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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江文艺》2020年第1期|李浩:父亲的隐秘生活(节选)

来源:《长江文艺》2020年第1期 | 李浩  2020年01月08日06:39

1

我们后知后觉。我们实在是后知后觉,竟然在近半年的时间里都没有意识到什么,察觉到什么,更不知道他在这半年的时间里都经历着什么……是的,他是在伪装,然而无论他伪装得像或者不像,我们竟然一点儿都没怀疑过,我们或许都以为生活的每天都是旧的,小小的变化与没有变化毫无区别:可是,在他那里,有多么大、多么大的发生啊!

半年的时间,父亲早早起来,在院子里踢踢踏踏地收拾着,然后是轻拿轻放的锅碗瓢盆:那时候我母亲在小南门的五金生意刚刚起步,而我和妹妹则还在小学——说实话那时我母亲的脑子里装着的是铁丝、螺丝、电池、电钻、锤子和钉子,妹妹的脑子里装着“我爱北京天安门”和跳皮筋的伙伴,而我的脑子里则是水池的注水和放水,一辆慢驶的车和后面追赶的车之间的距离变化,那些都足以把我们的脑袋塞满,我们真的没注意到父亲的变化,而父亲,也极为小心地不让我们注意到他的变化。之前父亲也一直这样早起,也一直为我们准备下早餐,然后——对了,那时唯一的一个变化是,父亲突然迷恋上了钓鱼。

我们注意到了父亲的突然迷恋,但这多正常啊,没什么大不了的,而且他的这一爱好还是我大舅“传染”给他的,大舅为我父亲终于成为了他的钓友而欣喜不已:“人嘛,就得有个爱好。不然一辈子总是受苦受累,图得个嘛。没有爱好的人你可千万别交,这样的人靠不住,他说不定正在算计你呢。”我大舅有着一套一套的歪理邪说,只有我母亲偶然会反驳他两句。

再回到早晨,饭桌上。母亲滔滔不绝,昨天卖的两盒钉子少要了四分钱,买钉子的是一个小胖子,她还和人家多交谈了几句,小胖子说他想开一家馄饨馆儿就在原来的“赵四饺子铺”,赵四不正干饺子铺开不下去这不就盘出去了租金是三百二还是三百三……“那个地方已经开黄了三家饭馆,街对面的老耿家卖烧饼,就一直卖得好,第一次见,我也不好意思多说,哎,我当时真想劝他,别开馄饨馆啦,你要开也换个地方,那地儿不行。”我父亲插话,要是开个五金店,说不定能火。要是三百块钱一个月咱们就考虑考虑。“去去去,别瞎说,我可不是……你怎么那么想我?”母亲的话题转向我,“小浩,昨天睡得那么晚,是做作业不?别光一片玩心,玩能玩出什么来?你是大的,得给妹妹带头,你知道不?”

天天如此,真的,我们的旧日子往往从早晨的饭桌上就开始了,我觉得每天晒进院子里的阳光都散发着一股带有霉味儿的旧气息。父亲和平时没什么不同,他还是那样早起,还是为我们准备早餐,还是那样的、不急不慢的表情。真的没有不同。

事实上,假如不是忽略,我们大约也找不出什么不同来。多年之后,当我坐在电脑前回想这件事,依然是这样的感觉。

父亲,伪装得太好了。

2

父亲迷恋上钓鱼完全是大舅的怂恿,他本来只是照顾一下大舅的情绪,陪着他说说话,然而没想到的是,父亲在傍晚回家的时候提来了鱼竿和小半桶活蹦乱跳的鱼。“他大舅呢?”父亲并不直接回答母亲的问题,而是兴致勃勃地指给她看:“鱼,这么多鱼!做成鱼汤得多鲜啊!”

我父亲分得大舅一半儿的成果,这是大舅要求的,他们今天收获多多。不止如此,我父亲还“掠夺”了大舅的钓鱼工具:一根制作精美的鱼竿,三个鱼漂,六七个大小不同的鱼钩,还有两条长长的线。“以后吃鱼,咱们自己钓!”父亲的笑容里不包含半点儿的假,他几乎是炫耀,对我们每一个人。

母亲一边滔滔不绝一边洗鱼,去鳞,洗净肚子里的肮脏,去掉鱼的苦胆。院子里引来那么多那么多的苍蝇,嗡嗡嗡嗡,父亲拿出蝇拍和小凳,坐在院子里——他打苍蝇的动作做得认真而细致,仿佛每一次挥动都必须深思熟虑,都必须计算好路线、速度和力量,以至于母亲嘲笑他:“不就是打个苍蝇么?干嘛,苍蝇身上有花儿?你这个师傅,要是这样教徒弟做瓦,徒弟们不得喝西北风去!”

父亲的蝇拍在空中停了一下。随后,他用足力量。啪!

两只刚刚落下的苍蝇当然血肉模糊,同时变得模糊的还有一段儿鱼肠。父亲站起来,拿着蝇拍到水笼头下面去洗,“不管干什么,瞎糊弄就不行。糊弄来糊弄去,最后还不是骗自己。小浩,这样的事儿咱可不干,咱得有个原则。”

我在枣树下做着作业,当时,我的心思都在我的作业上,但父亲提我名字的时候我听到了。“嗯”,我说,我只是随口回答了一句,然后我的脑子再次集中在作业本上,那里还有两道题。

油的香,葱花的香,酱油的香和鱼的香,依次进入到院子里,它变得越来越浓郁,坐在树下我已经完全闻不到枣花的香气了。这时,突然传来敲门的声音:“鱼还没做好么!”

是大舅。大舅来了。他的手里还提着一瓶汾酒。“我可不是白吃啊,小浩小雯,你们可得给大舅作证,大舅不光提供了鱼还提供了酒。对了,你爸还抢了我的鱼竿呢!”

父亲站起来,“咱有酒。家里有。你干嘛还带酒啊。鱼马上就熟,我再弄两小菜去。”

舍去他们喝酒的过程,反正,大舅和我父亲都喝了不少。关于为什么来我们家喝酒,大舅给出的理由是:我母亲做鱼好吃;他带回家去的鱼没人做,被大舅母送人了,而他累一天又想喝点酒;一个人在家喝闷酒没意思,他就想到我父亲,就过来了。“回头我们还去钓啊,真没想到,那么小个池塘里面鱼那么多!你听我的,咱们下周还去!”我父亲已经喝得微醉,他的脸上像蒙了一块有油渍的红布。“去。去。一块儿去。”反反复复,我父亲就这几句。

现在想起来那天我父亲没什么不正常,他像往常一样,包括像往常一样不胜酒力,很快就呈现出醉态来。“去。去。去。”往常,父亲喝醉了也多是如此,一句话,反反复复,直到自己睡去。

不过第二天早晨我父亲就记起了昨晚的话,他是一个看重信诺的人,于是他在打扫院子里挥散不去的鱼腥之气的时候就转过头来对着我母亲说,“星期天,我和大舅钓鱼。”他说得那么干脆,直接,像是在宣布一个很严肃的决定那样——平时里父亲并不这样说话,平时里,一向是我母亲当家作主。母亲愣了一下,她正在擦拭三轮车车轮的辐条,“去就去吧,谁不让你去啦?还有一星期呢。”

父亲是认真的。周日早晨,天色还刚刚有些微亮透进黑暗中的时候父亲就悉悉索索地起来,开始收拾他的鱼具和鱼食。

“我走啦!”——我听见父亲出门的时候冲着院子里小声地喊了一声,然后是铁门的声响,窗子外面还是黑的,我听见他的脚步渐渐远去。从那天起,不,应当说从之前的那个星期天起,父亲开始迷上了钓鱼。

3

我们后知后觉,从来没有意识到父亲的行为里有什么异常,哪怕是在我母亲得知了真相之后。她悄悄把我们叫到一起,让我和妹妹一起回想:他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不?有吗?

我们绞尽着脑汁,依然找不到什么蛛丝或马迹。

“他星期天不在家。”妹妹说,“他去钓鱼了。”妹妹的说法很快遭到了自己的否决,父亲之前也经常周日不在家,他总挂牵着单位上的那些事儿,用我母亲的说法是,这么豆粒儿大的小官儿却总觉得地球离了他就不转了,不过是一个破砖瓦厂,难道还有人偷你的破砖不成?“你还真别说,真还有偷的。”父亲在迷恋上钓鱼之前,周日往往是在砖瓦厂,“别看摊子不大,也没多少人,可什么事儿都不能掉以轻心。”后来父亲迷恋上钓鱼,砖瓦厂就去得少了,但偶尔还是去。

“对于钓鱼,他太上心了。”母亲点点头,但随后她又否决了我,“你爸什么事不上心,他就是那脾气。这不能说不正常。”

“他说话少。”妹妹又找到一条,“他说话少么?不觉得。”母亲摇着头,“他平时说话就少……”“可不是,话都让你说了。”话刚出口我就意识到自己不应该这样说她,可已经无法把它重新咽回嗓子里,“你这孩子,”母亲的眼圈红了,“以后的话都让你爸说,他不说的时候你就引着他说,这样行吧?!”

“他……”

我们绞动着自己的脑汁,绞过一遍之后再绞上一遍,可是,我们也依然想不出父亲在那段时间里有什么不同。他周日也依然不在家,之前也是如此,事实上我父亲、我大舅二舅他们也都是如此;他说话少,平时里也少,我父亲和我母亲的性格有着鲜明的不同;他总是爱坐在椅子上想事儿,这也是一个旧习惯,据我母亲说他年轻的时候就这样,不能算是什么异常。至于说的话……也和之前没什么不同,有说有笑,话里也没藏什么话……收拾院子,给家里人准备早饭,偶尔拉拉二胡,在已经发黄的、带有农业展览馆长江大桥人民大会堂彩色图片的笔记本上记点什么,清除枣树上的虫卵,打苍蝇,驱赶窜进院子里的猫……这些和平时也没有什么不同。

“他真是,真是……”母亲的眼圈又红了。

我们后知后觉,在近半年的时间里竟然没发现父亲有怎样的不同,无论是母亲、我还是妹妹,都没有察觉到父亲的变化,一丝一缕都没有。我们所知道的是,父亲在最初的那段时间里,在大舅的怂恿下迷上了钓鱼。这是他的第一个个人爱好,如果拉二胡不算的话——我的父亲对拉二胡并不上瘾,而且拉得也并不好,然而对于钓鱼,我父亲却是明显地上瘾了。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这是我父亲时常念叨的一句话,据说我爷爷活着的时候也常说,不过他去世得太早。在那个年月,整个沧州也没一家渔具商店,在父亲迷恋上钓鱼的时候母亲的五金店里经营过鱼竿,八块钱,但卖了两年也没有卖出去——最后,母亲将这两竿鱼竿带回家里,分别送给了大舅和二舅:我父亲坚决不用店里的鱼竿,他非要自己做,只有自己做的他才会觉得顺手,仿佛池塘里的鱼会因为他的鱼竿而蜂拥而至似的。“二舅又不钓鱼”,父亲对把鱼竿送给二舅耿耿于怀,但二舅却乐于接受我母亲的馈赠,“有了鱼竿,说不定哪天我也就跟着去钓鱼啦。姐夫,你不是舍不得吧?舍不得,你也得和我姐说,我就不管啦。”“倒不是舍不得,它得用起来,物得有所值。”

二舅拿走鱼竿,但从来就没跟大舅和我父亲一起钓过鱼,最后鱼竿也不知道丢在了哪里。这是后话。

闲暇下来,我父亲就开始捣弄他的渔具:用竹竿,柳枝,松枝或者石榴树的树枝——石榴树的树枝他只用过一次,大约是不合用,因为树枝上满是些疙疙瘩瘩的树瘤,虽然父亲反复地削剪打磨已使它看上去非常平滑,但用起来则又是另一回事。父亲还用白蜡树的树干做过钓竿,不知道为什么后来他也舍弃了。鱼漂,鱼饵,甚至包括钓钩一侧的铁丝坠儿,父亲都是一丝不苟地打磨着,掂量着,实验着。

鱼吃不完,那个时代和现在不同,只要有水的地方就能有鱼,无论水面大小,里面总是有似乎无穷无尽的鱼,如果没有人去钓去捕,它们很可能会挤在一起因为呼吸不到足够的空气而一一憋死。这可不是夸张,在沧州,老人们都有这样的记忆。鱼吃不完,父亲买来玻璃、木板和胶水,做了一个鱼缸。可鱼还是越来越多,父亲不得不挑挑拣拣,让一些看上去“更合适”的放进鱼缸,即使如此,它们还是鱼满为患。闲暇下来,父亲会安静地盯着鱼缸里的鱼,看着它们的熙攘的游动,“人物一理”。我记得父亲这句莫名其妙的感慨,因为他说过不止一次。

“你爸可真是个能人,学嘛像嘛,人家也肯钻研——你还买过关于钓鱼的书吧?那鱼饵啊,配得,那叫一个绝,鱼光去咬他的钩,我在一边急得我啊,我说鱼啊鱼啊你也咬咬我的,我的面和得也挺好的,还抹了香油——可鱼就是不咬!”

我父亲也乐得听大舅的夸耀,当然他往往也会谦虚一下,“不都是你教的么,你要不教我……”不过,不当着我父亲的面,大舅则会拿出另一套完全不同的说词:“钓鱼,他还真不行。他掌握不了火候,有些时候沉不住气,有些时候又过了,鱼把鱼饵都吃完了他也不知道拉钩……说起理论来一套一套的,可那有嘛用。要不是觉得一个人钓鱼闷得慌,我还真不想带他。”

“你带着他。哥,到了周日你就来叫他。你可把他给我盯住啦。”

4

事实上,母亲叮嘱我大舅的那句话是在半年之后说的,她已经知道了所有的真相,至少她以为如此。“他干嘛……”我母亲实在不得其解,她不知道一向老实的甚至有些木讷的这个人为什么如此,他怎么会做得这样决绝,他怎么能隐藏着那么多的秘密而不向她和家里的任何人透露半句。更让她不得其解的是,父亲在一家人面前,显得那样正常,仿佛没有什么发生,那些让人疼痛、愤怒和绝望的事儿跟自己毫无关系。他,又是如何做到的呢?

周一到周六,父亲早早起床,当然这个早和之前的早一模一样,没有什么不同。他起来清扫院子,收拾院子里的杂物和树上的落叶,把昨天遗忘在外面的小凳或别的什么归回到原处,有时会洒一点儿水,然后打开院门,院子外面的树叶杂物也需要清扫。做完这一切,父亲会在门外的黑暗里待一会儿,这也是一个延续了数十年的旧习惯,据说爷爷还在世的时候父亲就一直如此,早晨,凉风,不见人影的黑以及大片大片的静寂,都能使他的头脑更清醒些——所以,母亲对父亲每天早晨拄着扫帚坐在门外的黑暗里“想事儿”没有产生过联想,直到她知道了发生在父亲身上的故事才忽然地记起。远处的鸡鸣隐约可闻,而近处,则是沉在黑暗中的静寂,几乎没有比我父亲起得更早的人了。天开始慢慢地亮起,眼前的黑一点点被稀释干净,站久了的父亲收拾一下自己的心情,轻轻地咳一两声,然后进到厨房。

“他吸烟,”妹妹的眼睛里闪过光亮,“他的兜里有烟!”

“他吸?他不吸。烟是你大舅的。你爸给他买了,他吸了两支,回来的时候就忘在草窝里啦,你爸就把它装自己兜里装回了。他不吸。我没看见他吸。你见过你爸吸吗?”

母亲问妹妹。妹妹摇头,而我也下意识地摇着头。我的心似乎是被猛地揪了两下,好在,母亲并不继续纠缠父亲吸不吸烟这件事,她想着的是别的。“他说去上班……”

我没说的是,我父亲是吸烟的,虽然我只看见过一次。周六的下午,学校因为准备教师资格考试而提前放了学,所以我早早地回到了家,大约半小时后父亲从外面归来——他没有意识到我的在。透过窗户,我看见父亲先是在枣树的下面忙碌,吱吱嘎嘎,锯子和刨子声音——这是我父亲的第二个爱好,他后来把自己当成是一个木匠,现在它也还属于后话。我父亲锯着木头,专心致志,一丝不苟:那是我刚在课本里学到的词,但它们用在我父亲身上却是那么妥帖、合适。在锯完一块木头,并用刨子将它刨平之后,父亲一边仔细审视一边停下来,他的手摸向口袋。是的我只看到过一次父亲吸烟,而且他在吸了几口之后似乎突然意识到什么,飞快地将烟掐灭然后伸长脖子朝我的窗口看:那一刻,我感觉自己的心脏在猛烈地跳动着,几乎让我窒息。那一刻我的感觉是,我是在偷偷地吸烟的时候被父亲抓到了——做错事的是我,而不是他。

“你说,他去上班,你也不能跟着他吧?”母亲的表情一片怅然,她的手里捏着几个螺丝钉的螺母,她不知道该把它们归到何处。“你们,就真的没发现什么?”

没有,真的没有。我们后知后觉,甚至是不知不觉,如果不是我母亲碰到父亲的旧同事谈起来的话。一切都显得那么正常,包括父亲的天天上班,他,从没有过迟到,就是在那半年里也是如此。(节选)

……

李浩,1971年生于河北省海兴县。河北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河北省作协副主席。著有小说集《谁生来是刺客》《侧面的镜子》《蓝试纸》《将军的部队》《父亲,镜子和树》《变形魔术师》《消失在镜子后面的妻子》,长篇小说《如归旅店》《镜子里的父亲》,评论集《在我头顶的星辰》《阅读颂,虚构颂》,诗集《果壳里的国王》等20余部。作品被译成英、法、德、日、俄、意、韩文。曾获第四届鲁迅文学奖、第十一届庄重文文学奖、第三届蒲松龄文学奖、第九届《人民文学》奖、第九届《十月》文学奖、第一届孙犁文学奖、第一届建安文学奖、第七届《滇池》文学奖、第九、十一、十二届河北文艺振兴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