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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文学》2020年第1期|王松:烟火(节选)

来源:《人民文学》2020年第1期 | 王松  2020年01月08日06:11

最见津门繁盛处,双桥雨水万家烟。

—— 清·查曦《登篆水楼》

序·垫话儿

蜡头儿胡同再早不叫蜡头儿胡同,叫海山胡同。当初取名的人眼大,心也大,想着这地界儿东临渤海,北靠燕山,一条胡同也要有个气概。叫“蜡头儿”,是尚先生搬来以后的事。尚先生是秀才出身,来时穿一件蓝布大褂儿,挺干净,四十多岁还细皮嫩肉的。胡同的人好奇,可见他不爱说话,也不好多问。后来听王麻秆儿说,尚先生他爸是个举人,举人都要脸面,不光要脸面气性也大。头年儿,洋人的都统衙门要扒城墙,城里人就急了,有头有脸儿的士绅更不干,挑头儿出来抗议。可抗也是白抗,洋人的军队既然能用洋枪洋炮打进天津城,就比浑蛋还浑,就这样,四百九十多年的老城墙还是给扒了。扒了城墙,也就如同一个人给扒光了衣裳,里外都暴露无遗。尚老先生觉着这是奇耻大辱,一气之下不吃不喝,愣把自己给饿死了。这以后,尚家败了,尚先生才搬到这个胡同来。王麻秆儿是卖鸡毛掸子的,整天扛着掸子垛走街串巷,城里城外没有不去的地方儿,也就没有不知道的事儿。

包子铺的高掌柜说,王麻秆儿这话,可信。

尚先生有学问,会看相,也懂些医道。平时给人代写书信,过年也写写春联儿,胡同的人叫写“对子”。一进腊月二十,在胡同口儿摆个卖香烛神祃儿的小摊儿,为引人注意,还在摊儿上点一对擀面棍儿粗细的红蜡烛。冬天风大,为防风,就把这对蜡烛立在一个神龛里。蜡上烫着金字,右边一根是“福注东海”,左边一根是“寿比南山”。蜡烛一点着了得往下烧,烧烧就成了“注东海”,这边是“比南山”。再烧,又成了“东海”和“南山”。等烧成两个蜡头儿,有好事的路过伸头一看,哧地乐了,两边只剩了“海”和“山”。胡同的人本来就爱逗哏,这海山胡同又是个短粗儿,这以后,也就叫成“蜡头儿胡同”。

叫“蜡头儿胡同”,有爱听的,也有不爱听的。来子他爸就爱听。来子他爸说,事儿都是反着说的,反着说,也就得反着听,叫“蜡头儿”不是不吉利,吉利。

第一部·入头

第一章

来子他爸叫牛喜。侯家后的人不叫他牛喜,叫“老瘪”。

侯家后在北门外,紧靠南运河的南岸,是个老地界儿。有句老话,“先有侯家后,后有天津卫”。清乾隆年间,曾有一个叫李湜的举人在自家门口贴了一副对联,上联是“天津卫八十三龄铁汉子”,下联是“侯家后五百余载旧人家”。倘这么算,这侯家后就应该比天津卫还早几百年。当年街上有一首谣儿,单说这侯家后的非凡之处:侯家后,出大户,三岔河口笼不住。出进士,出商贾,数数能有五十五。

但后来,这里的商贾进士越来越少,平头百姓越来越多,又连年遭受兵燹战火、天灾人祸,侯家后也就不是当年的侯家后了。

蜡头儿胡同在侯家后东头儿,南北向,住的都是手艺人,刨鸡毛掸子的、修理雨伞旱伞的、绱鞋的、打帘子的。老瘪是卖拔火罐儿的。老瘪叫老瘪,是因为脸瘪,还不是常见的瓦刀脸,是腰子脸,舌头再长一点儿舔不着鼻子,能直接过去舔脑门子,走的街上乍一看,能把对面来的人吓一跳,都没见过这么瘪的人。人瘪,生意也瘪,一个拔火罐儿卖不了几个子儿,人又实诚,拔火罐儿本来是土烧的,却烧得比炮弹还结实,扔的地上能蹦起来,摔都摔不烂。烧洋铁炉子的人家,一家也就一个炉子,一个炉子就用一个拔火罐儿,这样卖着卖着就卖不动了,经常挑着挑子出去一天,怎么挑出去的还怎么挑回来。胡同里的杨灯罩儿跟老瘪有过节儿。杨灯罩儿是卖帽子的,有一回,他的帽子车把老瘪的拔火罐儿挑子碰了,拔火罐儿没碎,但杨灯罩儿总该有句客气话。可杨灯罩儿屁也没说,老瘪的心里就窝了口气。老瘪是厚道人,但厚道人都爱较真儿,越较真儿也就越钻牛角尖儿。这以后,就不爱搭理杨灯罩儿了。一天傍晚,杨灯罩儿在外面喝了酒回来,一进胡同正碰见老瘪。老瘪本想一低头过去,杨灯罩儿却一把把他拉住了,说,有句话,是为你好,甭管你爱听不爱听,我都得说。说着就摇了摇脑袋,你这买卖儿不能这么干,忒实在了,街上有句话,叫“把屎拉的鞋窠儿里,自己跟自己过不去”,我要像你这么干,早就饿死了。杨灯罩儿说的是他的帽子。街上人都知道,他的帽子不能沾水,一沾水就挼,只能一槽儿烂。

杨灯罩儿问老瘪,见过我的帽子吗?

老瘪哼一声答,见过。

问,怎么样?

答,不怎么样。

杨灯罩儿哧地乐了,说,不怎么样就对了。

老瘪抬起头,眨巴两下眼,看着杨灯罩儿。

杨灯罩儿说,别看我的帽子不怎么样,这么卖,就有回头客,赶上连阴天儿,回头的更多。说着把嘴撇起来,就你这拔火罐儿,好么,能传辈儿!买主儿可不卖一个少一个?

老瘪不想再跟他费话,扭头挑着挑子走了。

但杨灯罩儿的这番话,却让旁边的来子听见了。当时来子正蹲在墙根儿逮蛐蛐儿,他慢慢站起来,回头看看杨灯罩儿,又看看他爸老瘪。这时老瘪已挑着挑子走远了。

来子寻思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天不亮就爬起来,拎上一根破铁锨把儿从家里出来。蜡头儿胡同都是小门小户,没厨房,做饭在自家门口儿,拔火罐儿用完了就随手撂在地上。来子从旁边的一家开始,见一个拔火罐儿砸一个。老瘪的拔火罐儿确实结实,来子又刚七岁多,砸着费劲。等砸到归贾胡同,实在砸不动了。可就这,也砸了几十个拔火罐儿。早晨胡同的人开门出来,一看就急了,没拔火罐儿没法儿点炉子,点不了炉子也就做不了早饭。

这个早晨,老瘪又像往常一样挑着挑子出来,还没到胡同口儿,一挑子拔火罐儿就都让人抢了。老瘪心里挺高兴,以为赶上了黄道吉日,连忙又回去挑了一挑子出来。没走多远,又都给抢了。但抢了拔火罐儿的人等点着炉子,一边做着饭才渐渐醒过闷儿来。这事儿好像不对,一家的拔火罐儿破了两家的破了,可不能一块儿都破了。这才想起看看这破了的拔火罐儿。这一看,果然看出了毛病,应该不是搁的地上让谁碰破的。碰破的也就是个破,不会破得这么烂,再看碴口儿,好像还有砸过的痕迹。蜡头儿胡同的人心眼儿多,街上的事也都明白,立刻就想到了老瘪。俗话说,卖棺材的盼死人,卖拔火罐儿的,自然恨不得这世上的拔火罐儿都烂了才高兴。可胡同的人知道,老瘪是实诚人,又是个老实疙瘩,平时一拔火罐儿都砸不出个屁来,应该干不出这种蔫坏损的缺德事儿。这时,就有人注意到来子。

来子正站在旁边,面无表情地看热闹。

拔火罐儿是烧煤球炉子用的,整天烟熏火燎,里面就挂了厚厚的一层浮灰。来子这个早晨一口气砸了几十个拔火罐儿,弄得浑身满脸都是浮灰。这浮灰不光黑,还细,也轻,弄到脸上洗不净,洗完了还留着两个黑眼圈儿。住胡同口儿的刘大头是玩儿石锁的,急着吃完了早饭要去河边儿。可媳妇儿没法儿点炉子,正气得火儿顶脑门子。这时一听胡同里的人这么说,就过来一把揪住来子问,说实话,这是不是你干的?

来子的脸一下白了,看着刘大头,不说话。

刘大头又瞪着眼问,到底是不是?

来子还不说话。

刘大头回手抄起地上的石锁。

来子这才点头说,是。

这一下就不光刘大头一家的拔火罐儿是了,门口儿烂了的应该都是。老瘪正在街上满心高兴地卖拔火罐儿,胡同的人就急扯白脸地来找他。刘大头上前一把抓住他的挑子说,先甭卖了,这事儿咱得说说!老瘪先吓了一跳,又一听是这事儿,一下也急了,本来嘴就笨,一急就更说不出话了,红头涨脸地只重复一句话,这小王八蛋,这小王八蛋!

刘大头也正在气头儿上,就跟了一句,要光是小王八蛋的事儿就好了!

这显然是半句话,那没说出的半句是,恐怕还有老王八蛋的事儿呢!

这一下老瘪真急了。他急,倒不是挨了刘大头的窝心骂,是较真儿的脾气上来了。他牛老瘪在这门口儿的街上卖了这些年拔火罐儿,从侯家后到单街子,从北大关到南门外,还从没让人说出过半个不字!也是急眼了,转着圈儿地朝跟前的地上看,实在找不着东西,顺手抄起个拔火罐儿就要往自己脑袋上砸。旁边的人一见要出人命,赶紧过来把他拦住了。

蜡头儿胡同南口儿往东一拐的街边,是“狗不理包子铺”。这半天,高掌柜站在包子铺的门口儿都看明白了。这时就笑着走过来,先对老瘪说,一条街上住这些年了,谁还不知道谁,没人说是你让来子干的,肯定是小孩子手欠,蔫淘,这回淘出了圈儿。

又回头冲众人说,谁家还没个小孩子,也不是吗大事儿,这样吧,这几十个拔火罐儿算我买了,大早晨的刚开板儿,也讨个吉利,我送各位了!

高掌柜的“狗不理包子”这时已经远近闻名,不光本地,外地人来天津也都闻着味儿找过来,他在门口的街上说话也就占地方儿。他这一开口,又把事都揽下了,众人才没话了。

……

第四章

来子七岁时,惹了这场祸,用一根破铁锨把儿一口气砸了门口儿街坊的几十个拔火罐儿,害得他爸老瘪在胡同里灰头土脸,出来进去都抬不起头。

又过了一年,来子他妈就瘫了。

来子他妈娘家姓胡,在胡同里官称胡大姑。叫大姑,意思是能说会道儿,敢切敢拉,用尚先生的话说,是手一份嘴一份。胡同的人都知道,胡大姑性子急,脾气也大。

杨灯罩儿最怵胡大姑。杨灯罩儿在法租界混过事儿,会说几句洋话。后来不知为什么,跟洋人闹掰了,但在街上见了洋人还爱搭咯。一次来子正在胡同口玩儿,杨灯罩儿跟两个洋人从街上走过来。杨灯罩儿看见来子,先跟这两个洋人说了几句话,就朝这边走过来。来子这时也已看见这两个洋人。来子平时怕洋人,黄头发蓝眼珠,都跟大洋马似的,看着瘆人。这时杨灯罩儿过来,蹲在他跟前,眯起两个小眼儿问,想学洋话吗?

来子虽怕洋人,也觉着新鲜,就点头说,想学。

杨灯罩儿说了一句,怕怕。然后让来子说。

来子试着说了一遍,挺像。

杨灯罩儿高兴了,让他再说一遍。

来子又说了一遍,这回更像了。

杨灯罩儿就拉着来子来到这两个洋人跟前,让他把刚学的洋话再说一遍。来子仰头看看这两个洋人,又说了一遍,怕怕。这两个洋人一听乐了,连连点头。一个洋人还掏出一块糖塞给来子,竖起大拇指说,太比安!太比安!杨灯罩儿乐着对来子说,洋人夸你呢。接着又一本正经地说,记住,以后在街上见了洋人,就这么说。当时旁边的人看着好奇,问杨灯罩儿,教来子说的这句洋话是吗意思。杨灯罩儿这才捂着嘴说,是法国话,让他叫爸爸。

后来这事儿让胡大姑知道了。一天下午,杨灯罩儿从街上卖帽子回来。杨灯罩儿卖帽子没门脸儿,只是摆摊儿,摊儿是一辆平板车,能推着到处去。但他自己不推,雇个伙计给推,他像个掌柜的倒背着两手跟在旁边。这时一进胡同,胡大姑就拉着来子迎过来。蜡头儿胡同挺宽,能并排走两辆马车,可胡大姑往杨灯罩儿的帽子车跟前一站,把路挡住了。杨灯罩儿正低头寻思事儿,抬头一看是胡大姑,知道来头儿不善,定了定神问,吗事儿?

胡大姑沉着脸,指指来子,看着杨灯罩儿说,你叫他怕怕,叫。

杨灯罩儿明白了,摆手乐着说,闹着玩儿,那天是闹着玩儿。

胡大姑的眼立起来,你们家闹着玩儿,满街叫爸爸是吗?!

杨灯罩儿一见胡大姑真急了,也酸下脸说,没想到,你们家人这么不识逗,得得,以后不逗了。杨灯罩儿这么说,是想给自己找个台阶儿。正要一抹脸儿过去,不料胡大姑一巴掌扇过来。这一巴掌还不是扇,扇是横着,她是从上往下,是拍,拍的劲也就更大。只这一下,啪地就给杨灯罩儿拍了个满脸花。杨灯罩儿没想到胡大姑下手这么狠,一下子给打蒙了,跟着鼻子嘴里的血就都流出来。胡大姑拍了这一巴掌还不解气,又转身一脚把杨灯罩儿的帽子车踹翻了,然后指着他的鼻子说,你想冲洋人叫爸爸,你叫!以后再敢教我儿子不说人话,我把你脑袋塞裤裆里,你信吗?!

说完,就拉着来子转身走了。

胡大姑没瘫时,在家帮来子他爸老瘪拉拔火罐儿的坯子。胡同的人没事儿时,都爱来看老瘪两口子拉拔火罐儿,来不光是看手艺,也为听胡大姑怎么数落老瘪。胡大姑数落老瘪,能一边踩着转滚子数落一上午不带重样儿的,中间还不留气口儿。最常数落的一套话是,我上辈子干了多少蔫坏损的缺德事儿才嬜了你这么个没骨头没囊气没脑袋没屁股掉了腰子没胯骨轴儿的倒霉爷们儿真你妈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了!有一回,在文庙西“撂地儿”说相声的“大糖人儿”来包子铺吃包子,蜡头儿胡同的人让他把这套话学一遍。“大糖人儿”是出了名的嘴皮子利索,最会说绕口令儿,可胡大姑的这套话学了几遍,愣没学上来。

这年的年根儿底下,胡同里来了个卖铁丝灯笼的女人。这女人长得五大三粗,一脸横丝肉,前后挑着几十个铁丝灯笼,像挑着两座小山儿。进了胡同刚吆喝两声,来子跑过来问,灯笼怎么卖?这女人不知是夜里没睡好,还是刚在哪儿打完了架,好像顶着一脑门子官司,没回头说了一句,论对儿卖。来子又问,买一个卖吗?这女人说,不卖,连办丧事儿的都挂俩灯笼,哪有买一个的!这话就太难听了,还不光难听,大年根儿底下的也犯忌。胡大姑正在院里和泥,一听就不干了,出来用一只泥手指着这女人的鼻子问,你会说人话吗?

这女人也不含糊,迎过来反问,这就是人话,你不懂啊?

胡大姑瞪着她,人话有你这么说的吗?

女人反问,你说怎么说?

胡大姑问,长这么大,你妈没教过你?

女人又反问,教没教过,你管得着吗?

胡同里矫情就怕这样,硬可以,但不能两头儿都硬,有一边稍软一点儿,找个台阶儿也就过去了。一个比一个硬,戗着碴儿一句顶一句地说,天津人说话这叫“拱火儿”。一拱火儿不光两边都没了退路,火儿也越拱越大,这就没法儿收场了。这时,这女人的几句话一下子就把胡大姑的火儿给拱起来了。也是这个早晨老瘪急着走,临出门时,拔火罐儿的挑子把刚熬的半锅棒子面儿粥碰洒了,胡大姑刚跟他着了一通急,正憋着一肚子邪火儿,一听这女人这么说,一撸袖子就扑上来。

一边骂,一只泥手就抡圆了扇过来。

她这一回是扇,手是横着过来的,由于劲儿大还挂着呼呼的风声。但胡大姑是左撇子,扇过来的是左手。这个卖铁丝灯笼的女人没注意,也是打惯了架,本能地一躲左脸,反倒把右半边脸给胡大姑送过来。胡大姑整天和泥,又帮老瘪拉拔火罐儿的坯子,手像男人一样又粗又厚,这一巴掌凿凿实实地扇在这女人的右脸上,啪唧一声,登时扇出一个大泥巴掌印儿。

这一下就捅了马蜂窝。

这个卖铁丝灯笼的女人嗷儿的一声扔下挑子就蹦起来。她本来是想抓胡大姑的头发,但胡大姑已看出她的企图,抢先一步揪住她的一缕头发又往自己这边一拽。这女人一疼更急了,立刻跟胡大姑撕巴起来。但这一撕巴就看出来了,虽然这个卖铁丝灯笼的女人身大力不亏,但显然不是胡大姑的对手,两个回合就让胡大姑按在地上。这女人也不示弱,一反手,又一把抓住胡大姑的胳膊。这一抓胳膊就坏了,这女人是做铁丝灯笼的,整天拧铁丝,两只手就像两把老虎钳子。她在胡大姑的胳膊上只这一抓,胡大姑哎哟一声就蹲下了,跟着一屁股就坐在地上不能动了。

等这个卖铁丝灯笼的女人挑上挑子得胜走了,来子才去把尚先生叫来。

尚先生也懂骨伤。先把胡大姑的胳膊捋了一下,皱着眉说,这女人的手劲儿太厉害了,这是骨折。又说,幸好骨头没断。尚先生说,骨折跟骨断还不是一回事,中医讲,骨折是正骨,骨断就是接骨,正骨他还行,倘是接骨他就没办法了。但尚先生给胡大姑把骨头正好,胡大姑动了动,还是站不起来。这才发现,事情远比骨折还要严重。

尚先生又摸了一下胡大姑的脉象,摇头说,这是弹了。

尚先生说的弹了,意思是“弹弦子”了。“弹弦子”本来是指弹一种叫“三弦”的乐器,茶园里唱大鼓的都用这种乐器伴奏。但天津人说“弹了”,是指“中风”,也就是俗话说的半身不遂。因为半身不遂的病人都是一个胳膊端在胸前,看着像弹三弦,所以才这么说。尚先生对胡同里的人说,胡大姑的性子太急,性子急的人气性也就大,这气性大不是好事,气走肝,肝痹则气滞,所以吃药还在其次,关键是,以后不能再跟老瘪着急生气了。

尚先生是个话到嘴边留半句的人,他的话不能说到哪儿听到哪儿,还得后咂摸。尚先生已看透胡大姑的脾气,知道她人“弹了”,可嘴不会“弹”。但这时,胡大姑跟老瘪的实力已不比从前。她再想像过去那样骑在老瘪的头上作威作福,就得寻思寻思了。蜡头儿胡同的人都知道,老瘪虽是个闷葫芦,也不是好脾气,过去不吭声那是过去,现在真犯起浑来,胡大姑又已经半身不遂,真给她一下子也得挨着。

其实尚先生的这番话,这层意思还在其次,另外还有一层更深的意思。头年夏天,下了一场大雨,老瘪忘了把拔火罐儿的坯子搬进屋,结果让雨一淋都成了烂泥。胡大姑又整整骂了他一宿,高一声低一声,还是不留气口儿,一胡同的人一夜都没睡踏实。老瘪第二天一早挑着挑子出去,这一走就三天没回来。到第四天,胡大姑沉不住气了,打发来子去街上打听。天快黑时,老瘪挑着挑子回来了。一问才知道,是让巡警抓进了局子。那天胡大姑一宿把他骂得狗血喷头,早晨挑着挑子出去,窝了一肚子火儿,买卖也不顺,转了一上午一个拔火罐儿没卖出去。饿着肚子遛到下午,实在走不动了,就来到南河沿儿,想找个地方喘口气。这时河边有几个洋人,在草地上铺了块白布,堆了一堆啤酒,正玩儿捣皮拳儿。一个大胡子洋人看样子喝得有点儿大,见老瘪坐地旁边,就过来拉他,意思是想跟他比试比试。老瘪的心里正没好气,没搭理他。这大胡子不死心,突然在老瘪的头上给了一下。这一下老瘪急了,抄起一个拔火罐儿就朝这大胡子洋人砸过去。大胡子没防备,正砸在脑袋顶上,血刺地就冒出来,翻着白眼儿晃了晃,一屁股坐在地上。旁边的几个洋人一见不干了,立刻都扑过来把老瘪围在当中。就这样,老瘪被抓进警局,在里边蹲了三天。但蹲了三天局子还是小事,关键是老瘪回来说的一句话。他对胡同的人说,三天还是少了,再多关几天就好了。

有人问,为吗?

他说,局子里蹲着,比在家里舒心。

所以,尚先生提醒胡大姑,别再跟老瘪生气着急,更深一层的意思也就在这儿。倘再把老瘪骂急了,他扔下这个家一走,胡大姑就真得抓瞎了。

但胡大姑毕竟是个急性子,急性子的人心也都浅,并没咂摸出尚先生的这一层深意。自从得了半身不遂,嘴皮子反倒更利索了。过去数落老瘪,是一边干活儿一边数落,得一心二用,现在不能动了,反倒可以坐在旁边,看着老瘪干活儿一心一意地数落。其实这时,来子已看出来,他妈再数落他爸,他爸虽还不吭声,但眼神儿已跟过去不一样了。

老瘪过去拉拔火罐儿的坯子,跟胡大姑有分工,筛土和泥、蹬转滚子,这些粗活儿都是胡大姑的,老瘪只干细活儿。坯子拉出来,老瘪再挑到西营门外。那边有几家砖窑,老瘪都认识,跟人家说几句好话,再帮着推车装半天儿窑,拔火罐儿也就捎带着给烧出来。拔火罐儿只在炉子上用,也就是拎上拎下,本来不用太结实。但砖窑里烧的是砖,烧砖得用大火,工夫儿也长,这一烧就结实了,一敲当当儿响,比炮弹还瓷实。自从那次来子砸了门口儿街坊的拔火罐儿,虽然后来包子铺的高掌柜把事儿都揽下了,胡大姑还是记住了杨灯罩儿的话。杨灯罩儿这人虽然不靠谱儿,可话说得也确实有道理。拔火罐儿不能太结实,得有个用坏的时候才有回头客,一口气几十年用下去,能传辈儿,卖拔火罐儿的就得饿死。既然烧窑的火候儿不能改,就在坯子上改。过去拉坯子,土筛得太细,土一细泥也就细,烧出来自然瓷实。现在就别筛这么细了,土一粗,烧出来的拔火罐儿就酥,一酥自然也就容易碎。

但老瘪一听坚决不干。

老瘪的拔火罐儿虽然没字号,连个牌子也没有,可这些年从侯家后到水西庄,从北大关到南门脸儿,一提“老瘪拔火罐儿”没有不知道的。当初曾有一辆从西营门外过来的牲口大车,拉了满满一车青砖。走到五彩号胡同一颠,车轴断了,眼看这大车一倒,连驾辕的牲口都得压死。就在这时,老瘪正挑着挑子从那儿路过。他拿了一个拔火罐儿往车轴底下一垫,一车砖立刻就稳稳地顶住了。这以后,街上的人就都知道了,“老瘪拔火罐儿”硬得能顶住车轴。老瘪为让自己的拔火罐儿好认,每拉一个坯子,还特意在口儿上捏一下,就为让它有个“瘪”的记号。这时听胡大姑一说,让他成心做得酥一点儿,一下就急了。但他急,也没敢说太急的话,只是吭哧着说,他就会做“老瘪拔火罐儿”,别的不会做。

也就是老瘪的这句话,又让胡大姑急了。

胡大姑自从嫁过来,这些年数落老瘪,哪怕是数落错了,老瘪也从不敢顶嘴。现在自己弹了,老瘪就明显胆儿大了,数落他,也敢还嘴了。胡大姑“弹弦子”以后,每天都拄着一根破铁锨把儿出来,让来子搬个板凳,坐在门口儿看着老瘪拉坯子。这时一听老瘪这么说,就用破铁锨把儿一边戳着地,又开始不留气口儿地数落。但胡大姑这时并没注意,倘在过去,她这样数落老瘪,老瘪也就是给个耳朵,自己该干吗还照样低着头干吗。可这次不是了,他虽然也没停手,却不时地回头朝这边瞄一眼,像有话在嘴里转,只是没说出来。

第二天一早,老瘪又像往常一样挑着一挑子拔火罐儿出去了。这一走,就再没回来。到第三天,来子他妈突然有了预感。毕竟是这些年的夫妻,这时再回想,老瘪这几天看自己的眼神,心里就明白了,看来这回,这个老王八蛋肯定不会回来了。

这一想,心里一气,再一急,一头就栽到地上。

这以后,也就彻底瘫了。

……

王松,中国作协全委会委员,天津市作协副主席。著有长篇小说单行本《红》《流淌在刀尖的月光》《寻爱记》《爷的荣誉》等十数种,个人作品集《双驴记》《猪头琴》《哥尼斯堡七座桥》等多种,此外有长篇报告文学《八月桂花香》等数种。