,而螳螂可以用超声波交谈。人在没有具备这些特殊功能的情况下,居然还能以手代舌作隐秘的交流。当然,他们并非聋哑人,他们的手语是方言的一部分。

三四

他的履历上写有这样一段文字:一九二二年出生,一九三九年以志愿学生兵的身份登上抗日名将郑洞国所部——第五军荣誉第一师的军车来到衡阳,参加短期的战地医疗救护培训与军医速成班集训之后,于一九三九年末至一九四二年初,身经昆仑关战役,第二、三次长沙会战;一九四二年春,他随远征军来到缅甸,给中缅印一带辗转作战的士兵带去了比黄金还要珍贵的盘尼西林,其间还曾越过野人山抢救众多伤病员;一九四七年他回到故里,办起了一家康民医院……康民康民,人们后来索性就称他为姚康民。半个世纪以来,他的真实名字倒是渐渐被人遗忘了。有一天,姚康民跟记者自述身世时说,他的祖父是虹桥镇老字号“姚春和”老板,父亲叫姚涤尘,是虹桥鼎和酱园账房先生兼诗人;母亲叫周思源,是乐清城里的名士周介庵的爱女,在本镇女校当老师。他接着补充说,我不叫姚康民,我的原名叫显瑞,字文祥。但记者后来在报道中依然称他为“抗战军医姚康民”。

三五

有人从一张发黄的废纸偶然瞥见一份抗战残废老兵的名单:张文东,废。王时俊,废。董秋庭,废。宋耀祖,废……于是,这人突发奇想:是否应该把手废掉的归为一类,脚废掉的归为一类,眼睛废掉的归为一类,某个活动零件废掉的归为一类?这人接着又皱着眉头想:唔,还有一些,连名字也废掉了,应该如何给他们归类?应该如何给他们归类?

三六

她几乎是完美的,她就像诗篇中所描述的:她的眼神宁谧如湖,她的脖子赛似百合,她的鼻子像一座象牙塔,她的肚脐如充满玉浆的酒杯;她每天要更换不同颜色的衣裳:在她雪白的肌肤上,更换着红白蓝紫青绿黄。每次经过玻璃橱窗前,她总要打量一眼,带着骄矜而满足的微笑。然后,在别人的赞叹声中继续前行。她的身影渐渐远去,变小,依然那么耀眼。但在她身后那只猫的眼中,这一切都变成了灰色斑点,如同去年的骨灰。

三七

他的爱好是听一个女人梳头的声音。确切地说,是听一个少女用木梳缓缓梳着一头长发的声音。通过手机播放的录音,他听着丝丝声,大致可以辨别出对方是使用塑料还是木质梳子,是白天还是夜晚梳头。他还知道梳头那一刻是阴天,还是有阳光。有一回,他听着丝丝声,眼前忽然一亮。那一刻,他觉得那个少女的头发掺和了春天的阳光。当然,他也喜欢在下雨天,静静地听着雨声与丝丝声交织的声音。

三八

他喜欢一边聊天,一边抠鼻屎。即便没鼻屎,也要抠。同事说,你能不能别抠鼻屎。他说,我已经习惯了,我无聊的时候就喜欢抠鼻屎。他还有一种有趣的说法:五行里面,土是居中的;五官里面,鼻子是居中的。因此,鼻子里面会生土,这就是鼻屎。细加打量,他那鼻子与常人相比倒也没什么不同,但里面的构造是否有异就不得而知了。与他相处的同事都确信,他的鼻孔深处,每天都会滋生大量尘土。

三九

苏教授说,苏东坡那句“一树梨花压海棠”里面的“压”字用得很得体。有人问他,现在这把年纪还压不压?早就不压了,怕压坏自家的肋骨,苏教授举着拐杖说,还是压马路好。直到退休,苏教授仍然时常拄着拐杖到大学校园里散步,看看那些日光之下鲜活的面孔,闻一闻“空气中荡漾的费洛蒙”(这是他本人在一篇怀旧文章里写到的)。

四〇

面对一个女人,他可以发一阵子呆;面对一杯咖啡,他可以发一个下午的呆;面对一座山,他可以发一个月的呆;面对一条河流,他可以发一年的呆;面对一片天空,他可以发一辈子的呆。

四一

人过中年,他的变化是自上而下的:先是头发变稀疏了,前额显得更宽,仿佛拓宽的马路;其次是眼袋和下巴顺应了地心引力,沿着饱满的弧度微微下垂,以致整张脸部开始呈现出一种让他难以接受的团状,很显然,时间这只无形的手把他的脸重新捏了一遍,丝毫没有尊重他本人的意愿;再次是肚腩渐大,趋于滚圆,且跟隆起的臀部恰成正比。有好多次,我在澡堂里笔直站着,目光向下,居然看不到自己的私处,他说,这真是一件悲哀的事。

四二

一个被指为性侵的医生后来承认他“动”过那个女人,但他对律师起诉书中所使用的一些敏感词汇作了修正。比如,他把“臀部”“大腿”一律修正为“下肢”,把“嘴唇”修正为“口腔部位”,把“小腹”修正为“盆腔部位”(意在检查女性骨性产道)。而且,他认为自己并没有抓过那个女人的乳房,只是按照医书上的正确指示并拢手指扪摸其胸口(意在检查乳房内有无可疑肿块)。

四三

他走到服务台窗口,把快递物件搁在电子秤上,让那名长着满脸雀斑的女办事员称一下重量。过秤后,办事员用电报式的短语告诉他:两千一百克。那一刻,他忽然想起,多年前,他在网上看过这样一种说法:灵魂的重量是二十一克。提出这个说法的人是一位外国医生,他曾称过人体生前与死后的重量,结果相差二十一克,他断定这就是灵魂的重量。眼前这个两千一百克的快递物件,恰好是一百个灵魂的重量。他总共付了十二元。

四四

同样一个老张,呈现给人们的却是三种形象:正面的老张是那种文质彬彬的国家公务员的形象;背面的老张是那种背微驼、头发半秃的老头子的形象;侧面的老张又是那种诗人的形象。他的同事C君说,很难想象,跟我坐在同一个办公室的老张怎么一转过身来就变成了一个老头子;一侧过身来,就变成了一个棱角分明、甚至可以称得上英俊的诗人。

四五

在东半球,一名医生做完胆囊手术后把一枚止血钳留在了病人的体内,而在西半球,一名修理工把一柄扳钳留在窨阱下面的下水道里。于是有一天,东半球的医生梦见自己在下水道中找到了那枚止血钳,而西半球的修理工梦见自己在一个病人的腹腔内找到了那柄扳钳。

四六

甲说:一个老人站在田头,我不知道他的双腿是刚从泥土里拔出来,还是即将埋进土里面。乙说:一个家庭主妇,提着简便行李站在门外,我不知道她是远行归来,还是正要出门。丙说:一封信搁在桌子上,我不知道这封信是刚刚收到,还是正要寄出去。

四七

人们都说老方是一个很方正的人。他说方正的话,写方正的字,画斗方花鸟画。一句话,老方是方的。有一回,老方遵朋友之嘱,画了一只白鹭,因为那天心绪不宁,不小心把羽毛画得有点杂乱,心中不免暗自叫苦。邻居老鲍见了就说,你画的白鹭一定是当风立着。老方问,何以见得?老鲍说,羽毛有点乱。老方点头说,你说得有道理。于是就在题款处写下四字:白鹭当风。这幅原本显露败笔的画,用篆书笔法补了款,反倒一下子活了。老方把画挂在墙上,退到一米远的地方,叉着手,对老鲍说,你能看出我的用意,见识也算有长进了。老鲍受了鼓舞,自然也得意。隔日,老鲍拿来一幅刚刚写完的字,向老方请教。老方瞥上一眼,扔在一边说,字写得潦草,不如去跳舞。

四八

书法家柳先生要跟画家戴先生学画,但戴先生婉言拒绝了,随后他就讲了这样一个故事:村中有一只母鸡把蛋生在一个低矮的树巢里,过不了多久,雏鸡啄壳而出,宛然小鸟。之后,雏鸡虽然跟别的雏鸡一起生活,却时常抬头仰望。母鸡问它,你在看什么呀?雏鸡说,我在看树上的鸟。原来,这只雏鸡一直觉得自己不是鸡,而是鸟。它的翅膀长硬之后,就开始迫不及待地练习飞翔了。但它无论怎么扑扇翅膀,都只是在低空飞掠。这样过去多年,这只鸡虽然也习惯于做飞翔练习,但鸡毕竟是鸡,变不成飞鸟。有一回,一只雏鸟也模仿鸡的样子练习起飞动作,没几下,竟然就飞起来了。鸡望着雏鸟的影子,感慨地说:我不过是一只鸡,哪里还有资格教鸟飞翔?

四九

老方的脸上长着一道好看的剑眉,老杨的脸上长着一撮好看的船锚型胡子。老方和老杨是好朋友。人们见到他俩,总是要夸赞一下他们的眉毛与胡子。有一天,老方蓄了一撮老杨那样的船锚型胡子,人们就把所有的赞辞都献给老方了。从此,老杨就再也没有跟老方同时露脸了。以致有人猜测,老方和老杨不再是好朋友了。

五〇

苏小姐对闺蜜周小姐的身材很是艳羡,甚至觉得她在阳光下的影子都比自己好看。周小姐说,如果影子可以送人,我会把自己的影子送给你的。苏小姐和周小姐形影不离。人们都说,周小姐简直就是苏小姐的影子了。

五一

杨书记的晚年生活固然缺少一只鹤,但太极拳打着打着仙气就来了。杨书记的太极拳越打越慢,慢得像柳枝在南风中微微飘拂。杨书记说,慢是好的,水流得慢,却能长远。有一回,人们发现,杨书记坐在公园的木椅上打着太极拳,打着打着,就打起了瞌睡。

五三

有人在河中央找到了他的倒影,在寺庙一角的菩提树下发现了他的鞋子,在公寓门口的信箱中看到了他的留言条,在竹林中听到了他的声音,在一本诗集里读到了他的一首诗,在一张桌子上发现了他用过的碗和勺子。至于他本人去了哪里,没有人知道。

五四

诗人面对一个坚果陷入沉思,突然,果壳裂开。

五五

他太胖了,如果有一天地球失重,石头突然像气球那样飘飞起来,他大概还是会跟往常那样岿然不动。然而,这也正是一个女人执意要嫁给他的一个原因。

五七

他从一尺高的凳子上反复往下跳,把一个从百尺高楼往下跳的自杀者的动作分解了一百次。

五八

他手里少了一把刀,另一个人身上多了一把刀。刀没少,但地球上从此少了一个人。

五九

他喜欢李白,是从一杯酒开始;喜欢酒,是从李白的一首诗开始。他把诗分成喝酒的人写的诗和不喝酒的人写的诗。他能从一首诗中闻到酒味,也能从一杯酒里品出诗味。他也写诗。他喝了酒之后就能像李白那样写诗——仿佛李白借酒还魂。他说,他的诗一半是李白写的。他说,不喝酒,诗无味。真的。

六〇

他想不明白的事有三件:第一件事是,为什么医院门口那条狗总是朝落日的方向发出呜呜哀鸣;第二件事是,他与女朋友在街上并肩而行时,一阵风吹来,他们就分开了,之后也没再见过;第三件事是,每当他在太阳底下想起她的时候,一个喷嚏随后就到。

六一

有诗人仨,要在山中住上半月。诗人甲每天关注的是一片树叶,想到树叶由黄转绿,乃至凋零,他就伤感了。诗人乙每天关注的是一棵树,想到树可以活上百年、千年,也难免一死,就坐地伤感了一番。诗人丙关注的不是一片叶,或一棵树,而是整座山。他说,叶落了,树枯了,山还在呀。

六二

一个人,坐在殡仪馆门口,默默地抽着烟。烟头燃尽,微光消失。夹烟的手指渐渐成灰,但没有掉落,依旧保持着夹烟的手势。之后,他又漠然地伸出一只左手,取下耳朵上夹着的那只烟。那一刻,他注意到,当他的左手夹住一根烟的时候,整条右臂似乎已化为灰烬。

六三

一个老人站在门口,牙齿松动,仿佛泥土间的石头(老啦,老啦,他说,我的牙齿再也咬不动一颗蚕豆啦)。一支送葬队伍从门前经过。两个人扛着一口魂亭,一步一颤,仿佛是替亡灵一道搬家的。据说死者是用一根裤带干掉自己(有人从他脖子间发现几道年轮般的血痕)。遍地都是百子炮的残红,一些人影溶化在淡淡的烟雾中。他倚在门口,看着送葬队伍渐渐远去,依稀觉得死者就是自己。以致儿子喊他“阿爸吃饭,阿爸吃饭”的时候,他都感觉是在叫魂。吃饭之前,他悄悄摸进里屋,用颤抖的手指点数着一叠刚刚领到的养老金。

六四

一个老人弥留之际,有人走到病床前,坐下,不发一声。躺在病床上的老人看了他一眼,突然打了个逆嗝,转过身,背对着他。坐着的也是一个老人,头发全白,面容清癯,目光注视着病人瘦削的背影,依旧沉默着。阳光照在躺着的老人身上,也照在坐着的老人身上,但他们之间仿佛隔着一道看不见的阴影。病人家属给坐着的老人泡了一杯茶,搁在一边,问,您是家父的老朋友吧?坐着的老人说,不是。是同事?也不是。病人家属愣怔一下,没再追问下去。躺在病床上的老人面对着墙壁,深深地吐了一口气。他吐出的每一口气仿佛都是最后一口气,而边上一缕冒着热气的茶烟兀自袅袅上升。

六五

一个老人去世之后,人们居然发现,老人跟村口那棵老槐树一样,不知道活了多少年。跟老人年纪相仿的人早已相继过世,他的儿孙也都在一起塌方事件中亡故了。因此,他“享年多少”就成了一个谜。村上一位读书人给他写讣告时说,他只晓得老人姓周,却不晓得叫什么名字?问上了年纪的人,也只知道他是外地迁来的小姓,单支独脉,未入谱系,没法查证。读书人又问一位曾经跟老人一道在墙角晒过太阳、聊过天的老会计。老会计说,他十多岁那年,老人就已经留须称公了,大家都叫他阿公或周公,叫了近一个甲子,居然就忘了他的本名。

六六

K先生谈起了父母临终前的不同表现:父亲生前天不怕地不怕盗匪不怕鬼神不怕,可到了临终时刻却像个孩子那样大哭起来,并且钻到了母亲的怀中。而母亲就不同了,生前连一只老鼠都害怕,可临终前却显得十分平静。

六七

老杨是一位名气不薄的小说家。老杨在世时,朋友们都说,老杨的小说写得好,他的儿子写得更好。老杨的儿子当然是小杨。老杨也常常跟人说,儿子比他写得好是理所当然的事。老杨去世后,文友们前来吊唁,他们跟小杨握手时都说,老杨写得好,小杨应该向老杨学习。

六八

老吴跟老金是老朋友,一住南方,一住北方。他们每年都会见上一面,不过见了面也不会聊太多。更多的时候,他们是找个清静的茶馆下几盘围棋。最后一次见面是在西湖畔的满觉陇。老吴伸手那一刻,老金的手就是伸不出来。老吴后来想,那时候,死神已经把老金的手抓住了。他把这件事想了又想。

六九

临终之际,他突然露出羞怯的微笑。

七〇

生肖属鸡的男人坚信自己是从一枚蛋里出来的。他生性胆小,对阳光敏感,喜欢早起,喜欢登高,喜欢笑(咯咯的笑声听起来像是公鸡打鸣)。他的脑袋曾经在黑暗中被一块来历不明的砖头拍过。那一刻,他在后脑勺处摸到了一缕黏稠的液体,但他坚信自己流的不是血,而是蛋清。

七一

他经过机场X射线安检仪,站在一块略微高出平地的台子上。一名安检员对他说,请张开双臂。他随即张开了双臂。安检仪器在他两肋间游移时,他的双臂开始像翅膀一样扇动。而且越扇越快,还带上了呼呼风声。那一刻,他仿佛会变成一只鸟,嗖地一下从平地起飞,掠过航站楼直上青天。

七二

他喜欢在有月的夜晚撒个小谎,就像他打牌赢了钱之后就喜欢去跑马场骑上一回马,或是坐车去海边看一回日出。

七三

一名大学生梦见自己跟隔壁卖水果的阿姨通奸,突然感到了一种莫名的兴奋和不安。自此以后,每回在电梯里碰到她那个身材魁梧的男人,他都会低着头,双肩紧收,仿佛随时等待着挨揍。

七五

她背着月亮,说出了一句谎言。整整一个夜晚,他都不敢看月亮一眼。

七六

两个孩子坐在窗前练毛笔字。一个对另一个说,我的字比你大。另一个用手比划了一下说,我的纸要是有窗子那么大,我就能写那么大的字。原先的孩子跳将起来,问,你能把字写到天花板那么高?另一个孩子也跳将起来说,我的字能穿过天花板,像树那么高。他所说的树,就是外面那棵槐树,它已经高过屋顶,把巨大的阴影投在整座房屋上。两个孩子临毕一纸,坐在那里,面容安静,就像坐在一棵树下。

七七

杨书记退休后脾气有点大。屋外风大一点,他就闷闷不乐,有时会说几句诅咒天气的粗话。他也指责过南方的苦雨、路上的泥泞、飘落阳台的飞絮……

八〇

他喜欢抽烟,但这并不妨碍他相信灵魂不灭的说法。

八二

他杀死过一个人,但他也救过一只营养不良的流浪猫。

八三

他踩住了猫的尾巴,一个影子突然从地上跳了起来,破空飞去。下一秒钟,他听到自己的尖叫声从另一条大街折回来。

八四

那人伸出一根手指说,昨夜的狂风吹折了一棵大树,可我伸出一根手指,都没被吹折,非但没吹折,连手指头动一下都没有,你们倒说说看,是风的力气大,还是我的手指的力气大?小孩子们听了,都觉得他的手指真的附有一股神力。

八五

她说,他有一个愚蠢的鼻子。他听到什么跟自己有关的话时,都要做出四处嗅嗅的样子,然后,鼻子里就会发出奇怪的声响——好像他不是用耳朵听,而是那个鼻子,那个红通通的、冬天的鼻子。

八六

一个人活到四十岁之后,忽然感觉人是世界上最丑的动物。男人很丑,女人也很丑。生而为人,他感到十分羞愧。为此,他时常到山间,与鸟兽作伴。很快地,他就长出了山羊胡。

八七

一个肥胖的艺术家住到了乡下。一个肥胖的艺术家从前总是这样说:他睡下去就是一头猪,站起来还是一头猪。他为自己像一头猪而烦恼。一个肥胖的艺术家不喜欢城市,因为城市里有星巴客,他喝咖啡都会长胖的。一个肥胖的艺术家终于住到了乡下,除了画画,他每天要做的事就是种点瓜菜,吹吹山风,仰望星空。一个肥胖的艺术家还养了一头进口的胡利亚尼猪。这种宠物猪的身高只有三十公分,体重只有二十公斤。别人拉着狗外出散步的时候,这个肥胖的艺术家就拉着他的胡利尼亚猪在田头走动。他对猪说,总有一天,我身上的一部分肉会长到你身上去。

八九

晚饭毕,他在厨房里清洗着盘碗。抬头之际,看到了一座雨后的青山。去年夏天,他就曾独自一人登上这座山,抱膝坐在山顶的一棵树下,眺望山下的河流、街巷和房屋,直到暮色缓缓降临,灯火次第明亮起来。

九〇

青年书法家从她微微上扬、带有一丝傲气的嘴角发现了波磔的笔意。

九一

冬天的时候,T先生总是喜欢把脑袋藏在带耳套的帽子里,把嘴与鼻藏在口罩里,把眼睛藏在墨镜后面,把双手藏在手套里(然后又藏在口袋里),把整个身体藏在严严实实的棉袄里。邻居们都说,他有点神秘,让人猜不透。

九二

一对陌生男女,彼此不知道姓名。他们在一个陌生的小县城相遇,然后就在同一张床上,开始了一次漫长的旅行。除了谈论彼此的工作,他们还谈到了一座山。女人说,我们老家的山,不是这样子的,它是大块大块的。男人气喘吁吁地翻过身来。好了?好了。他翻过了一座山。

九三

玻璃碎裂的声音传来时,他惊坐起来。声音的涟漪通过耳朵,在脑子里迅速扩散。他的嘴角抽搐了一下,把胃里泛起的一股酸液往下压了压。看着空空的双手,他疑心梦里那块石头已经扔出窗外。

九四

每天吃饭的时候,他都会默默地望一眼妻子的遗照。那一刻,妻子也从高处俯视着他,目光不冷不热,彼此间仿佛依旧生着闷气。妻子生前时常莫名其妙地跟他怄气、争吵,直至她后来进了院变成一具植物人,他就再也没听过她那歇斯底里的声音了。妻子离开人世之后,他就开始怀念她的唠叨了。遗照挂在那里,随着岁月的流逝,似乎也有了微妙的变化。他发现,她虽然长相平平,但牙齿居然很白。这个年纪,一口牙齿还保护得这么好,真是难得。时间一天天过去,他的两鬓又添了几茎白发,而她似乎也有了一点点变化。他安安静静地坐在遗像前吃饭,发现她开始冲着自己微笑,就像酒店里的服务员。

九五

谁都知道,他是一个谨小慎微的小职员。他的话永远比上司少,语调永远比上司低,而且,他从进公司至今十年间,从来不敢长得比上司肥胖。

九八

农民工阿喜,因过年之前还讨不到工钱,跳楼自杀。妻子远在三千里之外的山村,既要服侍卧病在床的婆婆,又要带一个嗷嗷待哺的幼子,无法亲自赶过去给他敛尸,因此只好在家中给亡夫烧纸钱,口中念念有词:阿喜来领钱,阿喜来领钱。

九九

暗中,一个黑衣人走进了他的房间。原本黑暗的房间显得更黑更暗。黑衣人走到他曾经坐过的地方,扔掉了桌子上的纸、笔、镇纸、镜框、笔记本;又走到他躺过的地方,扔掉了他的被子、枕头、枕边书;黑衣人的手伸进了衣柜,扔掉了他的外衣、内衣、底裤、帽子、袜子;黑衣人还拔掉了闹钟里面的长针与短针,扔到一边;最后,黑衣人把他拎起来,扔到了窗外。窗外也是一片黑暗。

一〇一

一个脚疼的人和一个头疼的人在火车上相遇。脚疼的人说,我宁可来点头疼,也不愿让这双脚活受罪。头疼的人说,如果我把头疼给了你,而你把脚疼给了我,那该多好。脚疼的人和头疼的人就这样成了好朋友。

一〇二

他画完了那只猫之后,猫就死了。从此以后就再也没有人请他画肖像了。

一〇三

他喝了酒之后,先是用另一个人口吻说话:如果你是阿达的朋友就请告诉他,一个叫张徒手的人要找他算账。如果有人问你张徒手是不是苜蓿街上一个厉害的人物?你就告诉他们张徒手其实并不可怕。接着,他又带着一个人向另一个人解释的口吻说,酒鬼张徒手,对,邻居们就是这样称呼我的。因此你也可以这样称呼我:酒鬼张徒手。

一〇四

一阵晚风把他的一身酒气吹得飘飘扬扬,他的步态有些踉跄,仿佛走的不是平整的马路,而是坎坷不平的山路,他也因此产生了一种向上飘升的感觉。这样走时,眼前忽然晃过一个熟悉的身影,他打了一个酒嗝,喊出了那人的名字。那人迟疑了片刻,开始跑动起来。他在追赶的途中绊了一跤,与那人之间的距离因此拉开了。那人拦住了一辆出租车,俯身钻了进去。他快要接近那辆车时,一股热乎乎的蓝烟自排气管喷出。他伸手,想抓住门把,但车轮已向前驱动,他的手抓了个空。车子加速前行。他在后面一边挥动拳头追赶,一边喊着你别跑别跑,一股凉风直往嘴里灌。一张粽子脸从车窗里探出来,露出茫然的神情。车子越跑越远,像一根火柴头擦过涂有红磷的纸片,末了,黄色尾灯一晃就消失了。他站住,呼吸浊重,头脑一阵阵发晕。他在路边一个垃圾桶旁蹲下来,屈臂捂住腹部,手指已感觉到里面的啤酒和未消化的食物无可阻挡地喷涌出来。他的身体收缩成一团,双膝抵住了一块罗纹砖。然后他缓缓站起来,抹掉嘴角一绺垂挂着的粘液,向自己的住房走去。他可以断定,今晚在这条老街上碰到的那人就是廿年前的自己,而他还是那样一副狼狈不堪的样子……

一〇五

老王自称“山人”,平日散漫惯了,偶尔跟一群朋友在一起就很不自在。有好几回,他跟朋友吃完酒,从酒馆里出来,他跟朋友说了一声“去撒泡尿”,然后,人就不见了。朋友找不到他,故称“尿遁”。还有一次,老王去朋友家送葬,没留下来吃晚饭,他跟朋友挥挥手:我先走一步。话刚说完,他就从殡仪馆的另一头消失了。

一〇六

他做了二十年的木匠,居然没有人夸过他的手艺,也没有人记住他的名字。他每每提起,总有几分委屈。有一天,他跟镇上一名修伞匠的妻子通奸,结果被修伞匠发现,割掉了耳朵,扔在街口那座屠宰场门外的青石板上。于是,镇上的人们谈起那个木匠就会说,哦,那个只有一只耳朵的木匠。

一〇七

那些人,她指着他们,仿佛在空中划出了一道直线。那一瞬间,这条直线把他们与他们断然分开。直到那些人跟另一些人混杂在一起时,她仍然能通过一条看不见的直线把他们区分开来。

一〇八

外面下着雨。他在一座静如山谷的大楼中读一本艾吕雅的诗集,忽然感到有一滴水珠打在额头。是雨水?这座大楼如此坚固密实,他不知道这一滴雨是如何从空中坠落穿过层层楼板,打在他的额头上。他擦掉了那滴水珠。过了一会儿,额头上又有了一滴水珠。两滴,三滴,四滴……

一〇九

她那张脸是姣好的,满是胶原蛋白的,以至于那一串珍珠般挂在脸上的泪珠看起来也像是装饰品。她哭得那么伤心,居然没有一个人表示同情。甚至有人说,她哭泣的样子真是美极了。

一一〇

每天上班,她喜欢往身上喷一点香水。香水不仅能让自己提神,还能让那些男同事围着她转。局长心情郁闷的时候就会把她喊到办公室,跟她闲聊一会儿,然后总是抽动鼻子说,你身上真香。或者问,你用什么牌子的香水?她能感觉到他身上涌动的欲望,这种欲望也是带香气的。

一一二

两记者采访一名老矿工时,他正在吃饭。老矿工的脸很干净,眼睛很黑,牙齿很白,身上也没有污渍。无论怎么看,他都不像一个资深矿工。记者拍照时说,你能不能把头发弄乱一点,在脸上抹点什么?矿工问,抹点什么?雪花膏,还是煤灰?记者露出心照不宣的笑容。矿工只是咧嘴一笑,咕噜一句什么就走开了。两名记者跟随矿工,下了矿井,拍了一系列照片,但都不尽如人意。在他们眼中,矿工不应该是这个样子的。于是,其中一名记者戴上了安全帽,在脸上抹了点煤灰,做了一个摆拍的动作。这个动作,配上那种疲惫的神情,让另一个摄影记者非常满意。

一一三

一个傻子坐在一块高高耸立的岩石的顶端,用茫然的目光回应着底下的人。那些人朝他指指点点,大意是在探究这傻子究竟是怎样爬上去的。这块岩石比人们想象的要险峻,岩石光秃秃的,没有一根草木,恐怕连身手敏捷的猴子都无法攀援。到了黄昏时分,人群四散。他们都说,既然傻子知道自己是怎样爬上去的,就应该知道怎样下来。但问题就在这里:傻子既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爬上去的,也不知道自己应该怎样下来。

一一四

怔忡于红灯和汽车和行人的,是一个穿条纹衣裳的男人。地上写着:行人请走斑马线。穿过斑马线的男人身上印满了斑马的条纹,他脸上的长条皱纹,也有着斑马的气质。当他骑着看不见的斑马横穿斑马线时,一辆警车突然拉响了蜂鸣器。他开始奔跑起来,身后一溜树影和拉长的恐惧,在警车的呼啸中仿佛都变成了扭曲的斑马线。

一一七

他在江边长大,小时候喜欢漫不经心地朝江中抛石头,仿佛是在大把大把地抛撒时间。后来每每遇到不痛快的事,他就朝江中抛掷一块又一块石头。石头多为小卵石,没入水中,几乎看不到一束小小的浪花,也听不到什么声音。岸上的小卵石少了一块不会有人察觉,江中多了一块小卵石鱼也不会察觉。石头还是那颗石头,他还是那个他。长大后,他离开家乡去城里,还是不改旧习,时常跑到郊区附近的旷野里,以抛掷石头排遣寂寞。在任何时辰,他都能捡起一块石头击中地球,有时还能听到两石相碰发出的声响。

一一八

从前,某村出了一个“皇帝”。“皇帝”一辈子都生活在这个村子里。他每天准时上朝,坐在一座土丘上。土丘不大,也不高。但他指着天空说,那么一大块天都是他的。云也是他的。日月星辰也是他的。有鸟飞过,须得鸣叫几声,向他致意,否则他必加呵斥。他接见风,也接见雨,唯独不接见村里那条疯狗。“皇帝”有一张菜青色的脸。“皇帝”有一座黄泥屋筑成的皇宫,有一张垫了砖头的龙椅。没有皇后,也没有储君。“皇帝”孤零零地坐在风里,说,好凉,好凉。

一一九

从前有个菜农去县衙告状。县太爷听说他是刁民,不见。那人就在衙门外长跪不起。次日清早,县太爷骑马来上班,见他还是曲膝跪着,就问他跪了多久。那人回道,一天一夜。县太爷下了马,拍掉他肩上的落叶与露水,把他扶了起来。可那人跪得太久了,一时间竟直不起身子,只好像一条狗那样爬过门槛。

一二〇

从前,有位东瓯诗人在三十岁那年出门远行,游历了宁波、杭州、苏州、常州,彭城,一路北上,又游历了十几座北方城市。之后他曾在蒙古草原骑马追杀过一只野兔,在天山脚下看过一轮李白当年看过的明月。在川鄂桂滇,也曾留下他的几首诗。他满世界游荡一圈,回到老家,发现父母已故,妻子已白头,两个女儿已嫁,大儿子也已有了自己的孩子;让他伤心不已的是,小儿子在九岁那年溺水而死,他却一无所知。这已是发生在三百六十年前的事了。东瓯某本地方志有载。

一二一

从前,有个郑木匠把两个儿子叫到床前,告诉他们,他九天后就要死了。他说的是九天,不多也不少,口气笃定。大儿子问,谁说的?答,木头陀说的。小儿子问,木头陀是谁?答,白鹿寺的老和尚。郑木匠说,他早年为了混口饭吃,入了山头强盗的伙,过着刀尖舔血的日子。后来来了个光头汉子,跟山贼们混在一起,说是读过兵书,会布阵;研究过易经,会算命。未来天气如何,人家流年运势,他都能未卜先知。有一天,光头汉子告诉众人,官兵不日之内要进山寨。有一半人信他,都赶紧跑下山去了;另一半人依旧留在山上。过了些时日,官兵果然扑过来了,把留在山寨的人杀的杀,带走的带走。那些躲过一劫的人回到山中后,就奉光头汉子为寨主。光头汉子当了寨主之后,把埋在地下的一罐银子分给众人,剩下的事就是宣布散伙,各自谋生去。郑木匠经过多方打探,才得知,光头汉子原来是白鹿寺的和尚,人称木头陀,是来山寨度化他们这帮强盗的。郑木匠放下屠刀,在城里面做起了正经买卖。半年后有一天,郑木匠在永嘉府五马街的妓院门口见到了木头陀,便晓得他又去风月场中度化那些红男绿女了。

一二二

从前,有位镇长,管着镇上七八百户人家。他知道哪家有钱,哪家穷苦;哪家女人红杏出墙,哪家男人戴了绿帽。有一次喝酒,一桌人谈到歪脖。镇长说,这个镇上共有九个歪脖。他能把这九个歪脖的名字一一道出。

一二三

镇长发现,镇里的月光跟去年同期比,又少了一点。 

东 君,主要从事小说创作,兼及诗与随笔。结集作品《东瓯小史》《某年某月某先生》《子虚先生在乌有乡》《徒然先生穿过北冰洋》《立鱼》等。另著有长篇小说《浮世三记》《树巢》。曾获“第二届郁达夫小说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